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若灵犀

8.第七章 朝梦不知晚风急

    
    昭雅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心里却是纯粹的快乐,似乎是第一次坐秋千时的雀跃,饱含了满满的抑制不住的笑意和满足。她眨一眨眼,笑容里有少女的大胆和娇憨:“你也别这么快答应我,还未问及你的心意,若是我误解就不好了……”
    公子宁和的笑意里微微有些局促,耳廓边有淡淡的绯色,呼吸也若有若无地加快了:“阿昭,我对你的心意,如今只怕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了,你还要怀疑么?”
    昭雅歌习惯性地咬唇,却控制不住胸腔里都要溢出的笑意,任唇角勾起快乐的弧度。
    两个人都良久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远山,嗅着桃花薄香,似也都沉醉在这满目的春意里了。
    终于,公子栩放下笛子,将手递给昭雅歌,将她拉至自己身边站定,才开口道:“阿昭,你不是一直问我到底是什么来历么?”
    昭雅歌侧过头,笑道:“行走江湖,谁还没有些秘密,若你不愿说也无妨……”
    公子却突然打断了她:“如果我是北聿人呢?”
    昭雅歌霍然抬头望向他,心中虽有准备,却还是有些猝不及防,半晌才道:“你果然是北聿人……”她闭一闭眼,似乎下了决心,“那也没什么……你以前说过的,若因上位者迁怒于无辜小民,本就不公平。”
    “阿昭,”公子轻轻地叹了口气,笑容渐渐隐去,带上了一点担忧,“阿昭,那若我便是上位者,你还会对我说一样的话吗?”
    昭雅歌望着他,似乎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待反应过来,只觉一阵头疼,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料峭春风吹酒醒,脑海中有支离的片段不断翻涌,纷至沓来,几乎揪成一团。
    “阿昭……”公子见她摇摇欲坠,也变了脸色,小心地扶住她,“你怎么样?”
    昭雅歌只觉头痛欲裂,昔年发病时的感觉又重新回来,契入骨髓般的寒冷不住地蔓延开来,这颗心都仿佛往冰湖里坠下去,再也没有上岸的机会。视线一阵阵模糊又清晰,又渐变模糊,满山桃花都开在了身边,簇拥着她,却又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阿昭!”公子抱紧她,掠向山脚,一边着急地唤她,“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找程前辈。”
    昭雅歌连连咳嗽,脸色苍白,唇角竟有隐隐血迹,公子感到她周身不住颤抖,更是心急如焚。
    打马归途,纵横阡陌,他这一生中,何曾有这样惊慌的时刻,便是当年被收了官印,强令离开冠盖满目的京华时,也不过是一人一笛,潇然转身。
    马背上的女子被他紧紧搂住,他眼中似有水光隐约,俯身在女子耳边轻轻许诺:“阿昭,只要你好起来,哪怕再也不能见到你……我也只希望你平安。”
    昭雅歌紧闭双目,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昭雅歌只觉得浑身疲惫,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谁说,不是经历了一场大梦呢?
    “小雅……”纤萦正坐在床边,见她醒来,赶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可担心死我了,那天公子送你回来的时候,你病得那么严重,连程叔叔都出了一身冷汗。”
    昭雅歌闭着眼睛,轻轻摇摇头,以示自己无妨。
    纤萦却不敢松气,顿足道:“他到底与你说了什么,竟让你变成这般模样……早知道与他在一起,要让你受这份罪,便不该让他靠近晚晴阁半步……”
    “阿萦,”昭雅歌缓缓打断她,眼神浑无焦距,嗓音也喑哑难听,可她却毫不在意,仿佛失了所有的生气,“我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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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纤萦低呼一声,随即掩了口,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小雅,你,你是说……你找回了五年前的那段记忆?”
