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莽莽苍苍, 草色青青,如碧色海浪,被原野上夹带了凉意的风吹拂着, 起起伏伏。前日里随着前线的败退下了一阵小雪,没有盖起来, 但却让草原上的空气变得越加寒凉, 像是苍天大地都在为战死的兵将们悲恸哭泣。
一望无际的苍穹下,偶有商队驾着一队牛马,晃晃悠悠地在原野上走过, 他们带着不同部族特有的物什,将那些猛兽的皮毛换作牛羊食物,或者值钱的羊羔。
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常年徘徊在草原各个地方,每过一段时间,就挪走队伍, 很少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
这一次, 他们刚刚从柯湛的部落离开, 用从草原深处带来的牛羊肉干, 换取柯湛部落盛产的兔皮和狼绒。
听说从北辰败走回来的兵马都聚集到柯湛部落暂歇, 他们需要许许多多的食物,商队来这一次,叫这些士兵直接将整个队伍里携带的食物全部清点下去, 只留了够商队勉强撑到下一个部落的物资。
领队的男人叫贝帆, 来自博卡部落的一个中层家族, 十年前,他提出游商的想法,被全族的人否定,更是被族长叱骂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与家中闹翻,一怒之下负气而走,竟偶遇了当初还只有十四岁的博卡王女柘姬。
王女与他相谈甚欢,他将自己心里对游商的构想合盘拖出,柘姬双眼明亮,听完后并未像族长那样斥责于他,反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对他说:
“族长阻止你这么做是因为草原上有凶猛的狼群,还有部落与部落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你贸然出去游商,很容易死在外边。”
柘姬的话不留情面,却冷静睿智,不像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会说出来的话。
那时候博卡只是草原内一个小部落,实力不强,很难和别人争斗。贝帆自己也知道,他的想法十分天真,但他还是不忿这个他自以为还不错的点子还没有人尝试过就被全盘否定,他觉得愤懑又憋屈。
在他失意又无可奈何之时,柘姬突然这样说道:
“我支持你的想法,卫兵、牛羊、车马,我都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贝帆愣了好久,甚至有些无法相信这句话出自于柘姬之口,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来,顿时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管柘姬提出怎样的条件他都会答应。
只要有人肯支持他的抱负就已经足够珍贵,何况柘姬还愿意帮他将这一切构想实现。
柘姬微笑着看着他,眼里是平常人没有睿智平和:
“我要你入王庭,为王室效忠,你游商所得,王室与你的家族五五分,若你不幸死了,王室负责赡养你的父母,抚育你的子女,但你终身,都要效忠于王室。”
贝帆浑身上下抑制不住地颤抖,是激动,也是震撼。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从柘姬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柘姬的远见和聪慧远不是部落里其他人可以比拟,她的豪迈与胸襟更是令众多自诩为宽仁的男子汗颜。她提出的条件一点都不苛刻,甚至可以说已经让贝帆占尽了便宜,让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贝帆深吸一口气,他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那么激动是什么时候了,他匆忙跪地,朝圣般地拜服王女,诚恳真挚地说道:
“王女大人,贝帆若能完成这等壮举,愿将游商所得与王室三七分,贝氏一介小族,若无王女大人恩泽,断无此尝试之机,理当效忠,将所获利益让与王室。”
在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即便柘姬还只有十四岁,但她的远见和睿智一定能带领博卡一族得到前所未有的辉煌。
而事实证明,他当初的决定没有错,柘姬的确是上天赐给博卡一族的瑰宝。
十年前,柘姬组织了一支牛马队伍,任贝帆为商队的队长,开始在草原上游走,将不同部落的物资进行转卖,从中获取丰厚的利润,过程中虽有艰险,但贝帆从未放弃,终于在十年间,创立了一支受所有草原部落认同的商队。
这支商队在不断壮大的过程中,也给博卡一族带了了无穷无尽的财富,即便仅分三成所得,也足以让贝氏小族跨越重重阻碍,站在博卡部落所有世家的顶端,得到仅次于王室的繁荣发展。
当初反对过贝帆的人都被他的努力所折服,而贝帆,也在这十年间,成功坐上贝氏族长的位置,一时间风头无两。但他始终记得当初王女柘姬的恩惠,记得自己效忠的博卡王族,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未曾忘本。
商队行走在开阔的草原上,他们这一次给柯湛送来补给,已算是完成了王女派发的任务,眼下,便要穿过原戎维部落的遗城,向草原西北方向深入。
他们从柯湛出来不久,才刚进入戎维的地界,忽而有奴仆快马走上来,指着远处一条河流,大声喊道:
“贝帆队长,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贝帆顺着奴仆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那河岸边趴伏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他示意那奴仆过去看看,奴仆快马奔过去,在河边翻身下马,俯身去河边捞人。
待他将这一身濡湿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从水里捞起来,他大吃一惊,转头朝贝帆招了招手:
“队长,是个北辰国的士兵!还有一口气!”
