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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源细眯起双眼, 笑含辛辣:
“陆士衡,如今你守城守到这个份上, 于名无所成, 于义无所取,你虽视性命如鸿毛, ”他有意扫了一圈在场余将, 掂了掂马鞭, “可长江对岸, 建康城里, 你们的君主不过视尔等为弃子而已,空有无双国士,何愁不灭?”
话音如丝刃,果划到众人伤心处, 他们的鼻翼忍不住微微煽动,情绪窒在喉间,却仍是什么话也没有。
那罗延眼珠转了半日, 看看眼前副副油盐不进的表情, 冷哼哼也跟着笑了一声,魏平已俯身问道:
“怎么办, 大将军?”
晏清源使了个眼色, 便有文湘被推了出来,见文湘俨然投敌打扮, 丝毫没半点愧疚神色, 梁军的将领们立刻一阵骚动, 欲要质问,文湘却理直气壮睨了一眼对方:
“我父亲被你们杀了!除了陆士衡,你们哪个有他劳苦功高!”
众人哑口无言,想他父亲到底还是昔年山阳一战功臣,如今却因内讧而死,确是潦草了些,但仍有人忍不住骂了两句:
“文湘!你可别忘了晏清源的叔伯,都是死在你爹手上,你降了他又能有什么好结果?!这会子拉你出来摆样子收拢人心而已!回去照杀你不误!”
晏清源的主薄,此刻走上前来,笑得极是友善:“诸位,我大将军早已不计前嫌,这位小文将军,乃难得虎将,大将军已替他请旨,授前车将军,尔等若愿垂志还阙,亦可爵冠通侯,位标上等,门容驷马,室飨万钟,财利润于乡党,荣华被于亲戚,如此厚待,正为知遇之恩……”
“要杀就杀,少他妈在这文绉绉卖弄!”只见梁军中一虎目圆脸的大将忽高声咒骂起来,打断了主薄所陈,面上尽是轻蔑,“正统在我建康,你们就是再多读几卷书,也还是改不了戎竖之本!”说着瞟一眼晏清源,“附庸风雅,东施效颦,只会徒增人笑耳!”
主薄被抢白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左右为难,又见他含沙射影似在挖苦晏清源在北朝结交文士,更觉气闷,晏清源却扬手示意他退下,轻吁了口气,耐心似乎告罄,手底开始捻起一串念珠来,正是当日归菀第一次见他时,手中所持。
北魏好佛,浮图林立,帝都王公贵族笃信捐建,一时沙门云集。邺都伽蓝,并非是飞升涅槃的无上彼岸,恰恰是俗世间,那些王侯将相豪门贵族十丈软红里的寄愿之所。
“一个个来罢。”晏清源眼帘垂了下来。
那罗延和魏平会意,两人互视一眼,那罗延快步上前揪出前排一人,大声问道:
“降不降?!”
“为陆公死,无恨!”此人目光如电,声如洪钟。
手起刀落,又快又狠,滚落远处的首级不仅淋漓扯出一道血痕,面上似乎也定格了一抹到底依旧从容不悔的笑容。
魏平同那罗延一唱一和,一连杀了十人,如出一辙,晏九云痴痴呆呆看着,天上有一行雁影掠过,洒下几声雁鸣,他抬了抬眸,那些灰黑的影子自他有些迷惘的心头扇过,没由来一阵悸动。
“大将军,要不,”晏九云话方一出口,晏清源便有读心术似的,叩了叩马鞭,“嗯”了一声,朝两个女孩子那边比了个手势,晏九云心下欢喜,忙先走到媛华眼前,见她满面糊泪,整个人已软在地上,一时心头发虚,低声闷闷说了句:
“别看了,我带你回营。”
媛华口中被塞了麻布,发不出声,两只眼直愣愣盯着前方,脸色倒像极了归菀常有的,一点血色也无,原先自如的神色早消失得一干二净。晏九云咬了咬牙,拽起她往归菀所在马背一放,牵过缰绳,将她俩人带了回去。
媛华如弓一样趴伏马背上,因垂首的关系,一张脸倒逼得紫红,她就这样斜斜地看眼前世界,视线里的杀戮,一点一点远去了,每个人最后的身影都无比清晰地刻在了瞳子里,她费力转过脸来,看归菀长睫覆眼,整个人安详地睡着,凄凄想道:
睡着了也好,菀妹妹,这样你就看不见了。
甫一入帐,晏九云先把她抱了下来,松绑时,嗅到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不由微醺,装作无意地替她顺了顺头发,终于如愿似的,可撑不住脸上一红,到底尴尬,又闪电似缩回了手。
不想媛华刚得自由,忽“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眼皮子底下,扯着他一片铠甲哭道:
“我求你,放我们走,小晏将军,你放了我们好不好?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用?你也看见了,寿春城破了,我的父辈们都已经死了,他们全被你小叔叔……”
她第一回哭得伤心欲绝,把脸贴在他铠甲上,似有无限依恋,又似无限软弱,晏九云犹被雷击一般,被她拽扯得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一颗少年的心将将狂跳,再想方才所见,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真的佩服陆将军!也佩服那些勇士!”
