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林傲雪领着两万精兵偷偷离开邢北关,经由东侧险山绕行朝蛮族军队后侧前进,经过两天一夜的跋涉, 中途只短短休憩了一个时辰,如此高强度的行军, 林傲雪带领的两万人虽然有些疲惫, 但却没有一人临阵脱逃。
他们离开邢北关之前,北辰隆曾给他们誓师送行,告诉他们这一战的重要性, 以及,他们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能获得的功勋。
队伍中所有人都士气昂扬,每个人都期盼这一战能够顺利,他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跟在林傲雪身后, 爬过险山, 穿过野兽丛生的密林, 清理了途中的蛮族斥候, 悄无声息地绕到敌军后方。
林傲雪带领着两万兵马匆匆赶路, 途中并未遇到极为难渡的险阻,她熟悉关外地势,这一点也是她较之杨近更容易获得胜利的优势, 她耗费的时间比预计短一个时辰, 可以让她在抵达蛮兵后方五里之外的壕沟后, 下令让军队休整一个时辰。
壕沟可以藏身,攀过壕沟是一个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的缓坡,林傲雪派了一队兵马去坡上观察蛮兵动向,得报说蛮兵驻军内并没有异动。
林傲雪点了点头,又派了两队人马开始地毯式搜索壕沟四周所有可以藏人之处,将方圆一里地以内可能潜伏的风险通通排除。
林傲雪观察了一下周遭地势,这一片区域她以前来过,所以很快就锁定了两条蛮兵的补给队伍可能通过的道路,派遣了两支千人队伍,埋伏在道路两侧,另有一支千人队伍,阻截在正面蛮兵最快支援的线路上。
而她自己则领着余下众兵守在两条补给线当中的密林里,一旦发现异动,不管哪个方向出了问题,她都能领着大部队迅速支援。
这一埋伏,便是整整两天,蛮兵的补给队伍在上一次杨近的突袭之后遭到重创,所以他们行事变得小心起来,林傲雪在林中埋伏两天,两条补给线上同时出现两拨蛮兵,两支队伍各有两千人马,队伍后边跟着长长的牛车群。
守在补给线上的北辰国士兵一发现动静,立马将情况反映给林傲雪,林傲雪领着人观察一番,远远瞧了一眼,而后便派出两个斥候,让他们绕到后边去,测了一下牛车走过的路面上车辙的深度,再回来报备。
听回来报告探查结果的两名士兵其中一人是一直跟随林傲雪出生入死的陆升,这一次的任务虽然凶险,林傲雪也曾劝戒过他,但他听说林傲雪要领兵出关,依旧义无反顾地跟着跑了出来。
林傲雪为陆升的仗义和忠诚动容,越渐决定将他作心腹继续培养,等这一次战事结束,陆升若能侥幸活下来,他也许可以升个百户了。听了他们的汇报,林傲雪两眼微微眯起,然后摆了摆手,让军队继续埋伏,不要贸然出手。
陆升和另外那名唤作胥河的卫兵同时面露不解,在沉默片刻之后,陆升主动开口问道:
“林参将,咱们为何不进攻?这两队人马加起来只区区四千,而咱们的人马是他们的五倍,即便他们兵分两路,咱们也能轻易将他们拿下,为何要将他们放过去?”
