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苏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问道。毕竟能单独进入傅公馆的女人,她用三根手指都可以数得过来。
许鹿确认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之后,站起来道:“您好,我是来找傅先生谈事情的。”
苏曼微微扬起下巴,看到对方的手包很旧了,洋装和皮鞋也不是流行的款式,嗤笑道:“傅先生几时认识你这种穷酸的小丫头了?该不会是哪家公司刚出来混的小明星,妄想攀高枝吧?”
她的口气明显不善。
许鹿一向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对方出言不逊,她也不用客气,重新坐回沙发上:“不好意思,我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上海这几年变化太快,流行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自然不像苏小姐,走到哪里都是光鲜亮丽的。”
这些明星的出身大都不好,没念过什么书,更不可能有钱去留学。苏曼更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因为背后有人捧才蹿红。
果然苏曼一噎,没想到这姑娘竟然知道自己,还是个堂堂的留学生。苏曼也是要面子的,许鹿言辞间夸了她,也不好再发作。说白了,混他们这行的,一怕别人有权势,二怕别人有文化。
这时,王金生走进来,说车备好了,苏曼便顺势离开了。
她出门的时候还在想,有钱去留学的大小姐,肯定不会是傅亦霆的情人,大可不必在意。可许鹿的影子,却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那种明明长得纤弱却锋芒毕露的气质,真的是独一无二。
苏曼走后不久,楼上又下来个穿着背带裤,带着鸭舌帽的男孩。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双手插在裤袋里,透着股机灵劲儿。
“冯小姐,我是六爷身边的袁宝,他请您上去。”
许鹿心漏跳了一下,跟在这个叫袁宝的男孩后面上了楼。二楼很安静,不似一楼有佣人在走动,整条走廊光线充足,寂静无人。墙上挂着一幅很长的古画,封在玻璃框里。
许鹿听着自己清晰的脚步声,手心微微地出汗。
走到最靠里的一扇木门前,袁宝轻轻叩了叩:“六爷,人带上来了。”
“嗯,进来吧。”门内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
袁宝推开门,用眼神示意许鹿进去。
许鹿屏住呼吸,从开着的那道门缝里,侧身走了进去。
屋子很宽敞明亮,有股烟草味和茶香味。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最醒目的是三台并排的电话。
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他高大的身体轮廓隐在窗外投入的淡淡光线里,翘着二郎腿,正在看放在膝上的文件。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衬衫和深蓝的西装马甲,领口微敞,几根头发因疏于打理而散落于额前,浑身竟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这就是威震上海滩的傅亦霆。许鹿这些天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一个从前在十六铺当小学徒的孤儿,后来拜入青帮当小混混,再到被叶三爷赏识,接管他手下的大烟生意,步步登顶。这个男人的经历简直可以用传奇来形容。
而且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大都赞不绝口。说他讲义气,重感情,有能力,硬是带着华商在洋人的租界里闯出一片天地。
许鹿想象过他的样子,像帮派大佬那样高高在上,或者身边一排开站着凶神恶煞的保镖,叼着烟斗。可没想到竟是这样简单干净的模样。
只是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好似有意无意地压着人的脊梁。
“随便坐。”他一只手拿笔,一只手夹着根雪茄,头也不抬地说道。
许鹿直直地走到角落的沙发里坐下,因为不喜欢烟草的味道,轻轻揉了揉鼻子。
屋里很安静,只有笔沙沙写字的声音。许鹿忍不住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不知何时,那支明明还剩大半的雪茄,已经放进特制的烟灰缸里,熄灭了。他似乎正在签署一份文件,握笔的姿势很端正。
忽然,傅亦霆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地撞在一起。
许鹿心头一麻,先败下阵来,匆忙地移开目光。
“令尊近来可好?”傅亦霆合上文件,将椅子挪前了一点问道。
“家父……尚好。”许鹿顿了下,说道。
她今日不是以弱者的姿态前来求援,更不是挟恩图报。所以如实地说出冯父的情况,可能会影响对方的判断。她只想平等地与他进行一场对话。
傅亦霆静等她的下文。
许鹿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桌前:“我今日来,是想跟傅先生谈一笔生意的。傅先生能否给我几分钟时间?”
傅亦霆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许鹿,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要跟我谈生意?”
