北聿凌奂三年。上京。冬。
风遥雪骤,上京的这个冬天,秋意散得格外早,冬的脚步不知不觉就倏然而至。才不过刚至一九,竟已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眼看王侯贵族已纷纷燃起锡炭,寻常百姓只能围着火炉,暗自叹着天公不作美,这个年又难以熬过了。百姓有百姓的不易,却也不见,天潢贵胄也有难处,只是平素被金银玉器迷了眼,望不见内中血泪罢了。
坊间最为繁华的聚彦楼向来是士子学者吟诗论史之处,如今由于天气骤寒,少了几分人气,这却不影响说书人王赫先生的热情。声声醒木响,伴着他抑扬顿挫的嗓音,常让人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这王赫的说书可是聚彦楼一绝,其人为人圆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善于揣摩各位听众老爷的心理,消息源又广,常常能讲故事般说出些前朝秘辛,或宫闱秘事。因此凡是轮到王赫说书,聚彦楼上上下下,人头攒动,总是热闹非凡。
那日午后云低风紧,近黄昏时已经下起了雪,待到华灯初上,雪片纷飞,几乎已经将天地素裹进一片雪色之中。但由于是王赫当值,聚彦楼中还是断续来了不少人,缩着脖子昂着头,静等王赫出场。
王赫果也不负众望,迈着四方步踱了出来,开场就拿起醒木,往桌上狠狠敲了一下,顿时楼中嗡嗡声顿止,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向王赫那处望去。
王赫微微一笑,抱拳向城西方向遥遥一鞠,朗声道:“话说今日要说之事,诸位或也多有所耳闻,乃是有关城西林氏……”
他话音未落,台下已重新议论纷纷,他敲了好几次惊堂木,都没能止住议论声。
城东贫户城西富,白玉为砖金为土。北聿就连最不关心政事的人都知道,世代居于城西的清河林氏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这一代的当家为左丞相林?知与其弟林?和。
林府连绵几里地,旁支亲眷不可胜数,亲信朋党更是举国纠连,府前车水马龙,最夸张的时候连马车都能排上一里地。甚至有人说,天家都比不上林府显赫富贵。
只可惜,众人皆知,几日前左相林?知在上朝时无故晕厥,经太医诊断后乃是中风之症,送回府后并未好转,缠绵病榻,最后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年轻的天子凌奂帝悯其在朝政上一向勤勉,如今又得了这等病症,便令其未痊愈之前不必上朝,但左相之责,实则已落到了御史大夫施可杰身上。
朝中已有数名心思敏锐的官员嗅到了此事不同寻常的气息,凌奂帝甫登基三年,林?和也未及不惑之年,且不论为何会突然在朝堂上病倒,单论这回缴相权,便是在实际上,架空了林?知的权力。
清河林氏自□□时便一直是北聿四大望族之首,历代帝皇尊之倚之,但同时也疑之慎之,却因林氏人才辈出,堪为国之砥柱,才无奈听之任之,直到这一朝。
这些官员望望黑云密布的天空,风中俱是肃穆的寒意,不禁心中为之隐忧,难道过不了多久,朝中就要变天了么?
高阁连苑,飞檐碧瓦,上出重霄,林氏权势,自府中诸楼阁殿堂处便可略见一斑。
府中却有一处,静水流深,竹外疏花三两,亭台楼榭也不似府中他处富丽,而是略带些江南清丽的韵味。
主屋中烛火摇曳,窗户上映出女子柔美的侧影,屋中熏炉香气冉冉,用的正是西海百和香,香气沉静淡雅,一如屋中女子,遥望便知姿容绝世。
此时她正倚在床头,逗弄着枕边的婴孩,黛眉弯弯,笑意浅浅。
屋门被人轻轻推开,女子闻声抬头望去,靥上顿时绽开笑涡:“?和,你回来了?”
来人正是她的夫君,北聿大将军林?和。
林?和走到床边,温和地抚过她的长发,与她一起看向睡得正熟的婴儿,良久却不出一言。
女子见他眉头紧锁,不禁叹道:“你自朝中回来之后便一直愁眉不展,可是陛下给你出了什么难题?”