林傲雪闻言,眼里露出两分笑意,她看向陆升和胥河认真求教的脸孔,并不藏私,与他们说道:
“以你们方才所言来看,那牛车车辙很浅,说明车中并没有装够粮食,这两队人马不过是蛮兵出的障眼法,真正的运粮队伍恐怕还在后面,我们如果在此时出兵,则有九成的可能打草惊蛇。”
言及此处,她话音稍顿,而后又继续讲下去:
“你们看,这两支队伍中的兵马虽然看似警惕,但他们的步伐实则轻快,说明他们心中没有真正感受到紧张惶恐,也侧面印证了我刚才的猜想,一旦打草惊蛇,不但会引起前方蛮兵队伍迅速反击,还会让后方真正的运粮队警惕,不再走这两条路,我们得不偿失。”
林傲雪一番话让陆升和胥河茅塞顿开,陆升本就对林傲雪佩服得不行,一直将林傲雪当做自己人生路上的导师,即便林傲雪比他还小好几岁,却不妨碍他内心对林傲雪的敬佩。至于胥河,他看向林傲雪的目光则从一开始的惊讶疑惑,变作无法抑制的震撼和欣赏。
以前他只知道林傲雪入军时就做了伍长,从军一年升至千户,后又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一夜之间变成了郡尉,更是在不久之后,被北辰隆亲点为临时参将,领着两万兵马离开邢北关,阻截蛮兵的粮队。
在今日之前,他与邢北关内其他大多数的士兵一样,认为林傲雪有今日的成就不过是仗着自己运气较好,侥幸得到了北辰隆的赏识。
而今日之后,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有些人成功,真的有其成功的理由,随便换了个人来,即便他们拥有一样的条件,获得了一样的机遇,执行相同的任务,也断然无法达到林傲雪今日所处的高度。
胥河佩服极了,对林傲雪这个年纪轻轻的参将恭敬地垂下头。
林傲雪放走了那两支队伍,众人又在林中埋伏了半日,果然有第三支队伍出现在补给线上,那一支队伍约莫三千人,走了左侧那条距离蛮兵营地近一些的路线,林傲雪收到消息之后,同样又派了陆升去查看。
一看之下,陆升回来汇报时的神情十分兴奋,他高兴地对林傲雪说:
“林参将!这一次的粮车是真的!”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比划了一下他看到的车辙印的深度。林傲雪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唇角勾了起来,笑着说道:
“出兵,速战速决!”
两万兵马倾巢而出,蛮兵运输队伍方寸大乱,三千人的运粮队伍在林傲雪所领的两万兵马冲击之下,很快就被打散,一波冲杀过后,三千人已经被斩去一半,剩下一半兵马终于回神,当中有人拉开窜天猴,一蓬红色的烟云绽放在天空上。
林傲雪抬头一看,又估算了一下时间,而后言道:
“一把火销毁粮车,立即撤退!”
众兵领命,很快将余下半数蛮兵击杀,一个活口也未放走,胥河带人检查了一下牛车,的确在车上发现了许多粮食,足够十万蛮兵数日的补给了。
林傲雪手下的将士行动非常迅速,很快大火就燃了起来,林傲雪预计着前方蛮兵的兵马即将赶来支援,故而立马带着两万精兵朝来时的方向后撤,等蛮兵赶至此处时,运粮的队伍已经被清理干净,就连粮车也烧得差不多了。
北辰隆派出的探子观察到蛮兵派出两万军队朝后方支援运粮队,便明白林傲雪已经动了手,他立即下令进攻,带着十余万兵马冲出邢北关,与又饿又疲的蛮兵撞击在一起,蛮兵应对匆忙,再一次遭受巨大的打击。
蛮将眼见势不可为,终于下令撤兵,领着余下兵马朝东部后撤。
林傲雪领着两万精兵从容不迫地退出两里路,打算等蛮兵停止追击之后,再返回战场,配合北辰隆一起前后夹击蛮兵驻扎在邢北关的军队。
就在林傲雪领着人准备沿着来时的路继续后撤时,忽见前方有五万兵马浩浩荡荡而来,林傲雪心里一惊,眉头皱起,心中疑窦丛生,猜测着这一队人马究竟从何处而来?
他们来时的方向是鄱岩,林傲雪稍作思考,立即明白过来前方的蛮兵队伍从何而来,不由心里怒骂一声:
该死的!