    那时她们才刚刚出谷,彼此之间只知道对方也是融雪谷弟子,还未如现在亲密无间。她只记得昭雅歌消失了近两年时间,一直到谷中传来她师父过世的消息。纤萦正准备去找到昭雅歌通知她这件事,她却被长老程先生送回来了,形容憔悴狼狈,宛如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她似乎也知道师父已经过世,却没有掉一滴眼泪,那段时间她脸上几乎见不到任何表情,如行尸走肉一般。纤萦实在看不下去,试图去安慰她,多次尝试之后,才终于让她开口说话。
    但纤萦知道,那段日子,一定发生过什么,对她打击巨大。一直到后来,她们成了知无不谈的闺中密友,她都不敢重提那段岁月,生怕揭开好友心中的伤疤。
    “就像一场梦一样,我本以为,五年前的那场噩梦,早就结束了……”昭雅歌直视着房梁,轻轻地自言自语,“为什么又要让我想起来呢?”
    “小雅,你先什么都别想了,都过去了,”纤萦望着她的神色,心疼得都要掉下泪来,“五年前的旧事,这么多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都忘了。”
    “五年前我也是这么想,以为忘记就能假装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昭雅歌轻轻摇头,“可是这个梦总要醒,我还是逃不开。”
    纤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无言地紧握住她的手。
    “阿萦,之前我让你去查公子栩,你只说无法,那么如今这个人呢?”她勉力起身,走到窗畔的桌子前,挥毫泼墨,下笔如飞,随后侧身让纤萦看。
    纤萦念出那个名字,却是怔然,连连摇头:“怎么可能!竟是他……”
    “你只管去探查便好。”昭雅歌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笔尖落在素白的宣纸上,渲染出一片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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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融雪谷久不出世,却晓天下七分事,这其中功劳,还要归于暗影使。前代暗影部长老傅秋漓归隐之后,便将暗影使的掌管权交给了心思缜密的弟子方纤萦。
    后来,纤萦不愿意呆在谷中虚度光阴,再加上处于谷中与外界的联系毕竟不方便,就来到金陵,执掌了融雪谷暗影使在金陵的分舵——红(和谐)袖楼。世人只知她是红(和谐)袖楼艳冠天下的花魁,却不知她也是融雪谷乃至整个江湖消息最灵通的人。
    公子栩向来踪迹莫测,可昭雅歌写的名字,却不止在北聿振聋发聩,连南荧都常有人津津乐道。
    公子无双,风姿难寻,这是昔年江湖百晓生在见过他之后下的八字评语,时人都觉得此言未必属实,但若是他们知道公子栩的真实身份,只怕大多会心服口服。
    北聿三皇子,宁王萧清栩,朝阁之上,庙堂之中的嫡贵皇子,谁能想到,竟会流落到行走于江湖中呢?
    这位三皇子乃是北聿先帝凌奂帝最宠爱的贵妃秦敛筝所生,自幼聪慧颖悟,三岁便入上书房,教了几十年书的皇家教习都连连捋着胡子直称天才,八岁时上朝以论辩使匈奴来使颜面无光,待到十岁上,凌奂帝便将他封为宁王,并将京畿护卫兵权交给他,许之出宫开府。从此在朝政要事上,凌奂帝多采纳宁王之奏,对他宠爱有加。凌奂帝的偏爱,使天下只知北聿有三皇子宁王,而少有人想得起,东宫尚有太子。
    这却埋下了隐患,太子虽为凌奂帝不喜,却为早已故去的徵端皇后所出,乃是最为尊崇的嫡皇子,出生后不多久就被立为太子。可太子才能平庸,又不善御下,传言凌奂帝多次想废太子改立宁王,都被一班老臣以“太子虽无大功,亦无大过,嫡庶不可废”拼死相劝,才一直兢兢战战地在东宫待了这么多年。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太子被废只是个时间问题的时候,却出了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变故。
    三年前的年初,北疆屡屡有流寇扰边,宁王萧清栩因仰慕当年林?和一人一骑,独闯匈奴大营,斩杀四名大将,震慑匈奴军队拔营后退三十里之事,主动向凌奂帝请缨前往北疆靖远城戍边。凌奂帝向来对他宠爱有加,在朝上大加赞赏一番之后,亲自送其出京,前往北疆。
    萧清栩绝非只在朝堂上文思敏锐,有资于道,与养尊处优的太子不同,他在京中便时常前往京畿禁卫军营亲自上阵练兵,到了北疆沙场更是如鱼得水,一道道军令简洁明快,看似普通的字眼之后却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深思熟虑,环环相扣,直打得匈奴流寇措手不及,满地找牙。