“阿瑶……”林?和凝视她清丽如月的脸庞,心中却怅然不知所以,“匈奴来犯,陛下让我领兵前往讨伐,再过三日便要出发了。”
被称为阿瑶的女子听罢有些怔然,手下意识地捏住被角,反复揉搓,末了却微微一笑:“将之本责便是为国为民,你若赶赴沙场,定要平安回来。”
“将之本责么……”林?和苦笑,“朝中如今是愈发没有将才了,那些被封为大小将军的年轻人,哪里吃得了塞外黄沙的苦。他们若是听到阿瑶你这句话,只怕要羞愧到死。”
“他们与你自然是不同的,”阿瑶倾身向前,抚上丈夫的脸,轻轻道,“当初若不是见了战场上的你,我们也不会有今天,不是么……”
林?和将她揽入怀中,闭上眼,下颌抵上她的发顶,细细摩挲,感喟万千:“阿瑶,从沙场到朝堂,总是累你一路相随。”
阿瑶笑着捶他:“你又发痴了,我们夫妻本是一体,你突然这么见外,倒叫我好不习惯。”
林?和却摇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朝堂,你本是江湖中最无忧无虑的那个,是我束缚了你……这时节,融雪谷的雪颜花就快开了吧。”
“还提这个做什么,”阿瑶怔了怔,喃喃道,“我都已经全忘记了。”
林?和低下头,凝视她的双眼,忽而道:“阿瑶,匈奴兵强马壮,此番来犯,定是做了充足准备,而我北聿多年不曾历经战乱,若是与匈奴硬拼,我只怕……如果我真有不测,你便回融雪谷去,他一直在等着你吧?”
“你胡说什么!”阿瑶却陡然寒了脸,坐直了身子,微微发颤,双眸中迸出厉芒,“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你把我当成玩物么,可以随意丢来弃去……”
“我没有,阿瑶,你别动气,”林?和见爱妻难得动了怒气,顿时慌了手脚,安慰道,“大夫说月子里不能动气,你可千万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见妻子仍是一脸的怒意,林?和沉沉一叹,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阿瑶,实不瞒你,匈奴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后备不足,难以力持,终是不足为患,我所顾虑的……其实是当今圣上的心思啊。”
听他语意中大有不祥之意,阿瑶愣了愣,面色渐渐和缓下来:“你是在怀疑大哥的病么?”
“大哥正值壮年,平素身体康健,怎会突生了这样的病,还是在庙堂之上,”林?和缓缓攥紧了拳头,恨声道,“别看他现在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心底却像明镜一般,只怕早已知道是谁下的手,只是没法告诉我们罢了……那日我去看他,他只是睁着眼,一直看着窗外的护花铃,我那时还未觉察出异样,待回来一想,这铃不正是指当今圣上‘凌’奂么?”
阿瑶一惊,下意识地去掩他的口:“你小声些,这等话绝不可让旁人听见。”她心思缜密,千回百转之下已有了分寸,“如今大哥病重,朝中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林家的笑话,越是在这时候,你越是不能流露半分情绪——此时匈奴来犯,也不知是福是祸,但好在终于能转移了皇上的视线,让他不至于这么快动手吧。”
林?和面色沉沉,双眉紧蹙,英挺的脸上看不到半分笑意:“也不知……此番重回朝堂,到底对是不对,早知还不如与你继续云游……”
阿瑶苦笑道:“世间许多事情,哪里有必然的对错,我们所求不过是问心无愧罢了……再说,你毕竟也是林氏家主,男儿责任重于泰山,也不是朝夕逃避就能解决问题的。”
“你总是这样清醒,阿瑶,”林?和握住她的手,疲惫地闭上眼睛,“我现在只是担心,我走之后,皇上会不会对你和宝宝不利。”
阿瑶捻着被角,细细思索,良久才开口道:“我自是有自保的能力,至于宝宝……我还是将她送去融雪谷吧。”
林?和思考了一瞬,就颔首道:“好。”
一时房中气氛穆然,两人正执手相望,一旁的婴孩却蓦然醒来了,只见她小嘴一瘪,哇地哭出声来。
阿瑶与林?和立刻忘了方才的忧虑,齐齐向女儿望去,阿瑶忙将她抱在怀里,柔声抚慰,好不容易才让婴儿止住了哭声,又渐渐睡了过去。
终于哄好了女儿,阿瑶不禁嗔怪道:“你看连女儿的名字你都没有起,现在只能叫着宝宝。”
林?和哪里还敢反驳,只能连连赔罪。
阿瑶咬着唇,叹口气:“你这一去,只怕等到班师回朝,也要等到开春了吧……那时宝宝早就满月了,也不能一直这么唤着她,不如就先将她的名字定下来吧。”
林?和微微一笑:“我早就想好了,女儿的名字就唤‘昭’,这个字光明浩大,而且还与你的姓氏‘明’为同义。”
“林昭……”阿瑶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突然笑起来,“这个名字哪里像是女孩儿的名字了,也太过英气了——我看干脆再加个字,怎么样?”
林?和望着她清甜的笑容,只觉心魂俱醉,脱口道:“你是孩子的母亲,自然你说了算。”
“加个然字吧,让女儿的名字听上去更婉转些,你觉得呢?”阿瑶沉思良久,忽然眼前一亮。
“昭然,林昭然……”林?和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只觉得心底暖意融融,口齿噙香,十分满意。
小婴儿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咂了咂嘴,继续酣眠入甜美的梦里。
上京雪若鹅毛纷飞,更不知千里之外的北疆,该是何等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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