这一队五万人马明显是从鄱岩过来的,也许是蛮族派去攻打鄱岩的军队。
蛮族派去进攻鄱岩的蛮兵共计八万,北辰隆为了击退蛮族军队,所以从鄱岩抽调了两万兵马,蛮族这下明显是要有样学样,从鄱岩悄悄撤走五万兵马,意图和邢北关外的十余万驻军汇合,假借撤退之势,引邢北关军队入瓮,再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林傲雪咬牙切齿,她先前没有预料到蛮兵会有这样的动作,同样,北辰隆也不曾探查到类似的消息,若叫这两支军队成功汇合,那么今日这一场战斗的胜负,当真无法预料。
好在林傲雪行动迅速,深入敌后的作战又精准又迅猛,在蛮兵两方队伍汇合之前,先一步发动进攻,掌握了战局的先机,让整个战局的胜利朝着偏向北境军队的这一方倾斜。
她完成阻截蛮兵粮草的任务还算顺利,原本还想着配合北辰隆给邢北关外蛮兵一次重击,没想到这样糟心的事情竟然让她遇见了,这下她的处境变得极度尴尬而凶险起来,进退皆有蛮兵拦路。
而林傲雪在发现那五万蛮兵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她的队伍,下一瞬,五万蛮兵突然加速,朝林傲雪的两万人马冲过来。
他们想将林傲雪和她手下的两万人马合围,包了饺子。
林傲雪心知不能与那五万兵马硬碰,当机立断,下令让两万精兵反向撤退,她们不能和这五万蛮兵直接交手,只能先去邢北关,纵然这个方向还有两万蛮族派来支援运粮队伍的兵马,但邢北关外的蛮兵因为数日未得补给,战斗力远远不及从鄱岩撤回的精兵,林傲雪的胜算要高一些。
除此之外,她若硬抗五万鄱岩撤回的蛮兵,就算两军在冲杀之后能有半数的人马从中穿过,但却还需面临蛮兵队伍的追杀,若能引开敌军,她手下的队伍必定不保,若这批兵马不会追来,那么他们就会和邢北关外的蛮兵汇合,加大北辰隆的压力。
这样只会加深北辰隆的怀疑,林傲雪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决定,他们若反向突进邢北关战场,便有机会和北辰隆的军队会合,将此战胜率提升到五成,是更好一些的选择。
大军飞快回撤,果然遥遥在方才截断运输粮草的位置见到一队蛮兵人马,林傲雪立即下令冲锋,她要赶在身后五万兵马赶来之前,将前边的道路打开。
林傲雪所领的两万兵马爆发惊天动地的呐喊之声,与蛮族前来支援运粮队伍的两万蛮兵遭遇,并第一时间交上手,林傲雪一骑当千,座下一匹黑色骏马,宛如一道利箭刺入蛮人的军队,银枪所及之处,鲜血迸溅,蛮兵一个个被她挑下战马,绽开一蓬蓬浓稠的血雾。
她手下的将士也极为悍勇,同样是两万兵马,林傲雪所领的精兵虽然连续两日赶路,但物资充沛,他们的单体战力比这两万蛮兵厉害许多,一番冲杀下来,蛮兵的伤亡竟趋近于北辰将士的两倍。
林傲雪手下将士信心大增,战意激昂,而势若的蛮兵并不知林傲雪身后还有五万蛮兵自己人的支援,他们被林傲雪所领之军勇猛无比的势态惊得惊惶后撤,队形散乱开来,一追一咬之下,蛮兵损失迅速扩大。
很快,那两万人的蛮族军队便在林傲雪所领队伍的绞杀之下,死伤过半,待他们退回邢北关时,仅余下不足五千人。
他们远远望见被北辰隆大军逼着后退的邢北关驻兵,飞快回撤,匆忙与大部队汇合,林傲雪手下两万精兵也战损了将近五千,一路上皆有将士受创倒下,活不能活,谁也没法为其做主。
林傲雪领着兵马追着蛮族散兵回到邢北关,蛮族大军迎面而来,身后还有五万追兵,林傲雪站在缓坡之上,看着坡下浩浩荡荡冲来的蛮族军队,眼里闪烁着晦暗的冷芒。
蛮族大军的后方,就是北辰隆率领的十余万兵马,林傲雪只要领着手里剩下的一万多人,只要对撤退中的蛮兵阻上一阻,撑够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让北辰隆的军队追上来,届时他们瞅准机会,穿过蛮族大军,就能和北辰隆的军队汇合。
但她手下仅一万余众,要阻截蛮族十万兵马,并从这十万兵马之中穿过,还要承受从后背来袭的五万兵马的进攻,能活下来多少人,林傲雪实在无法估量。
他们截住撤退中的蛮兵,而这十万蛮兵也相当于阻截了她们,再与她们身后的五万兵马内外夹击,林傲雪的处境已是极为凶险。林傲雪知道,这一次,是她必须硬闯的劫难,必须从中突破,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她骑马立在缓坡之上,看着蛮兵越来越近,眼中的光彩却越来越明亮。
他们这一次冲杀能带走的蛮兵越多,北辰隆的压力就越小,这一战之后,伤了根基的蛮族军队一定会撤离北境,回到草原休养生息,应当会消停好长一段时间,北境的战事会减少许多。
纵然,这样的战争有可能将她身后的战士们全部葬送,他们也别无选择。
林傲雪心里怀着活下去的期望,举起手中银枪,慷慨地怒喝一声:
“冲!”