贝帆听闻此言,也吃了一惊,草原上很难见到活着的北辰国士兵,这名士兵看起来状态很差,性命垂危,显然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他顺着河流朝上看了一眼,这条河是从草原和北境交界的地方延伸过来的,想必这士兵途中跌入水中,被水流一路冲到了这里。
这概率不是没有,但却非常渺小,趋近于无,毕竟,从边境的战场到这片区域,足足有三四十里路,这士兵泡在水里,就算顺水而下,到达此地,也早该溺水死了。
能活到现在,还吊了一口气,可真是福大命大。
“看看还有没有救,能活就把他带上。”
虽然这士兵是北辰国的人,但生命没有贵贱之分,王室争权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没有多大的关系,贝帆这些年行商,走遍了整个草原,一直秉持以善待人,以诚待人的准则,既然他恰好路过,能救便救了,待回到博卡,再做安排。
那奴仆应了一声,将落难的士兵一把扛在肩上,牵马回到商队,又把手里那人推上牛车,途中颠簸,顶着此人胸腹,待上牛车之时,哇的一声吐了些腹中积水,看起来狼狈极了。
贝帆看了士兵一眼,没再理会,又示意商队继续前行。
林傲雪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难受极了,脑袋晕眩昏沉,腹内灌水,整个人状态极差,好像随时都可能将那剩下的一口气咽下去。
她挣扎了好几次,才总算将眼睛睁开,入眼是广阔无垠的苍穹,天空灰蒙蒙的,身下牛车颠簸着,晃得她头痛欲裂。她用力呼吸,意识费力地找回身体的操控权,尝试了数息时间,才勉强挪了挪胳膊。
她背上有两道刀伤,小臂上也有一道划痕,更是在河水的浸泡之下,伤口溃烂发胀,整个人显出几分浮肿,稍微动一下,那虚软无力的感觉几乎让她发狂。
牛车上的动静引起了车旁仆从的注意,他转头一看,见林傲雪挣扎着想起身,顿时颇为惊奇,诧异地开口:
“哇!伤成这样都还能动,这北辰国的兵都像他一样是铁打的么?!”
仆从的声音惊动了商队中的人,贝帆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示意车队继续前行,随后打马过来,在牛车旁停下脚步,见林傲雪抬眸,他用蛮族的语言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叫什么名字?”
