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君莫笑。
“先生,您可回来啦。”
一个小童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接过了一个男子手中的医箱。
那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眼底透出几分书香浸染的温润,一身的气度却是经历过风浪之后的平和。他的手指上似乎还残存着几分墨香,却被身上那几分更浓重些的药香掩盖了下去。
看了一眼这小童脸上还没有抹匀的胭脂色,男子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无奈道:“夫人在听弦阁?”
小童看着先生居然还笑话自己,简直就要委屈得哭出来了。他瘪了瘪嘴,用力的点了点头——虽然委屈巴巴的,不过先生的问话却还是要回答的。
男子虽然是有些头疼的表情,可是到底有些忍不住的笑了起来。从医药箱子里翻找出了一瓶碧绿色的丹药,他对那小童道:“把这东西用温水化开,再洗洗脸那些胭脂什么的就干净了。”
小童瞬间被安慰到了,小心的把那瓶丹药放进了自己的衣襟里。男子看他那宝贝的样子,不由再一次提醒道:“是用来洗脸的,莫再吃了。”
一个“再”字简直意味深长,小童的脸上虽然有胭脂遮掩,可是却还是透出了几分红来。他磕磕巴巴的说了一句:“先生就不要笑话我啦,少爷都不会随意把东西往嘴里塞了,我……我也长大了!”
“阿雪从小就听话,可从来都没乱往嘴里塞过东西的,至于你嘛,那可就说不定了。”
想起了自己的幼子,西门先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然走到了听弦阁的外面。
万梅山庄之中并没有万树梅花,所以得名“万梅”,却是有一段常人不知的故事。
万梅山庄的“万”,乃是本朝万安长公主的“万”,而梅字,则取自那位当年连中三元、年方二十便拜相的状元郎的表字“梅隐”。
“万安公主者,巾帼而大勇者。少敏而慧,擅用双兵,曾亲身战宫闱、保幼帝,后征战漠北,退敌三千里,边境乃平。”
在大安的史册上,对万安公主的记载仅这寥寥数语,可是其中的惊心动魄,时隔数年却也还让人历历在目。而一字一句为万安公主写下这长留青史的字句的人,正是她的夫君。
万安公主的夫君西门楚乃是大安开国至今唯一的一位三元及第之人,而他成为新科状元的那一年,年仅一十有六。
那一年的杏林宴,年少有为的状元郎简直压过了探花的风采,也成为七岁的万安公主眼中最难忘却的存在。
万安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对于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公主,皇帝始终是疼爱的。所以,小公主说自己要习武,皇帝便准许她习武。小公主说自己不愿去上书房,那皇帝便也不强迫她。
小公主偷偷跟着新科状元出宫,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让皇家的暗卫们保护好她。至于小公主赖在西门楚家里不走,皇帝便也只能屈尊降贵的来到这位状元家里,好声好气的和自家闺女商量。
最终,西门楚实在看不得皇帝如此为难,便只能自请为太傅,教导万安公主。
皇帝看着抱着人家手臂不撒手的闺女,只能“欣然”应允。
后来西门先生还时常拿自家夫人小时候的事情笑话她:“嗯,我家夫人这以貌取人的毛病,肯定是从小就有的,不然怎么那么小小年纪就知道扒着我的手臂不放了呢?”