她身后的一万五千兵马,眼里并无畏惧之色,他们是北境最精锐的队伍,即便不能以一当百,但面对那磅礴而来的蛮族大军,他们慷慨奋勇,一往无前,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以这一腔热血灌溉脚下炽热的大地,成全万古长青的壮阔历史。
林傲雪一声令下,众兵怒啸,从缓坡上朝下冲击,化作一蓬黑色的旋风,浩浩荡荡地闯入蛮兵队伍之中,与仓惶后退的蛮兵短兵相接。林傲雪冲在最前边,她执枪如影,所过之处,蛮兵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一万余众面对蛮族十万兵马对比实在过于强烈,他们几乎在彼此接触的瞬间,就完全化入蛮兵队伍之中,在纷乱的绞杀与对抗中,艰难地维系队形,每一刻都有士兵受创倒下,再被蛮人的铁蹄践踏。
鲜血很快染红了他们脚下的土地,那些血肉之躯在彼此对抗的过程中,渺小又脆弱,只要中途倒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可能了。
北辰隆也遥遥看见了林傲雪的队伍,当他看到林傲雪领着自己手下的人马,壮怀激烈,义无反顾地冲入蛮兵十倍于他们的兵马中,北辰隆眼瞳一缩的同时,心里竟没由来地紧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让林傲雪深入敌后,纵然他们英勇无畏,但战场上少有侥幸,面对蛮族与他们十倍之差的兵马,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北辰隆真的不能确定。
他两眼一瞪,口中爆出一声怒啸,领着身后十余万北境兵马加快了冲击的速度,北辰隆一马当先,冲进蛮族军队之中,凭借着方才短暂的记忆,第一时间朝林傲雪所在的位置冲过去。
林傲雪是他不想损失的兵。
北境的将士冲杀越发勇猛,气势如虹,短短一瞬间的接触,就让蛮兵出现极大的伤亡,蛮兵无法抗衡,即便和鄱岩退回的五万兵马汇合,仅仅让他们的阵势有片刻抗衡邢北关兵将的可能。
但北辰隆手中的兵马压抑了好几个月的血性已经被这场战争彻底激发出来,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将死亡的恐惧抛出脑后,一心想着将蛮族兵马赶出北境。蛮人终是不敌,在造成近半的伤亡之后,他们被士气高涨的北辰国将士硬生生地逼回草原。
战线又朝前推进数十里,直到临近北境与草原的边界,北辰隆看着余下七八万的蛮族兵将退回草原的地界,而他身后的北辰将士竟还剩有十五万,这是一场大胜,足以刻在北境抗蛮的丰碑之上。
待蛮兵退走之后,北辰隆又在边界停留了半日,确认蛮族在这一次的打击之后,不会再回邢北关,北辰隆才算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在心中谋划之后应如何收复铭峥。
蛮族从铭峥抽调的支援部队与从鄱岩抽调的队伍同时出发增援邢北关,奈何铭峥距离邢北关较鄱岩更远一些,他们的援军还在路上,没有及时抵达,待临近邢北关时,探子已回报说主力部队已经被逼回草原。
蛮将们只能及时止步,又带着身后一众人马退回铭峥,并设法传讯回草原,看草原内部对这一战的后续如何安排。
战事结束之后,北辰隆派人清理战场,并第一时间让人寻找林傲雪。他手下的士兵很快来报,说并未在军队中找到林傲雪,北辰隆心里一沉,他在先前的战事中时,虽朝林傲雪所在的位置赶过去,却没有成功与林傲雪汇合。
当他领着队伍接应到林傲雪手下的兵马,那一众士卒已折损大半,不见林傲雪的踪迹,这一战,林傲雪恐怕凶多吉少了。
直到蛮族退兵,留下一地尸体,北辰隆一身浴血,骑马立在尸山之中,嘴唇抿得很紧,良久之后,他忽而愤然下令,让人寻找林傲雪的下落,他让手里的士兵将战场上一落的尸体一个个翻找过去,以确认林傲雪的生死。
然而他带领的十万人马将整个战场都清理完了,也没找到林傲雪,但却有人拿着一支银枪和一块刻着“林傲雪”三个字的名牌来到北辰隆面前,朝他汇报:
“将军,我们没找到林参将的尸体,但发现了这两样东西。”
北辰隆从那人手里接过那柄染了血的银枪,盯着枪柄上暗刻的“雪”字,他眼睛里一下充了血丝,额角青筋暴跳,心里压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怒气,又有两分懊丧之意,就像丢了一把好刀一样,叫他极为惋惜。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长叹一声:
“罢了。”
林傲雪连枪都脱手,名牌都丢了,就算寻不到她的尸体,她能活下来的几率也小之又小,北辰隆估计,她是被蛮人的乱刀砍成了肉泥,连影子都见不到了,所以他们才找不到她的尸身。
他无奈地拧起了眉,招手让兵马重新聚集,其中也有从刚才那场惨烈的战斗中活下来的陆升和胥河等人。林傲雪所领的兵马在刚才那轮冲杀中损伤大半,但活下来的也有将近八千人马,这在北辰隆看来,不得不说是一场奇迹,也叫他对林傲雪的死更加惋惜。
陆升在战后一直疯狂地寻找林傲雪的下落,不等北辰隆下令,他就神态仓惶地拉着每一个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询问:
“你看到林参将了吗?!”
