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推开,明亮宽敞的大厅里挤着熙熙攘攘的宾客,衣着鲜丽,或把酒言欢,或交头接耳。穿着制服的侍应生手举托盘,在其间穿梭。
门口的佣人自觉地过来拿两个人的大衣,屋内很热,所以穿着无袖礼服的许鹿也不觉得冷,只是高跟鞋踏在大理石的砖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每一下都十分清晰。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盛大的场面,脸上不自觉地挂起微笑来掩饰心中的那份紧张。她想在上海滩立足,以后这样的交际估计不会少,今天就当做是迈出去的第一步。
自傅亦霆进来之后,已经有很多人在看他们,也有人主动过来打招呼。当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被他身边那位极亮眼的女伴所吸引,从她的发型讨论到礼服,纷纷打听这位姑娘到底是何许人。
许鹿注意到,在场的年轻姑娘确实不少,而且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她不惧地一一看回去,小声念道:“看来六爷的爱慕者还不少。”
傅亦霆不禁侧头看了她一眼。挽着自己的那条细胳膊明明很僵硬,是紧张的表现,脸上却看不出一丁点端倪,还有空打趣他。这种控制情绪的能力,他在十几岁的时候都不一定有。
叶秉添正在花园跟几个大商人聊天,其中两个百货的老板一直向他诉苦,说是长庆百货开业之后,抢了他们不少生意。
欣欣百货的老板说:“原本有几个国外的牌子都谈好了,要入住我们家。结果看到长庆的生意好,门面大,租金便宜,直接去了他们那里。若不是我们靠着一些老主顾,恐怕就关门大吉了!”
“是啊三爷,六爷这事儿干得太不地道了。”永安百货的老板说道,“原本四家百货公司平分秋色,大家都有一碗饭吃。六爷这么一弄,简直是不想给我们两家活路。您可得出来主持公道啊。”
其它生意上受傅亦霆压迫的人都深有同感地附和。现在的上海滩,傅亦霆一家独大,其它人都得看他的脸色,很多人都心存不满。
叶秉添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为难地说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很久都不管事了。老六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也不好出面干涉。”
“谁不知道当初是三爷您一手提拔才有六爷的今天啊?若不是您,他还是个在十六铺偷抢拐骗的小混混,总不能不把您老人家放在眼里吧?若是六爷不敬重您,我头一个不答应!”
“对,我们几个都不会答应!”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叶秉添摆了摆手,刚想说几句。这个时候手下跑到他身旁,禀报:“三爷,六爷来了,还带了个女伴。”
叶秉添故作惊讶:“什么女伴?”
“看六爷的样子,与她十分亲密,应该关系不简单,您去看看就知道了。”手下郑重其事地说道。
“行吧,那就进去看看。”叶秉添率先往屋内走去,其余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跟在后面。
大厅之中,傅亦霆已经被一群人围住了。这些人里面有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有的见过几次,大部分都是到他面前来露个脸的。傅亦霆给许鹿介绍了几个,姚光胜也在列。他跟傅亦霆是旧识,两个人还聊了几句。当然姚光胜没有认出许鹿,只把她当成“许小姐”。
等那波人走了,许鹿仰头叫傅亦霆:“六爷!”
“嗯?”傅亦霆叫停一个侍应生,问她要喝哪种酒,“果酒如何?”
“我不会喝酒。”许鹿拒绝。
傅亦霆便给自己拿了一杯红葡萄酒,许鹿将他拉到立柱后面,小声地问道:“姚伯父答应给我们纺织厂的订单,是不是您授意的?”
傅亦霆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许鹿却觉得他是装的。她这才回过味来,当初跑了那么多家经销商,全吃了闭门羹,当中还不乏跟冯父私交很好的几个人,可他们都不敢见她,显然是有人在背后作梗。固然姚光胜跟他们是同乡,与冯父有交情,可以姚光胜的实力,还有跟他们纺织厂的合作次数,根本没必要给她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机会。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授意他帮他们一把。
许鹿满心以为是自己争取到了那笔订单,让工厂起死回生,可现在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被一场提前安排好的局给骗了。她很生气:“傅先生,我很讨厌被骗的感觉。”
说完便后退了两步,从傅亦霆的身边走开。
“许鹿。”傅亦霆沉声叫她,却没有追。大庭广众之下,他是不会自降身价去追一个女人的。
许鹿只想愤然离场,虽然他帮了她,但她不喜欢被当做提线木偶的感觉。没想到走得太快,撞上了一个迎面过来的人。那人担心她摔倒,双手接住她的胳膊,她才堪堪站稳。
“没事吧?”一个和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
许鹿抬头,撞上凌鹤年关切的眼神,一时之间愣了下。这一眼,他仿佛已经认出她了,露出笑容。但她还是轻轻地拂开他的手,说道:“谢谢,我没事。”
她应该猜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他,倒不算是太意外。只是眼下两个人的身份和立场,并不适合多说什么。她微微欠了欠身,就要走开。
凌鹤年的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看到那枚发夹,眼中带了温柔的笑意。方才旁人向他说起的时候,都介绍这位是许小姐,傅先生带来的女伴。
他觉得像冯婉,便走过来些,恰好她撞上自己,就适时地把她扶住了。今夜的她实在太美了,万众瞩目,有种无法直视的光芒。所以他还不敢确认,直到她开口说话,他才确定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师兄,你走那么快干什么……”邵子聿从后面追上来,走到凌鹤年的身边,愣了愣,“这位是……?你认识这位小姐?”
