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靳浩伦而言,春节最开心最期待最兴奋的事情,就是回老家。有红包拿,还可以和小伙伴一起放鞭炮,还有布偶戏看,村子里咚咚锵锵、噼噼啪啪气氛特别热闹,四处都洋溢着浓郁喜庆的年味。
靳浩伦上头有两个堂哥两个堂姐,他年龄是最小的,除夕夜一家团聚,大厅堂里挤满了大伯大姑,大家有说有笑,特别融洽。奶奶最疼靳浩伦,靳浩伦六岁前都在老家和奶奶住,他是奶奶带大的,直到上小学才到城里来,骨子里还带着自由生长的野,一回老家整个人都释放天性,抓着摔炮到处去吓鸡,整个村子里的鸡没被靳浩伦那一伙熊孩子吓过,都不能拥有这个村子的户籍。
“阿伦!你带什么好玩的回来了?”
这一辈的名字都还能用方言叫出来,什么阿伦阿红阿龙阿军,他们从小就这样叫对方,时间一久他们连大名都忘了。
“有啊!你们等着!”
靳浩伦把他的MP4、蛇板、溜溜球各种玩意都慷慨地给小伙伴们玩。靳浩伦这人没什么上进心,可只要他想,他就必须拿第一,他奉行的人生信条就是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比如跑步得冠军,当孩子王。靳浩伦得意地看玩伴们发出艳羡的惊叹,听到有人细声细语地叫了他一声阿伦。靳浩伦闻言一看,是小珍,也可能叫小贞,反正就发这个音,是个很腼腆安静的女孩子,虽然跟着他们“东征西战”,但其实就是在一旁看,没怎么参与。
“怎么了?”靳浩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状的巧克力,递给小珍,“给你吃,你怎么不去玩?”
“阿伦,城里好玩吗?”
“好玩……也不算吧?看看你玩什么,有电脑,有电影院,有电玩城。”
“电玩城是什么?”
“就是比鑫鑫电玩城还要好玩得多的地方,里面不仅有街机,还有可以投篮,就是一个篮框,有几个球可以扔,然后计分,还有夹娃娃,你投个一块钱,就能夹,但不一定夹得起来,反正我没夹起来过,打僵尸最好玩了!就是枪举久了手会酸……”
靳浩伦讲得眉飞色舞,小珍可能是没听懂,却还是语带憧憬地说:
“我、我也想去城里。”
“哎,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靳浩伦一拍脑袋,喝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瞬间被寒风撕得粉碎,“我去年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你爸妈要接你去城里吗?你去了吗?看到你那个弟弟了吗?”
提到这个,小珍的表情有点难过:
“没……爷爷说要是我回去,爸爸妈妈就要被罚款。”
“为什么要被罚款?”靳浩伦不解。
“因为他们生了两个。”
“生两个就要被罚款?”
靳浩伦不经意间地一瞥,对面低矮的砖土墙上用红漆大字写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久经风吹雨淋,土墙已经脱了皮,但红惨惨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另一面墙上写着“生男生女都一样”,上面沾满层层叠叠干涸或新鲜的鸡粪。这个墙头上飞着几只毛色发亮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扬扬地撅着屁股在拉屎,滴滴答答的白色流质粪便沿着重力下滑,这面墙朝东,因此总有鸡鸭猫狗在这个墙头上晒太阳。
“爷爷说,爸爸妈妈养了弟弟就不能再养我了……”
靳浩伦不理解为什么养不了小珍,如果养不了小珍,为什么还要再生个弟弟呢?为了安慰小珍,靳浩伦把口袋里另一枚金币巧克力也给了小珍:
“没关系的,这里也很好,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去城里看看!”
“谢谢阿伦!”小珍宝贝地捧着两枚金币巧克力,放进衣兜里藏好。
那些调皮好事的男孩子一看,立马瞎起哄:
“噢噢噢!阿伦送小珍巧克力!”
“阿伦喜欢小珍!”
“我也要吃!为什么就小珍有!”
靳浩伦好头疼,只好跑回奶奶家抓了一把巧克力分给小伙伴,只有用吃才能堵住他们叽叽喳喳的麻雀嘴。
年初一村口的土地庙前会搭个小戏台,从初一到初七,从迎神到送神七天,都要唱布偶戏。咿咿呀呀说着靳浩伦听不懂的戏词,节奏紧凑的鼓点铜锣,套在操偶人手上灵动的布偶,挥动双刀长戟,你来我往之间,布偶服身上的亮片在橘黄色的刺眼灯光下熠熠发光,有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神秘魅力。
虽然每年翻来覆去就是唱那么几曲,什么《武松打虎》《薛平贵与王宝钏》《闹天宫》……可大家就是乐此不疲地每年都守在庙口前,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地看戏。
奶奶牵着靳浩伦,说他又长高了,靳浩伦蹦跳了两下:
“我明年再回来就会比你高了!”
“好好好,”奶奶开心得合不拢嘴,“今年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啊?”
“有呀,我有个好哥们叫游冠鸿,他读书很厉害,但是体育很笨,又很容易生气,还爱哭,女孩子都没他爱哭,哎呀……”这一提,靳浩伦才想到他还没给游冠鸿发新年快乐,奶奶家没电脑,所以他没办法发QQ,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游冠鸿,“对了奶奶,我的鸡什么时候下蛋啊?”
“你的鸡?”
锣鼓用力地敲了起来,咚咚咚的节奏响声动天,台上的木偶人摇头晃脑,浑厚的戏腔从头顶的扩音喇叭传出:
“你是虾米人,为何与老岁子同名?”