他形色匆匆,每见到一个人,他都要问这句话,然而每一次,那些浑身浴血的士兵回答他的,多半是茫然无措的神情,或者困扰地摇头。他们才刚从残酷的战争中脱身,劫后余生的恐惧和震撼还留在他们心里,让他们没有多的心思思虑旁的事情。
胥河见他这般疯癫,心里也有些沉重,但他却不若陆升这般不能接受残忍的事实,只是无可奈何,林傲雪即便死了,也足以名垂千古。但他还是怀着一丝美好的期望,陪着陆升找了许久,最终却无功而返。
当北辰隆下令军队整合,欲返回邢北关时,陆升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似的,呆滞地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脚下堆积的尸山和染血的土地化作一片汪洋的血海,将他一口吞没进去,也收走了他的心魂,让他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力。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战场的,或许是被胥河带着人架离,也或许是他自己跌跌撞撞,一步三跪地跟随大军撤离。
军队重新回到邢北关,关门大开,迎接凯旋之师,陆升远远望见了邢北关门口守着的云烟,他才恍惚之间找回神智,却蓦地红了眼睛,连他脚下的步子也顿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羞愧无颜,根本无法面对云烟。
队伍还在前行,北辰隆行在浩荡的队伍之中,带着终于击退蛮兵的喜悦和昂扬的士气,连战数月,上万兵将的牺牲在这一刻看来,全是值得的,这些逝去的英灵们英勇无畏,给北境带来了希望,值得歌颂与赞扬。
但在陆升看来,这一切都太过荒谬可笑。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每朝云烟靠近一步,他的心里便像扎进了一把尖刀,直到他站在邢北关的城楼下,浑浑噩噩的意识才终于找到了知觉,他张了张嘴,想唤住云烟,但在下一瞬,一口逆血从他的喉咙里喷了出来,让他腿脚一软,当场跪在地上,泪眼婆娑。
战争令他失去了好多人,他的双亲,他的妻儿,而今,连与他视如兄弟,又睿智如师的林傲雪也死了,他再一次迷茫起来,作为一个最下等的兵卒,他们为战争牺牲了那么多,而战争又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前行,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自己继续坚持下去。
仇恨吗?杀蛮人报仇的确是他心中仅剩的一个理由,再也没有人能给他坚守下去的勇气,告诉他人生在世的道理,他活着,还不如死了,也确确实实,深刻而明白地体会到,林傲雪曾与他说过的那句话:
“人活着,确乎是最困难的事情。”
他不止一次想就此了结,感觉自己活下去也只是累赘,在天地间孑然一身,但又有一股蓬勃的火焰灼烧在他心间,迫使他不能轻易斩断一切尘缘,只因为,他死了,那么他身上的仇,将无人能报,无人能解。
蛮族一日不灭,此仇一日无解。
云烟在看到陆升的那一刻,敏锐的洞察力让她顷刻间发现了陆升异样而绝望的情绪,她知道陆升素来同林傲雪交好,与林傲雪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他们私底下相处,更像兄弟。林傲雪若无事,陆升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副神情。
一股凉意便蹿升上云烟心间,让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她抿紧了唇,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在深深呼吸一口关外潮湿又腥臭的空气后,她尽力沉下心,迈开步子,朝陆升快步走过去。
陆升跪伏于地,趴在地上,浑身不由自主地激烈颤抖。
他在云烟轻缓的呼声之中抬头,云烟清晰地看见陆升布满泪痕的脸颊上写满了绝望与痛苦,这一刻,她知道她已经不必再问什么了。
她站在陆升跟前,看着陆升痛哭流涕,像个孩子似的,蜷缩起来,嚎啕哭泣,云烟垂落的目光中暗藏了难以言说的悲伤,她沉默许久,最终只摇了摇头,不发一言,也没有再追问那战场上发生了什么。