邵子聿跟许鹿不过是一面之缘,自然没有即刻认出这位“婚约者”。只知她是傅亦霆的女伴,绝对不能惹的人物。
“凌老板!我能不能要个签名!”十几个年轻的姑娘涌了过来,一下子包围住凌鹤年,将他和许鹿隔开。
许鹿便趁势离开了。
邵子聿看着那抹瘦小的背影远去,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小姐,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若见过这么美的小姐,必定会留有印象的。
经过刚才这一撞,许鹿也冷静了些。不管傅亦霆之前是否骗她,今夜她的任务是做他的女伴,也是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于情于理,都不能一走了之,反正更还不清他的恩情。
她四处找傅亦霆的身影,看见他被几个高大的外国人围住了,旁边还站着几个记者模样的人,手里拿着照相机。
许鹿走过去,就听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用英语滔滔不绝地说话,竟然连个翻译都不带。这摆明了是有人安排,要让傅亦霆出洋相的。原本傅亦霆的翻译工作都是由王金生做的,可这会儿他跟袁宝去停车,可能一时半会儿排不上号,到现在还没进来。
傅亦霆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喝着红酒,一丝不乱。他知道记者是有人故意喊过来的,这几个外国人也是安排好的,无非多些流言蜚语,诋毁他没学问,乡巴佬之类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六爷,东西不好吃,我回来了。”许鹿走到傅亦霆的身边,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靠着他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那个外国人一直在说英语,傅亦霆也没有听懂,只低头道:“那边还有个糕点台,你应该会喜欢,去看看。”
这种糟糕的场面由他来应付就好了,这个傻丫头还自己撞上来。
许鹿听见那个外国人带着嘲笑的口吻说:“看来大名鼎鼎的傅先生并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大家还是散了吧。想不到上海滩这么有名的人物,竟然听不懂英语。”
周围那几个外国人一阵哄笑。
许鹿笑着看他,用英语说道:“你好,我是傅先生的朋友。以傅先生的身份和地位,他只需一声令下,有的是会英语的人帮他做事,这也是他的能力。倒是你们贸然跑来,连个翻译都不带,让人怀疑居心叵测。这可是在中国的地界,应该是你们学中文来跟中国人交流,而不是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嘲笑别人不会英语。会英语,并意味着高人一等。”
那个外国人愣了一下,看向许鹿,她说的话里竟然还有谚语,十分地道。这姑娘长得极漂亮夺目,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个花瓶,可她一开口,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一口流利的英语,恐怕得留洋几年才能练出来。
傅亦霆这回可不是随便拉了个小明星来撑场面,而是真正地找了个名媛。但同时也有些人认为,这样家世背景的小姐看上傅亦霆这样混混出身的人,无非是看中了他的钱和权势。
“抱,抱歉。”那个外国人立刻说道,“我并无冒犯的意思。我们是一群大学生,因为仰慕中国的文化才来到上海求学。听说傅先生在上海一手建立了庞大的商业帝国,十分了不起,所以才想向他请教。”
“相互尊重才是交流的前提。若是你们有什么想要请教傅先生的,我想他也会很乐于回答。”许鹿礼貌地点了点头,将外国人说的话翻译给傅亦霆听。
傅亦霆不知道这丫头还得给他多少惊喜,边听边点头,很愉快地跟那几个大学生交流了几句。
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拍照的拍照,摘录的摘录,场面一时之间热烈起来。尤其是那个从容大方又美丽的小姐,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金生和袁宝赶到的时候,就见这些人一团和气地聊着,许鹿充当翻译。袁宝靠着王金生的肩膀,摇了摇头:“完蛋了金生哥,你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这位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为什么英语也说得这么好?简直是全能啊。她到底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王金生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叶秉添等人,立刻猜到了是叶三爷想给六爷找点难堪,幸好被冯小姐救场了。而且六爷……六爷看着冯小姐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外国学生散去以后,许鹿还没喘口气,叶秉添就走过来了。叶秉添个子不高,气场强大,生得十分威严,不笑的时候还透着股狠厉劲儿。