林傲雪没听懂,意识又迷糊,她用力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贝帆见她如此,便不再作声,只让身侧的仆从给林傲雪拿些水和乳酪。
仆从将食物和水装在皮袋里拿给林傲雪,林傲雪费了好些力气才勉强坐起来,斜靠在牛车上,抬眼一望,四周景象扑入眼帘,真实的泥草芳香,让她混沌的脑子开始思考,渐渐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她还活着,在草原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草原,只依稀记得自己昏迷之前,因为伤势太重,那马拖着她跑了一截路,坠马的时候被挂了一下,跌进一条河里,后来的事情,她便记不清了。
手里捏着食物和水,林傲雪调整了一下状态,朝递东西给她的仆从点了点头。
不是她不愿意说话,而是她喉咙干涩,又灌了水,难受至极,根本无法发声,就连吃东西 ,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她看出来救了自己的是一个商队,先前她曾跟塔木学过几句蛮族话,但真正处在蛮族生活的地方,听蛮人跟她说话,却还是一头雾水,听不明白,她便干脆不言不语,静观其变。
贝帆也不管她,商队继续朝前走,再过几天,就要抵达博卡族的地界了。
林傲雪完全清醒过后才用了一点乳酪,她并不介意这是蛮人的食物,虽然味道有些奇怪,但对她而言,活下去,设法从这里离开,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她想知道自己现下是在什么地方,商队又要朝哪里去,奈何语言不通,只好作罢。
虽然伤势严重,但林傲雪的身体恢复能力不错,自她醒后,稍微攒了一些力气,她就设法清理了伤口,见林傲雪眼也不眨地直接割去了小臂上的腐肉,直将一旁的奴仆惊得一脸呆滞,浑身发毛。
然而这点疼痛对林傲雪而言,倒像是习以为常,在清理了手臂的伤之后,她将小臂粗糙地包扎一下,却对身后的两道刀伤犯了难。
那奴仆知道她背后有伤,做了两个手势朝她示意,告诉她自己可以帮她处理伤口,林傲雪偏头稍作思考,想着自己的身体因为伤势的缘故十分虚弱,伤口若不处理包扎,将会好得很慢,但如果让此人帮自己弄,必定会暴露她的身份。
最后,林傲雪回想着自己从塔木那儿学来的浅显句式,问道:
“有酒吗?”
那仆从听到林傲雪口中冒出一句不太标准的蛮族话,到底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惊讶极了,扬着脸哈哈笑起来:
“你这个兵可真是厉害,还会说咱们的话。”
奈何林傲雪对他手舞足蹈的称赞一个字也没听懂,只能冷着脸不发表任何意见。很快,这仆从也发现了林傲雪也许只会几句简单的话,他便在笑过之后,道了一句:
“有!”
随后,他转头看向贝帆,高声唤道:
“队长!这北辰的兵找咱们要酒!”
贝帆闻言,先是显出两份惊讶,而后也跟着笑起来:
“这兵倒真是与众不同,给他!”
林傲雪落在他们手里,处境其实算不得好,何况林傲雪还是一个士兵,他们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厮杀,但也说得上阵营不同,林傲雪还能从容地管他们要酒,也不知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情况,还是心胸豁达。
仆从很快将酒给林傲雪拿了过来,林傲雪先给自己猛地灌了几口酒,暖了暖身子,而后迅速扒开自己最外面一层衣裳,对那蛮人道了一句:
“帮我。”
她不知道如何将话说得更客气些,便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说完之后,她又用手指了指自己后背上的刀伤,示意仆从将酒直接倒在伤口上。
那蛮族的奴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又吓了一跳,简直要以为林傲雪不要命了。
但见林傲雪坚持,他便惊讶又担心地几番确认,双方本就无法沟通,最后他无奈极了,将那酒朝林傲雪后背泼过去。烈酒滋在那两条皮肉翻卷的伤口上,直将林傲雪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就昏死过去。