她从陆升身侧走了过去,朝着迎面而来,浩浩荡荡的得胜之军走去,她于一众匆忙行过的兵马中间穿过,一个伤兵叫住了她,让她给将士看看伤。
云烟只瞥了那人一眼,目光冷漠而平静,平静得,让那士兵心头一颤,像是被灌了一口冷风似的,冻得他心生惶恐,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温柔的云医师竟然也会有如此慑人又令人惊惶的目光。
云烟转开目光,神情冷然而呆滞地继续朝前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缥缈地融入天地之间,不知具体落在了何处。她从一个个受伤的士兵身侧走过,引无数士兵不解回头,却没有人再敢出声将她唤住。
她来到北辰隆的座驾前,仰头看向高头大马上跨坐着,威风八面的北辰隆,看着那一张方正之中,透着些许凶煞之意的脸孔。
“林傲雪呢?”
她开门见山,强行压下心头猛烈如同实质的不安。
“死了。”
北辰隆言简意赅。
云烟晶莹的眸子波动起来,像是有喧嚣的洪流激荡在她的瞳孔深处,将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引导着,冲破阀门,奔腾着,化作吞天巨兽,一口吞没了她前进路上的所有光亮,让一切都变得灰暗起来。
北辰隆看着她眼中灰败的颜色,忽然觉得有几分感怀,便示意身侧的人将林傲雪的名牌和银枪拿过来,递给云烟:
“这是他留下的东西,你拿去吧。”
林傲雪人已经死了,他也不想再计较这么多,既然林傲雪生前那么喜欢云烟,想来她死后,也是愿意将自己的东西交给云烟处理的,这是北辰隆能做到的最大的善意,也算是他全了林傲雪最后的心意。
云烟神情木讷地接过那一柄银枪和染了血的名牌,愣怔地站着,北辰隆也没理她,径自带着兵马走回邢北关。
云烟站在关外的城楼下,望着远处浩瀚的天空,眼里像是笼了一层水雾,瞳眸之中的神光无人能懂。那万物寂灭的眼神中,曾因林傲雪而浮现的光亮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她抬手揉了揉眼睛,逼迫自己将心里不时蹿升出的恐惧压制下去。
天空中忽然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与那灰色的天穹连在一起,就像林傲雪的名字一样,傲骨铮铮,又如白雪一样洁净无瑕。
北境春日飘雪并不出奇,却让云烟心里,仿佛有了一丝慰藉。
她收紧了手里的名牌,脸上支离破碎的绝望很快收敛起来,她低头看着掌心的名牌,那染了血的三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里,她恍惚觉得,看着这三个字,林傲雪就还没有真正地离开她。
她没有放声哭泣,也没有像疯子似的去质问北辰隆,更没有失去理智,冲动地派人闯入北辰隆的军队,杀进蛮族腹地,为她的心上人讨一个公道。
她的反应与她对林傲雪的感情一样,冷静而克制,但她的心,却在沉默与寂静之中,悄无声息地撕扯,一层一层剥开,灌着冷风,破碎流脓。
“骗子。”
她小声地说。
明明出关之前,还来找她,让她等她回来。
她却没有回来。
明明答应了,待大仇得报,就会娶她。
她却没有回来。
明明口口声声说着,要替她报仇。
她却没有回来。
云烟用力闭上眼睛,将眼眶中萦绕的湿意强自压下去,她绷紧了脸,用力攥紧了手里的名牌,咬牙切齿地冷声说道:
“你违背了约定,我也不会想你。”
她说着,眼角却有一缕澄澈的泪滑落下来,没入染血的泥地,很快消失不见。
她竭尽全力,才让自己不显得那么难过。
关外的冷风从口鼻灌入,竟没有半点阻塞地直接闯入胸口,让她等待林傲雪归来时,炽热的胸腔一寸一寸变得寒凉。
她将林傲雪的名牌收起,双手捧着那一杆沉重的银枪,转身回到邢北关。
她没有回军医营去,对她而言,那地方已经没有了温暖,也不值得她留恋。她径直去了林傲雪居住的营帐,主动替林傲雪收拾东西,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如果她不将其带走,那么北辰隆就会让那些士兵过来,搜罗一圈之后,全部拿走烧毁。
他们对待每一个兵都是如此,若有家人在邢北关的倒还好,还能叫他们给领回去,如果像林傲雪这样,没有亲属孤身一人的,东西多半就全烧了。