许鹿知道,自己的行为或许有点荒诞。可她人都来了,总要试试才甘心,便从手袋里拿出精心准备的十页纸张,放在桌上。
“这是我们冯家纺织厂的资料。民国初年的时候,我们就引进了国外的机器,而且有十几个能够熟练操控这些机器的工人,洋布也能织得出来。我们还有很多稳定的货源,与一些蚕农的关系也很好。不知有没有机会跟您合作?”许鹿一口气说完,然后紧张地盯着对方。
傅亦霆随意看了一眼那些装订整齐的纸,并没有翻开。他挺佩服这个小姑娘的勇气,要知道很多人初次见他,话都未必能说利索。
他有点印象,冯易春当初分家的时候就分到一家经营不善的纺织厂,这些年一直都在倒闭的边缘。
“不知这是令尊的意思,还是冯小姐的意思?”傅亦霆不急不慢地问道。他的目光很敏锐,透着精明世故,仿佛能一眼把人看透。以他的阅历和资历,撒谎并不明智。
许鹿微微一怔,低头道:“是我的意思。”
其实从傅亦霆收到那封信开始,就怀疑今天的见面,是这位小姐的自作主张。因为当初冯易春帮他的时候,连姓名都没有留,他辗转打听,才知道冯家的地址,怕上门打扰到人家,才写了那封信。他知道以那位老先生的脾气,不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来找他的。
“冯小姐,令尊对我有恩,若是你们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难,我都愿意提供帮助。但生意是公事,在商言商,你这样私下来找我,不合规矩。”傅亦霆说道。
这话说得委婉,但对方摆明了不想跟她谈。
“傅先生,其实……”许鹿还想再努力一下,毕竟冯家的纺织厂虽然一直在亏钱,但技术和质量都过硬。曾经长期给东方和红桥两家百货供应布匹,从来没出过事。
她要让他相信,冯家的纺织厂有这个实力。
傅亦霆却打断她:“想必你进来的时候也看见了,外面那些在排队的人,都是通过各种私人关系想要跟我谈生意的,我一概没有见。抱歉,我不会因你或者冯先生而破例。”
这番话已经不留余地,许鹿昨夜在脑海中反复练习的说词也全都吞了回去。
她很想伸手把桌上的十页纸拿回来,但身体僵着没动。长这么大,她参加过大大小小许多次面试,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就算没有选上,她也大多能过第一轮。极少她还没切入正题,就被对方拒绝了。
傅亦霆看着面前脸颊微微涨红的小姑娘,知道她脸皮薄,也不想太为难她。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支票本,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串数字,撕下来,递给许鹿。
“你先拿回去应急。”
许鹿一看,那支票上赫然写着三千元!这位傅先生出手真大方,可她不是乞丐,更不是来祈求施舍的。
“谢谢。这钱我不能要,打扰您了。”许鹿没有接,毅然地转身离开。
那道厚重的红木门关上,属于年轻女孩淡淡的香气也随之飘散。
傅亦霆拿着支票的手放下来,轻轻笑了笑。这小丫头,还挺有骨气的。但刚才提及冯易春时,她的表情和语气明显不自然,像有什么隐情。
傅亦霆从橡木盒子里重新抽出一支雪茄,夹在手指间,把袁宝叫了进来。
“六爷,您找我?”袁宝哈着腰,殷勤地问道。
傅亦霆一边化火柴点燃雪茄,一边睨着他:“是谁自作主张,让苏曼留在这里过夜的?”
袁宝立刻站直了身子,支吾地说:“是,是我……昨夜您出去应酬不在,苏小姐身边的助手打电话来,说她喝得烂醉如泥,闹着不肯回自己的公寓。我想着她好歹是三爷推荐的人,怕出事,就跟金生哥去把她接了回来……我让佣人安排她住一楼的客房,她非要上来见您……您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刚才六爷训斥苏曼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其实六爷这人生性多疑,旁人很难获得他的信任。他跟金生是打小跟在六爷身边,从十六铺的混混堆一路过来的。这么多年,六爷再有权势,只提携帮里昔日的兄弟,几乎不用新人。
想想也知道,苏曼那种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傅亦霆吞云吐雾,声音很淡:“你应该分得清,什么是逢场作戏。有时也不必太客气,免得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我知道了。”袁宝点头如捣蒜,“六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派人去查一查冯家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傅亦霆抬起两根手指,“两天,我要知道冯家所有的事。”
袁宝立刻麻溜地去办,心里却好奇起来。他们六爷向来贵人事忙,连政府官员见他都得提前打招呼。今日破天荒地见一个小丫头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查他们家的底细?这冯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袁宝出去以后,傅亦霆的手碰到许鹿留在桌子上的资料,拿起来随便翻了翻。全部是手写的,字迹很娟秀漂亮,洋洋洒洒的十页,最后竟然还整整齐齐地贴着一些正方形的布匹小样。
他摸了下,做工不比那些洋工厂的差。
似乎有点意思。
他眯了眯眼睛,翻开第一页看了起来。
*
许鹿从傅公馆出来,心情很糟糕。她妄想跟一位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人物谈生意,结果被人家三言两语给打发了。这种挫败感,前所未有。
她垂头丧气地往前走,连身边有一辆汽车经过,也没在意。
没想到,那辆汽车在前面停了下来。有人探出车窗,挥手叫到:“冯小姐!”
许鹿抬头一看,竟然是田中惠子。
田中惠子打开车门跑下来,笑眯眯地拉起许鹿的手说:“真的是你!我差点没认出来。还是凌眼尖!”
“田中小姐这么会在这里?”许鹿诧异地问道。
田中惠子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请你吃饭吧?”
许鹿连忙摆手:“恐怕不方便,我家的下人还在外面等我。改天……”
田中惠子却不以为意:“这好办,冯小姐告诉我他的姓名,我派人去通知他。实际上我也正想找你,这么巧遇见了。实不相瞒,我有件急事想请你帮忙,所以跟我走吧!”她二话不说地拉起许鹿的手臂,推她往前,直接塞进了车里面。
凌鹤年坐在前座,依旧是一袭中式长袍,玄色的丝绸绣着繁复的暗纹,显得庄重而文雅。他转头对许鹿礼貌地微笑:“冯小姐今天很漂亮。”
虽知道他是礼节性的夸赞,许鹿还是耳根发烫,低声说了句:“谢谢。”
田中惠子吩咐司机开车,又跟凌鹤年商量去哪里吃午饭。
凌鹤年问许鹿:“不知冯小姐对京津菜有没有兴趣?这附近有家小菜馆味道不错,老板跟我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可以边吃边谈。”
许鹿知道他在吃方面是个行家,挑的地方不会错,但实在不好意思又让对方破费。可她抓到空空的手袋,底气明显不足:“凌先生做主吧。”
姑且先听听他们要帮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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