好在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这个疼痛,在用力咬紧牙关,几乎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她这才缓过劲来,朝那仆从道了声谢。
要包扎伤口就必须脱衣服,林傲雪没这个功夫,只能先暂且这样用酒过一道,也能好得快一些。
用酒淋过伤口之后,林傲雪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好在她进了些食物,故而虽然状态不好,但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好起来。
半晚上夜深露重,林傲雪又因为伤势的缘故发起急热,头脑昏呼呼的,意识也有些不清醒。贝帆让人给林傲雪拿了一件厚实的狼绒衣服,林傲雪强撑着朝贝帆道了谢,随后用力将自己整个裹起来。
一夜过去,林傲雪再一次撑了过来,急热消退,她虚弱地起身,感觉自己浑身被汗湿透,那仆从又提了一壶酒来,再帮林傲雪淋了一次伤口,又递了些乳酪和水,林傲雪觉得这个商队里的人都还不错,他们像塔木一样,都很热心善良。
如此往复几日,林傲雪的伤虽然好得有些慢,但确是日渐好转,待商队临近博卡之时,她已经能下车活动,并帮忙做一些简单的体力活。
她此刻在身在草原,虽然心里挂念着军营里的事情,也不知道云烟现在如何了,自己战后没能回去,不晓得云烟会怎么想。
林傲雪叹息一声,但她伤还没好,如果贸然脱离商队,且不说她在草原上根本不识路,又不能互通语言,随便碰上哪个部落的蛮子,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跟在贝帆的商队里,她好歹能有机会了解眼下的境况,等伤好一些,再另寻离开的机会。
又过两日,商队行进博卡部族,经过部落外的缓坡,林傲雪抬眼朝坡下一望,顿时眼瞳一缩,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博卡部族占地辽阔,一眼望不到头,当中的位置除了祭祀用的天台,还修建了华丽的群宫,宫外的建筑成圆环状向四周扩散,最外围牛羊成群,牧民赶着牛羊,彼此言谈间,皆带着朴实厚重的民风。
这部落中不论男女,都勤劳地做着自己手里的事情,林傲雪放眼一望,估摸着这繁华的部落占地之广,恐怕不小于整个北境。旁侧还有一汪宽阔的湖泊,那水面上浮着些飞鸟,红的白的,令人眼花缭乱,仿若人间仙境。
林傲雪惊呆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富丽堂皇又繁荣昌盛的草原部落,这里的牧民好像与外边不太一样,没有那么重的戾气,也没有太多纷争,反而有一股和谐安宁的味道,如世外桃源一般。
贝帆带了些笑意的目光从林傲雪呆滞又震撼的脸上扫过,又很快收了回去,吆喝一声,示意商队朝部落走去。
林傲雪跟着贝帆的商队穿过浩瀚的羊群,那一头头毛绒绒的绵羊聚在一起,仿佛一大片云朵似的,攒动在心间,竟是别样的赏心悦目。
见到与他们长相有很大区别的林傲雪,这些牧民眼里虽有惊讶,但更多的还是和善与热情,林傲雪没办法将这样的部落与那战场上穷凶极恶的蛮人联系起来,不管在什么地方,上层人之间的权势之争,多半与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关联,他们只要有一个好的环境安居,便别无所求。
贝帆带着林傲雪走进部落之后,将她安置在贝氏名下一个普通的牧民家中,与那牧民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商队先回族地复命。
林傲雪暂时在牧民家里住下来,她一路随着贝帆的车队行来,已渐渐能听懂一些蛮族话,虽说得不算流畅标准,但也能与牧民进行一些简单的沟通。对那些较长一些的句子,便费解很多,仔细辨别也只能大概猜测是什么意思。
林傲雪不需要再继续奔走,且那牧民给她安排了一间独立的屋子,又给她备了一身衣裳,林傲雪总算可以将内里已经发臭的衣衫脱下来换掉,同时找来些干净的纱布,将自己背上的伤简单包了一下。
她后背上的伤已经见好,结了痂,无需再多费心思。
当她穿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得了那袍服的衬托,除了样貌上与这草原的牧民有着明显的区别之外,整个人看起来倒也有几分牧民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贝帆来寻林傲雪,说要带她去见王女,至于林傲雪见了王女之后,是死是活,又会受到怎样的待遇,贝帆无权过问,他只是在履行自己作为博卡子民的义务,将半路捡到的北辰国人,带去王庭。