    军中一些年纪稍长的旧部曾暗中称赞说,萧清栩杀伐果决,令行禁止之间毫不迟疑,这等胆魄见地,竟可直追当年的大将军林?和。
    朝中兵部也有此传言,但迫于凌奂帝龙威凌盛,无人敢在其面前提起林氏二字,只能将萧清栩往虚里吹捧。凌奂帝自然君心大悦,赐下如山如海的宝贝发往北疆,可这些宝贝还未到达北疆,凌奂帝便突然驾崩了。
    一时举世哗然,凌奂帝遽然离世,连遗旨都没有来得及写。他还未过不惑之年,身体一向康健,连皇陵都未曾封顶,对外只称是勤于政务,过劳而死。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名正言顺地继位,立刻与南荧签订了五年的互市合约,将驻扎在两国边境的大军调回,并把宁王萧清栩封地由最富庶的平缙等郡改至北疆靖远城,没过几个月,又缴其所有特权,只保留前朝三皇子的头衔,其实已与庶人无异。
    世人俱为公子扼腕叹息,见过他的人都称他丰神俊朗,风仪如仙,若做不成皇帝,做个辅国王爷或是驻边将军都是轻而易举,偏偏为皇兄嫉恨,落得平生襟抱不得开。
    纤萦将手中暗影使传回的密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却仍想不明白,这与昭雅歌失去记忆有何联系。
    隐隐有些担心好友的身体,她取了披风,在夜幕中施展轻功,向晚晴阁悄声潜去,但迎接她的,只有好友闺房大开的门,房中空空落落,已不见昭雅歌的踪影。
    纤萦惊愕莫名,从袖中掏出小笛,轻轻吹了一下,便有黑影栖落在窗外檐角。“快去找她……”纤萦按上鬓角,失了一贯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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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阵阵,渐有潮湿之意,少顷云笼月隐,风声转急,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入夜的城南别院分外安静,万家灯火也早已熄灭,只有石阶前雨打芭蕉,点点滴滴。
    昭雅歌站在小院前,注视院中景物,只觉恍然如梦。此处与五年之前的景致并无两样,也未曾破落至她想象的地步,而她似乎不过是重新堕入旧梦之中,辗转难醒。
    五年前,她曾在这里度过一段最为难忘的日子,也曾在这里,亲手斩断过所有的旧尘缘,只与那个人留下最浅薄的相交,而那竟也在多年之后,被误认为是知己之谊。
    她抛了手中竹伞,任夜雨淋漓,洒上衣襟,信步走上石阶,推开了屋门。
    屋中未点灯烛,一片晦暗,隐约还能看出仍是旧时陈设,连那琴架,都好端端的摆放在屋中,似乎还等着素琴落于其上。窗牖未合,夜风卷起窗前帷帐,细密的雨滴飘飞,如薄烟般笼住案头书页,依稀还是那卷《黄庭》,而今却已书页泛黄了吧。
    昭雅歌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案前,信手翻阅,却在触碰宣纸的同时,感到手中微有湿意,不由得一怔,亟亟抬起手来。借着窗外幽光,掌心竟有墨痕。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夜风吹动帷帘翻卷,光线忽明忽灭,照得纸上字迹宛然,密密麻麻写的俱是王维的一首《少年行》,墨迹淋漓,犹自未干,赫然正是熟识的笔迹。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昭雅歌喃喃念出纸上的文字,脚下微微踉跄,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一旁的琴架,入手之处光滑可鉴,纤尘不染。
    昭雅歌心底微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放下纸张,缓缓转头打量屋中,才发现物品摆放整齐,有些物什虽已陈旧,却也不染尘埃。
    这哪里像是五年未住人的旧居,分明是有人常常打扫,殷勤侍弄,才让这个小院这般整洁。
    再想起掌中还未擦拭的墨迹,昭雅歌缓缓握拳,如果是萧清栩一直住在此处,见自己前来,他又为何避而不见?
    她走出前厅,正要去后院看看,却听到院外有马蹄声急切散乱,有几人咳嗽叱马,中间还夹杂着刀剑在鞘中晃动所发出的铮鸣声。
    这绝不是萧清栩的声音!昭雅歌面色微变,容不得她多想,一个轻盈闪身,躲入庑房角落的阴影中,屏息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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