媛华一怔,猛地抬头,似想到什么,泪眼朦胧我见犹怜般问他:“你喜欢我么?”
晏九云张了张嘴,一时错愕,到底面皮薄,支支吾吾转过脸去,“我把小哑巴先解下来。”
媛华却不罢休,扯着不让走:“你喜欢我对不对?那你可知道,晏清源要把我当营妓?你要看着……”她几要吐了,却依然勇敢继续说道,“你要看着我被无数个男人糟、蹋么?”
这一句方真犹如利刃,登时插得晏九云胸口一滞,几是惊恐回头:“不会的,我小叔叔他……”说着自己也没了底气,晏清源是说一不二的主,无人不知,倘他真说过这话……
晏九云想的两脚发软,慢慢的,他觉得脑子眼前少女有如浸在水中的画,一点点晕开了,扭曲了,再也看不清楚。
从少年眼中窥得一线松动,媛华见机而上,哭得越发可怜:“菀妹妹养伤时,他欲强我,我借口身上来了癸水才躲过一劫,却又见我性子也倔,不肯从他,他便发话,要让我做营妓,看到时我还倔不倔……”
说着嘤嘤捂住了脸,却留细缝,暗察着晏九云神色,媛华佩服自己如今张口便能扯谎的本事,眼泪直淌,哀婉陈词,哭诉得自己几乎都要相信了。
晏九云虽还不懂她那借口是什么,面上明显一白,他自然信晏清源能说得出那些话,少女不住的哭泣声,倒像是呼啸澎湃的海潮冲在他身上,打得人头晕。
“可是,可是小叔叔已经有小哑巴了啊……”晏九云喃喃自语,心口不禁作痛,再看向媛华,目中有了压不下的激动之色,媛华心一横,就势扑到他怀中,察觉他身子一僵,搂得更紧,急促哀求道:
“放我们走,趁现在他忙着杀人!”
晏九云略略喘息着,他仍在发怔,忽猛地推开她:“不行,没有大将军的命令,我不能……”
媛华吓得连忙上来轻抚上后背,手底是凸出的细细脊骨,媛华又是一阵忍不住,哭道:
“菀妹妹,姊姊对不住你,没能保护好你!”说着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间,望着澹淡一线天色,泪水渐渐糊住了视线。
日头升起来了,雾霭散尽,红灿灿的光打在身上,渡了一层暖意。
归菀忽轻轻启口:“姊姊,我们赶路罢。”
媛华听她出声,呆了一瞬,忙极快应了,把包裹放好无意碰到异物,定睛看了,却是几块胡饼,饿的劲这才倏地泛上来,心中一动,还未递出去,归菀却别过脸,低声道:
“我不吃。”
“菀妹妹,不吃东西,我们没力气赶路的。”媛华试图劝她,归菀慢慢摇了摇头,死死抿着唇:“姊姊,我再也不要同他们有任何瓜葛,我情愿饿死。”
听她声音轻轻柔柔,却又坚定非常,媛华狠了狠心,扬手将胡饼猛地掷了出去,朗声道:
“好!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了!咱们清清白白做人,一切都过去了!”
两人不知行了多久,走的是人困马乏,可是马尚能啃些枯草,人却是不能的。
好在很快见了一片庄稼地,新出的麦苗已有寸尺深,再往不远处看,嗬,好一处枣林!红彤彤的长枣打灯笼似的挂了满园子!
媛华眼中不由一喜,这是有了人家呀!
有人家就有希望!
不多时,走的近了,媛华停下马车,四处一顾,却不见人影,仰头望了望那一树的枣子,心里直打鼓,跳下来往前探了几步路,又等片刻,想这般扭捏也不是办法,索性高声喊起来:
“可有人家在此?清扰了!”