林傲雪明白贝帆的意思,她也无意让这个商人为难,况且,贝帆救了她的命,她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至少眼下看起来,还不太糟糕。
如果那王女是可以沟通的人,愿意主动放她走,那她也许还有离开这里的机会,但若不行,她便只得等伤好之后硬闯了。
林傲雪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然后面不改色地跟着贝帆朝博卡的王庭走去,在穿过外层哨卡,继续朝内深入时,贝帆忽然脚步一顿,脸上神情凝滞下来,眉头微蹙地看着迎面走来的男人。
贝帆的反应实在太过明显,林傲雪很容易就觉察了他的变化,她不由疑惑地皱起眉,顺着贝帆的视线看向走廊对面的人。
那人身上穿着皮毛制成的衣裳,林傲雪看得出来,他上身穿的是一张整的狼皮,脖子上戴了好几圈花花绿绿的串珠,头上还有一顶镶金的帽子,看起来富贵极了,想必在这繁荣的部落里,也是地位极高的存在。
贝帆的拳头松了又紧,林傲雪站在他身后,能感受到他强自压抑的愤怒,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卑躬屈膝,朝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了蛮族的礼节:
“小人贝帆,参见大王子。”
林傲雪听到了先前没遇见过的新词,她虽然不明白“大王子”是什么意思,但见贝帆的举止,也明白这个人是极厉害的,便也跟着低了低头。
大王子修睦脸上带着两分笑,但眼里的神采却冷冷淡淡的,他扫了贝帆一眼,而后又将视线投向贝帆身后的林傲雪,薄薄的唇角微微一勾,冷笑道:
“贝氏现在越来越放肆了,连北辰国的人也能这般礼待,本王子经不住要怀疑,你们贝氏是不是和北辰国私下里有所往来。”
贝帆闻言大惊失色,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脸色一沉再沉,终将那愤怒的情绪按捺下来,而后对修睦说道:
“大王子多虑了,小人对王室的忠心天地可鉴,这位北辰国来的远客,是王女要见之人,还请大王子行个方便。”
岂料修睦听闻贝帆如此说,顿时来了兴致,他的目光阴冷又饱含深意地扫过林傲雪的脸庞,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乐呵地说道:
“竟是王妹要见之人,本王子何故未曾听说啊?贝帆,你可知假传消息的后果?”
言及此处,他忽而脸色一变,冷然笑道:
“来人,给本王子将此人扣下!”
修睦一声令下,两侧的侍卫立即凑过来,将林傲雪一把扣住,按在地上。贝帆不会武功,根本帮不上忙,虽然他面有焦急之色,但却没办法阻止修睦。气急之下,愤怒地吼道:
“大王子殿下!你私下扣留王女欲见之人,就不怕王女得知此事后追究你的责任吗?!”
听闻贝帆此言,修睦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手指着林傲雪,眼神嘲讽又冷肃地盯着贝帆,言之凿凿地说道:
“呵,贝帆,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且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北辰国的人,且不说王妹最近在闭关潜修,根本没工夫见这个外族人,就算她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以为,王妹会为了一个外族人,怪罪到本王子的头上来?”
说白了,他今日就是要找茬,不仅要找,还要让贝帆心服口服,不能反抗。
贝帆被修睦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法找到反驳修睦的话。修睦哈哈笑着,甩手对手下之人说道:
“听说北辰国的人都很能打,把他给我扔到角斗场去,我倒要看看,北辰国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林傲雪莫名其妙被擒,又莫名其妙地被拖了下去,临到走前,她还听到贝帆在与修睦对峙,大声吼道:
“大王子殿下!王女已经知道你私自调兵攻打北境的事情,这回你又自作主张扣押我带回来的人,人贵有自知之明,小人劝你还是莫要太过张扬才好!”