傅亦霆握着她的手道:“快见过三爷。”
“三爷。”许鹿鞠躬,以示尊敬。
“老六,什么时候交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怎么也不说一声啊?”叶秉添问道。
他身后的人都等着看好戏。都知道今夜的宴会是三爷为了六爷特地办的,六爷不领情就算了,还故意领了个女伴来,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一直没机会带她来见三爷,她也不太善于交际。还请三爷别怪罪。”傅亦霆很自然地说道。
叶秉添盯着许鹿,双目如鹰隼。许鹿有点胆寒,不由地靠向傅亦霆。这位可是青帮的当家,手上沾过人血的狠角色。听说他的一个姨太太,因为跟家里的小厮眉来眼去,被他把衣服剥光了,扔在杂物间里,让十几个手下凌.辱,最后还被他活活地抽死了,尸体都不知道扔在哪里。
他此刻的目光,就像刀锋一样锐利。
“六爷……”许鹿小声叫道。女人该示弱的时候,还是得示弱。尤其在这么强悍的男人面前,得让众人觉得她无害弱小才行。
傅亦霆感觉到她的害怕,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将她半抱在怀里,对叶秉添笑道:“三爷,她年纪小,还涉世未深,您别吓她。”
许鹿愣了一下,因为礼服轻薄,腰上那男人的手臂,热量一阵阵地传到她的皮肤上来,她的脸颊也不由地跟着发烫,看着便有几分娇羞的模样。
叶秉添这才笑了笑:“就你护犊子!怎么是我吓她?刚才看她跟那几个外国人交流的时候,胆子倒是大得很嘛?老六,这位小姐家里是干什么的?眼生得很。”
傅亦霆早就想好了说辞:“她不是上海人,我在外地出差的时候认识的。家里做点小生意,留过学,原本就娇气得很,也不懂人情世故。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望三爷见谅。”
傅亦霆话说得够客气,众目睽睽,叶秉添也不好逼得太紧了。而且不能让人以为他堂堂的青帮大当家,欺负名弱女子,只能遗憾地道:“你啊你啊,亏我为你遍请上海滩的名媛,办了这场晚宴,就想给你正经介绍个女朋友。你倒好,金屋藏娇,枉费了我一番苦心。这小子真是……罚你三杯!”
傅亦霆认罚,二话不说地连喝了三杯白酒,叶秉添才放过他。
舞池里响起了音乐,三三两两的男女开始跳舞。傅亦霆带着许鹿走到外面的露台,这里离喧嚣远了点,有种世外桃源的安逸。
许鹿还被傅亦霆抱在怀里,两个人紧贴着。他的怀抱温暖,她有点冷,还是轻轻一挣,说道:“您可以放开我了。”
傅亦霆低头看着她,只觉得那张脸像刚刚熟透的苹果,很想咬一口,自然没有放手,只淡淡笑道:“你也知道怕了?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许鹿知道他说叶三爷,心有余悸地嘀咕道:“那个叶三爷的目光很可怕,好像要生吞了我一样。”
“有我在,你怕什么?倒是有点小聪明,懂得在他面前示弱。”
许鹿低头不说话,傅亦霆又问道:“你在日本留学,英语是从哪里学的?”
许鹿就知道他会问,含糊地说道:“跟着同学瞎学了点,没有王秘书说的好,只能混一混。”
傅亦霆听过王金生说的英语,她说得根本就不差。但他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每次他被人为难的时候,她都挺身相护的那种感觉。
一阵风吹过来,许鹿只觉得肩膀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六爷,我们进去吧?”
傅亦霆的酒量还可以,但现在那三杯白酒上脑,他口干舌燥,迫切想找点解渴的东西。他捏着许鹿的下巴,只觉得那双唇诱人,像刚摘的樱桃,便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下去。
他忍了一个晚上了,现在无人,再也忍不住。
许鹿瞪大眼睛,双手抓着他肩上的衣料,一时之间忘记把他推开。那种陌生的,柔软而又滚烫的碰触,如电流一般,迅速地窜过她的心房。
“唔……”等她反应过来,发出微弱的一声,傅亦霆已经双手抱紧她,加深这个吻的同时,撬开了她的贝齿。
天地仿佛都旋转起来,那苦涩的酒味,湿热的舌头,塞满了她整个口腔。许鹿只觉得呼吸都被剥夺了,双腿发软,整个人都陷在他的怀里,只能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才能勉力站着。
她根本没办法反抗这个男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冷和热的感觉交替,在这样光影交织的梦境里,好像连他的吻都带着梦的香甜和迷离。
许鹿慢慢闭上眼睛,反正今夜的一切,不过是十二点钟声响起时,就会回到原位的童话故事。她不如放纵自己的感情,任性一次。
大部分人都在舞池里跳舞,只有王金生和袁宝躲在通往露台的玻璃门边,看着露台外的这一幕。
袁宝蹲下身子,拉了拉王金生,小声说道:“看到了吧?六爷可亲得真真的呢!谁说是假的?谁说只是拉冯小姐做挡箭牌的?”
王金生也蹲在他旁边,没回过神来。看来六爷这次是认真的,他知道,六爷动心了。
他们两人还蹲着发愣,一个身影从他们身旁快速地走过,来到露台上,说道:“你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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