连唤了两声,未见人影,却听得一阵犬吠,凶得很,吓得媛华提裙撒开脚丫子蹿回了车里,一脸苍白地对归菀勉强笑道:
“我怕狗……”
归菀轻轻将她手执在掌间,拍了拍:“姊姊,你听,吠声未近,想必是栓着的,我同你一起去。”
这一回,媛华不再拒绝,同归菀两人再次小心出了马车,甫一站定,见一苍然老者牵着个女童已笑着迎上来,两人四目一对,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媛华忙上前寒暄:
“老伯,”说着肚子忽咕噜直响,顿时飞红了脸,“我们想,想讨口饭吃,不知老伯方不方便……”一语说完,脸上更烫了。
毕竟这样的话,她俩人自小到大,从来没说过。
老人见她俩模样皆显狼狈,一个十六七岁年纪,另一个要小些,虽挽着双髻,头发却乱了不少,身上衣裳半新不旧的,但如何看也不像是小户庄稼人,遂呵呵笑问:“两位小娘子可是荡失了路?”媛华一听正是附近口音,眼眶没由来一热,已是哽道:
“不瞒老伯,我们是从寿春城逃难来的,寿春城叫魏人破了,我家里亲人都……如今姐妹二人好不易逃出来,身在何处尚不清楚,劳烦老伯指点一二,我姐妹感激不尽!”
垂老家翁闻言须发抖了两下,忽恨声骂了句“狗贼!”,忙将二人往里头请了。一面告诉她们这已是山阳地界,一面又安抚一阵,命小女童端来两碗白粥,似不大过意的去:
“过了午饭时候,锅里就剩白粥,你姊妹先喝着,我去给热几个馍。”
说着不顾媛华阻拦,略显蹒跚去了,独剩小女童怯生生躲在门后时不时窥来一眼。
粥尚温,几口下肚,空虚的心窝顿时有了着落一般,媛华放下碗,轻轻吁了口气,这方察觉出掌心的疼来,那小女童见她皱眉低首盯着手底,一阵小跑去了。
顷刻,小女童又跑了出来,一声不吭将装着草灰的陶罐塞给媛华,口齿还不大清楚:
“姊姊擦,擦……”
想起幼时指破,家中老婢也用过此法,归菀看愣了片刻,忍不住俯下身来,亲了亲女童额角,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含羞一笑,归菀便接过罐子,默默替媛华敷起掌心的伤痕来。
两人一时吃饱了肚子,终恢复几分精神,归菀走到门口,见老人正弯腰在门口菜地劳作,看了片刻,不由走上前去,温声低问:
“老伯,我看叶子都黄了,是病了么?”
老人笑着点头:“对,庄稼啊,生一场病,上一茬粪,等再过几日,就好喽!还能再长高一大截!”
说着见归菀眉宇凝愁,怔怔只是失神模样,想她那个姊姊所说寿春之事,低叹一声:
“小娘子,人也是一样的,生场病不见得就是坏事,过去了也还能再过好日子!”
归菀被这番话挑得心头一颤,失措看向老人,目中尽是茫茫然无解:“老伯,是真的么?”她眸中转眼布了层雾岚,似想要藏起斑斑驳驳的旧日不堪。
老人家的自农活中得来的俚语经验,她不太懂,末了一句,却还是捅破了心头疮口一般。老人坐下,倒了倒鞋中黄土,摸出腰间烟袋,哆哆嗦嗦填上烟丝,很快,吹得眼前云丝袅袅,于归菀看来,眼前世界都不真切了:
“小娘子,我小老汉跟你说,不知你见过蜕皮的大蛇没有?又扭又抽的,看着痛苦得很呐!可它蜕了才能接着长哇,”老人顿了顿,目光半隐在烟雾缭绕后,似悯似惜:
“眼下,你小姊妹家没了,可日子还得过,就当是蜕了层皮,方才你姊姊跟我说,你们要过大江去投亲,去吧,到了亲戚家,可要好生过呀!这一辈子还长着呐!”
说着不放心似的,满含忧郁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看你心神飘得很,听我一句劝,蜕了皮照样能活,还能活得更好!切切不要一味伤身呐!”
肺腑之言,听得归菀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紧了老人的胳臂,伏在呛人的烟草味中,眼泪终毫无预兆地滚滚而下,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呜呜咽咽,乳燕失孤,在这天寒日暮里头,尽情哭嚎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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