西门夫人面上端庄微笑,居然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道:“我家先生长得好看,所以我家先生说的都对。”
“不成体统。”自家夫人言之灼灼,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看,分明是西门然先挑起的这个话头,可却也是他先红了耳垂,而后那一大片的红色便不受控制的向着他整张脸蔓延。
万安公主和他的太傅自然经历了很多事,他们刚刚决定在一起的那一年,最疼爱小公主的老皇帝已经身体很差了。他亲自写下了册封自己的女儿为“万安长公主”的诏书,不情不愿的将她赐婚给已经拜相的太傅。
只有皇帝的姐妹才能册封成长公主,这一纸诏书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自明。
老皇帝不愿意自己的小闺女嫁给在她小时候就对她居心叵测的老男人,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在那样的局势之下,唯有这一纸婚书才能护得住他的女儿,也才能绑着这个心机手腕都不俗的丞相用心匡扶幼帝,保大安太平。
毕竟,老皇帝选择的继任者,是万安公主的亲生弟弟。
他们夫妇两个的确度过了很是艰难的几年,不过后来好在弟弟长大了,也如同他们父皇期望的那样长成了一个有抱负有手段的明君,于是万安长公主终于放飞自我,跟她家夫君一道收拾东西离京出走了。
已经是长公主的万安告诉了她的太傅许多事情。比如,这个世界上当然不乏早熟早慧的孩子,可是却也不会有七岁的一见钟情。
真正七岁的小姑娘大概还在纠结今天要戴金簪还是玉环,甚至在忧心是要吃糖糕糕还是冰果果,所以那情窦初开的心动,是属于十七岁的少女的。
万安长公主跟她的太傅讲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关于盛唐,关于七秀坊,关于那一段不知道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的经历。
万安说,她曾经也是秀坊女儿,使一对双兵。那双兵自然不拘于剑,她最擅长的便是手持双扇,在坊中的水榭之中与姐妹们一同歌舞。她和他的太傅细细说起了七秀坊,说起了七秀的故事,说起了公孙大娘与公孙二娘。
公主的神色太过认真,以至于她的太傅不能单纯的将这看作他的小夫人的别出心裁。说道“七秀水止珠沉”,太傅终于将哭得都快缩成球球的万安抱在了怀中。
彼时,他的夫人已经平过藩王之乱,逐过来犯之军,成为朝中说一不二、军中也颇有声望的“大人物”了,可是在西门楚面前,她还是旧年里那个调皮又娇气的小姑娘。
幼帝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西门楚想了想,对他家夫人提议道:“那我们去重建七秀坊吧?”
万安长公主抬起头,用太傅的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用力的点了点头。于是,那一年八月十五的中秋宴,十几岁的小皇帝没有等到他的长姐和姐夫,只等到了一封辞别的书信。
西门楚从来都是言出必行之人,他真的在为他的夫人重建七秀坊而苦心筹谋。没有选在大唐七秀坊旧址,因为万安是北方人,不习惯南方的湿冷。西门楚就选在了不冷不热的太原,在一座山的前后两面修建了两处建筑,是一处是他们如今住着的万梅山庄,另一处则是万安长公主心心念念的七秀坊。
万安长公主修建那样一处地方,先是收留了她的旧部的遗孤,而后又收留了不少身世可怜的姑娘。她为她们请了名师教导,而那些教习师父,多半也是有所抱负却因为身为女子而不得施展的当世才女。
七秀坊的声名渐起,为了不让坊中女儿被外人欺辱,万安长公主亲自教她们习武,几年下来,七秀坊中人人都能使一手双兵,而这乃是风雅之地的七秀坊,也渐渐成为江湖之中颇有地位的门派之一。
而西门家本是隐世不出的神医传人,当年西门楚年轻气盛,被友人言语一激才会下场一试,不曾想却考取了状元。如今太傅大人和万安公主归隐,西门楚自然也要重操祖业,在万梅山庄之中悬壶济世。
自家夫人自然是万般皆好,只是……
西门楚走到了听弦阁楼下,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他家夫人的房门。
听弦阁是万安长公主和她家太傅的居所,里面布置的自然是万般雅致。西门楚走进了房门,却意外的没有看见他家夫人的身影。
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奇怪,西门楚一边往里走,一边低低的唤道:“萱萱?”
明萱,乃是万安长公主的闺名。
房内无人应声,太傅大人正觉奇怪,不曾想却在自己和夫人的榻上看见了一个水嫩嫩的……小姑娘。
那孩子看起来五六岁的年纪,穿了一身粉色的齐胸襦裙,一头长发被梳成了两朵小髻子,上面还被簪上了两簇粉白水嫩的小珠花。那孩子的小脸上还带着一点肉嘟嘟的爱人肉儿,水润的唇上被薄薄的抹上了一点胭脂,看起来玉雪可爱,宛若小仙女一般。
“这是谁家的孩子?萱萱怎么……”把人家的小闺女都抱过来了。
西门楚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那漂亮的宛若玉娃娃似的“小姑娘”沉了一张小脸。那孩子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
西门楚一见那孩子要哭不哭的样子,忽然就将这张精致的小脸和自己记忆深处的某人重合,电光石火之间,西门太傅微微瞪大了眼睛,不确定的开口道:“阿雪?”
“小姑娘”抿了抿唇,终于赌气把自己的整张小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半晌被子里才含含糊糊的传出来一道小奶音:“娘亲,坏!”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