在云烟看来,林傲雪与她已是彼此许了终生的,就算林傲雪这一次没有回来,这些原属于林傲雪的东西,也不该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被处理了。
她在林傲雪的床前坐了一会儿,心里一片沉寂,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又起身,开始收拾林傲雪的东西。在收捡林傲雪的东西时,她没有让任何人上前帮忙,就连陆升也被她冷眼赶出了营帐。
她从林傲雪床头的柜子里翻找出两套规整折叠的衣裳,那是她亲手替林傲雪缝制的新装,从那一丝不苟地叠放来看,足以显出它们的主人对它们是如何爱惜,这一次上战场,林傲雪换了最寻常普通,也是被拿去补了好多回的兵服,便没穿这两套衣裳。
云烟叹息一声,眼眶又悄无声息地红了,她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两套衣衫取出来,正准备继续收捡东西,却发现在那衣裳下边,还盖了一个精巧的木匣子。
这匣子很小,看起来像是个饰物的盒子,但林傲雪从来不会佩戴什么收拾,云烟猜想这匣子可能用来装先前她赠予林傲雪的那块玉佩了。她心里无奈苦笑,心里酸涩得厉害,只觉这人真是痴痴傻傻,明明用情至深,却总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轻轻将那匣子打开,却在看清匣中之物的同时,瞳孔一下子缩紧,连开匣的五指也瞬间僵硬下来。
那木匣之中,静卧着一枚小小的金钥匙。
这样的金钥匙云烟并不陌生,因为她自己手里也有一枚,便是那一日元宵佳节,被扒手偷了去,又被神秘人从当铺赎回的那一枚金钥匙。
当初遗落的一些疑点终于在今日有了解释,为什么隋椋武艺那么高强的一个人会栽在林傲雪手上,为什么隋椋手中的金钥匙在那一战之后便不翼而飞,为什么林傲雪在得知秀囊中有金钥匙后急忙去了当铺寻找,无功而返之后选择了隐而不报。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她也是局中人,她口中的血海深仇,她背负了一世而未解的仇恨,都源自于这一把金钥匙。
云烟无奈苦笑,这意外来得突然,也叫她猝不及防。她既感叹林傲雪藏得深,也惆怅这人却再回不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既然她机缘巧合拿到了这一把金钥匙,那她便要带着她们两个人共同的愿望继续走下去,从此,林傲雪的仇恨也是她的仇恨,她会将那一笔笔的旧账,从头到尾,清算一遍。
云烟辞别了北辰隆,领着林傲雪的银枪和名牌离开了军营,北辰隆虽面有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叹息一声,没有出言阻止,任由云烟一个人回了烟雪医堂。
馆内的医师和小厮见云烟突然回来,形容冷肃,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随和,他们皆面露惊诧之色,却又不敢在此时上前询问。云烟摆手让医馆的小厮将铺面关上,小厮心中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去收拾起来。
云烟来到医馆后院,看着眼前寂静的院子,与她离开之前并无分别,她摇头一叹,将林傲雪的银枪靠墙立着,自己则在院内树下的石桌前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那块属于林傲雪的名牌,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抚过名牌上暗刻的三个清晰的字眼,目光中透出无奈,而后又叹息一声,轻轻闭上双眼。
一道黑影缓缓浮现,这是那黑衣人第一次天色未晚,便现身相见。
“派人去关外,她就算真的死了,你们也要把尸体给我带回来。”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相信,这就是她们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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