贝帆已经忍无可忍,干脆撕破了脸皮。
修睦却好像一点都不怕似的,勾唇笑了起来,斜眼扫过贝帆愤怒到扭曲的脸孔,冷声回斥:
“贝族长所言不错,人呢,贵有自知之明,还是莫要太过张扬才好。”
他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贝帆,随后从贝帆身侧走过,轻轻拍了拍贝帆的肩膀,眼中笑意深邃。
贝帆气得浑身发抖,修睦一直以来都想方设法与柘姬对着干,以彰显自己的才能,但他近来行事越来越不知收敛,恰逢王女有要事不能出面,才让他找到机会,进了谗言,让博卡蛮王派兵攻打北境。
但他暂时不能动贝帆,因为贝帆是柘姬的心腹,并且是整个博卡一族的有功之臣,所以他才轻易将贝帆放过,但贝帆知道,这一切看似稳妥的表象也都只是暂时的,一旦让修睦找到机会,他就必定会设法将自己从柘姬身边摘除。
修睦之所以会当着他的面将林傲雪扣押下去,也是在警告他不要管太多的闲事,以林傲雪北辰国人的身份,修睦想给他安上任何的罪名都不为过。
贝帆深吸一口气,转头朝修睦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无奈地捏紧了拳头,林傲雪是他带来王庭的,此番莫名其妙被修睦擒了去,他也要担一定的责任,所以他说什么也要将人捞出来。
他快步朝王庭深处去,来到王庭群宫中部,找到王女柘姬的寝宫,命人通传。
柘姬近日在闭关,她修炼的内功到了紧要关头,一旦出关,必定能再做突破,更上一层楼。所以通常情况下,柘姬都不会出来见人,但柘姬在开始闭关之前,曾与贝帆说过自己大致的出关时间,贝帆估摸着王女差不多该出来了,所以才过来看看。
宫外的人很快将消息传进去,不一会儿,便有女性|奴仆从王宫里出来,神态恭敬地请贝帆进去,并告诉他说:
“王女大人昨日才刚出关,请贝族长随小人来。”
贝帆跟在奴仆身后走进王宫,目不斜视地拐进一座宽阔的宫殿,一眼便见到了背负双手,身姿窈窕,认真研究地形图的王女柘姬。
那墙上挂的地图涵盖了整个草原所有部落,也包括与北境接壤的部分土地,一眼望去极为壮阔。
“小人贝帆,见过王女殿下。”
柘姬听闻动静,从容地转过身来,她的容貌不若北辰女子秀美,是更粗犷大气,英气勃勃的样子,纵然比不得北辰泠与云烟容姿秀丽,却也不失为一代巾帼王女,有大家之气,风度非凡。
见贝帆躬身,柘姬微笑着抬了抬臂,道了一声:
“贝叔无需多礼。”
她命人给贝帆看座,而后才道:
“我近来忙于研修武艺,倒是有好长时间没见到贝叔了,先前着人匆匆请贝叔跑了一趟柯湛,一路辛苦。”
贝帆摇了摇头,并不居功:
“哪里哪里,游商乃小人分内之事,倒是殿下,因旁人惹祸,还需殿下操心善后,真是岂有此理。”
言及此处,他忽而一叹,面露无奈,说道:
“殿下,小人有一言,虽明知不当讲,却郁结于胸,不吐不快!”
柘姬闻言一笑,形容爽朗:
“贝叔何时也这般思绪繁复,此处并无外人,贝叔大可直言。”
贝帆面露苦笑,哪里是他思绪繁复,在这王宫之中,总是要比外边更加勾心斗角,他也不愿意这般生分,奈何尊卑始终有别,他以寻常博卡族人的身份在背后言说王子不是,终究有失妥当。
也就是柘姬不与他计较,若换了个有心之人,恐怕他走出王宫,转头就被出卖了。
他摇了摇头,眼里露出一抹焦虑之色,开口:
“小人从柯湛回来的路上,于戎维地界的莫若河边捡了一个北辰国的伤兵,此人想是从河流上游顺水下来的,小人不知如何处置,也不愿置之不理,就将其带着回了博卡,想说让王女大人决定此人去处。”
“方才小人来时,与大王子殿下偶遇,他竟直接将小人带来的人扣押下去,不由分说,要将其扔进角斗场里,那角斗场是什么地方啊,这人伤还没好,进去了可不就只有死路一条,甚至没有着人通传王女殿下。”
贝帆刚开口时,柘姬还神色平常,但到后边,听到修睦所为,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眼里露出一抹深思之色。
“大王子殿下近来似乎越发不将王女殿下放在眼中,前日里才刚谏言出兵北辰,却狼狈败退,咱们部落的富庶想来叫好些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贝帆眼里露出一丝沉痛,博卡部落已经渐渐变了样子,与他小时候生长的环境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原本这些令人欣喜快慰的发展带给博卡众人的都是积极向上的力量,它促进博卡王族统一了整个草原,让草原上的牧民得到庇护,过得更加快乐幸福。
但不知什么时候,这种幸福开始变质。王室不再满足于固有的土地,甚至将目光投向了本不属于他们的北境。