“对呀!爸爸不是把小鸡抓来给你养吗!”
“我乃薛平贵,从西凉来,为见我某而来,请开城门,放我过关。”
“哦——”奶奶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阿伦啊,你那两只鸡是鸡公,不能生蛋!”
“咚——锵——”鼓和镲同时敲击,表达戏曲里人物的震惊。
“薛平贵!哎呀,开城门!开城门——”
而这一声震天的锣镲,犹如六月夏雷,把靳浩伦劈得到底不起,给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鸡公……两只鸡都是鸡公……鸡公是方言里公鸡的意思,靳浩伦想不通,明明一只蓝色一只红色,那就应该是一公一母,怎么两只鸡都是公的……
寒假一过完,亘古不变节后话题开始了,同学之间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作业做完了吗,而是你这个寒假拿了多少红包。有的小孩子要面子,会谎报红包数,比如拿四百块报一千块,大家会哇哇哇地围着他大叫,羡慕得口水都要出来了。
“靳浩伦,你拿了多少钱?”
“我拿了四千。”
“四千?!”小孩子们的尖叫声简直能把教室给掀了。
其实靳浩伦也谎报了,他拿了将近一万块的红包钱,但妈妈说财不外露,最好不要跟人家说,就算说也说少一点。靳浩伦的红包多,是因为亲戚多,爸爸那边有五个,妈妈那边有五个,不是当官就是做生意,红包自然给得多,当然老爸老妈也要包红包,不过那是老爸老妈的钱,红包是自己的钱,耶!
而游冠鸿今年就是个穷鬼,不,从今往后他都是个穷鬼。靳浩伦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对游冠鸿从来没有秘密可言,所以他跟游冠鸿坦白,今年他红包收了九千四,游冠鸿差点没气得晕倒,他拿了六百块,跟靳浩伦加一下就有一万块了,他拿的红包钱就比靳浩伦多了点零头!
“我六百!你比我多多了,开心了没!”
“喂,我不是炫耀啊,我就是问一下你这么凶干嘛?!”
“我哪里有凶你?是你自己心虚吧!”
“爱上爱的味道,让我脸红心跳,只有你才知道,爱情魅力符号……”
靳浩伦和游冠鸿忽然心照不宣地停下争吵,两双大眼睛里迸射出欣喜的光芒,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喊:
“伊利巧乐兹!”
这首《爱上爱的味道》是伊利巧乐兹雪糕广告的主题曲,每次看张韶涵吃巧乐兹吃得那么香那么陶醉,那脆皮,那雪糕,可馋死他们了……而且巧乐兹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还买不到,得去超市里买,现在大冬天的,家长又不让他们吃雪糕。
两个小孩脑袋挨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贴在CD店门前的张韶涵,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时候的日子还过得很慢很悠闲,他们的短期梦想就是吃到巧乐兹,等他们真的吃上巧乐兹后,却大失所望,果然谁都不能撼动和路雪巧克力脆皮雪糕的在游冠鸿心目中的霸主地位!
而女同学们,一夜之间疯狂地迷恋上吃蚵仔煎,学校边上就是公园后门,那里一家蚵仔煎,因为是地方小吃,所以开了很多年了生意一直很稳定,突然一夜之间人满为患。靳浩伦超级超级不爱吃蚵仔煎,因为蚵仔煎的原料是牡蛎,他很讨厌吃牡蛎,黑乎乎的,臭腥腥的,咬下去感觉吃了一嘴牡蛎的便便,哪怕许玲告诉他一百遍那是牡蛎的肚,啊,光说就觉得恶心,呕……
后来游冠鸿听同桌的女生说,是因为一部叫《转角遇到爱》的男主家是开蚵仔煎店的,女主喜欢吃,大家看女主吃得这么香,都纷纷去吃,可其实大家从小吃到大也就那味,真的无解。
四年级下学期是一个可怕的学年,只要是使用人教版语文书的学生,一定会体会过被《小英雄雨来》支配的恐惧,十几页的课文,读课文都读到口干舌燥。这种终极酷刑老师一般不轻易使用,一般是全班暴走控制不住,班主任一声大喝,把语文课本啪地一声砸在讲台上:
“《小英雄雨来》全文两遍!”
立刻全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班主任丝毫不为所动:
“再叫就三遍!”
都说没抄过课文的学生时代是不完整的,游冠鸿这就来体验生活了。他很无辜,大家班会课因为班主任没来在而吵翻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写作业,却被无差别攻击罚抄《小英雄雨来》一遍,勒令第二天要交。
游冠鸿简直人生灰暗,第一次遭受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靳浩伦跟他说话他都没心思回应,突然在小三轮上哭起来了,靳浩伦吓了一跳,赶紧举手:
“怎么了啊?!我什么都没动噢!”
“刘老师要罚我们抄课文……”
“啊?抄课文?”靳浩伦有点懵逼,他不太能理解因为抄课文就哭了?“抄课文怎么了?”
“抄《小英雄雨来》一遍……”
说出小英雄雨来这五个字都让游冠鸿感到恐惧,靳浩伦无语了:
“那你别抄呗。”
“不行!会被骂死的呜呜……”
“……那你就抄呗。”
“呜呜……”游冠鸿哭得梨花带雨,“我抄不完啦……”
“行行行,我帮你抄!我帮你抄行吧!大哥你别哭了!真是败给你了。”
靳浩伦连自己的课文都没抄,还要帮着游冠鸿抄,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到了,游冠鸿应该为他倾情献唱《感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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