柘姬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退出战场,一心研修武功兵法,蛮王的几个儿子对于战争抱有极大的热情,开始明争暗斗。原本因为柘姬只是王女,没有王位的继承权,他们还消停一些,不曾将目光放在柘姬身上,也不将她视为威胁。
然则这两年,蛮王透露出了一丝想更改旧法的意图,便让他那些儿子们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即警惕起来。言语之间针锋相对也就罢了,更是会故意搞些烂摊子推到柘姬身上,蛮王一老,显出些许病态,没有心力再管,他们便越来越肆无忌惮。
柘姬对这些现象心如明镜,她唇角始终带着一丝笑,眼里的光彩并未因为贝帆的一番话而有些许改变,但她也知道,贝帆是在替她鸣不平,若按照这样的状况发展下去,她迟早会被那几个哥哥架空权力,悄无声息地暗害了。
但她却不是不争,只是不愿现在去争,便宽慰贝帆道:
“贝叔无须忧虑,这些我都明白,但贝叔也知道,父王老了,我与他们斗,只会叫父王寒心,至少父王晚年,我希望他能过得平静一些,那些不识好歹的人,若真敢动手,我也不会怕他们,他们欠下的债,待父亲归天之后,我自会与他们清算。”
贝帆听柘姬如此说,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担心柘姬会被那几个利欲熏心的王子合起伙来陷害,眼下事态尚还能在管控之内,又岂止知他们会不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柘姬总要小心一些才好,便道
“殿下自己有心保护自己便好。”
柘姬点头笑了,她忽而想起方才贝帆说起过的北辰士兵:
“那士兵被王兄带去了角斗场,恐怕凶多吉少,贝叔既有心相救,不若与我一同去角斗场看看,若能阻得了王兄,便将人带回来。”
贝帆心里感慨极了,整个王室,也就只柘姬一人,还能心怀善念,不以利益之争为重,这样既好,也不好,善良的人总会更多地被人算计,贝帆既希望柘姬能保持初心,却又怕她被这混浊的泥潭吞没了,再也出不去。
相比于贝帆的复杂心绪,柘姬倒是显得简单许多,她即刻命人整备车马,带着贝帆离开王宫,朝着角斗场去。
角斗场距离王宫不远,车行约一炷香的时间,柘姬从马车上下来,朝那占地宽广的三层楼高的建筑走过去。还未完全靠近,便能听那场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那是人在临死前发出的声音。
极致的恐惧,极致的愤怒,还有那么一丝,对生命的眷恋。
能在角斗场活下来的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们拥有极强的作战能力,这也是王室培养死士的重要场所,那北辰国的伤兵被送到这里来,如果进了场子,恐怕很难保住性命。
但不管如何,林傲雪只是一个北辰国的士兵,柘姬本没有义务去理会她的死活,若非看在贝帆的颜面上,她也不会过多计较。而今她能屈尊来角斗场看看情况,有意搭救,已是仁义之至。
柘姬领着贝帆走进角斗场,越往深处去,也勾起了柘姬一些往日的回忆。
五年前,她也曾来过这里,不是作为角斗场的看客,也不是死士的雇主,而是身在那场地中央,与一个又一个穷凶极恶的死徒互搏,连续九天,击杀一百个凶狠的蛮士,满身浴血地从这里走出去,成为她在草原上传奇事迹的开始。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又大胆地向父王请命,要去角斗场里历练自己,当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或者从角斗场里走出来,她从她那几个王兄的眼睛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然他们对于她来说,却不过如此而已。
柘姬轻笑一声,晃眼一过,已是五个春秋,那年她才十九岁,而今却已二十四了。
没有了那时的冲动,也没有了当初的锐意,与那时的自己相比,她现在显然思虑更多,对生活,对家国,都更愿意站在幕后,掌控大局,也不再想自己亲自动手。
不用她开口,她手下的人已经将她的来意告诉了角斗场的管理人,听明了她是来寻先前被带来的那个北辰国人的,那个瘦高的男人顿时吓了一跳,这座角斗场里,没有人不惧怕王女的威严,他惶恐至极地弯腰说道:
“回禀王女殿下,大殿下已经安排让那北辰国人上场,现下已经去了场子里,恐怕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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