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时辰了?”
华裳宫里,皇后点了烛台,呆呆望着那跃动的火苗出神。
“主子,快四更了。”
佩环低声应着,复替她理了理肩上的外衫。
“主子,您还是去歇歇罢,后日便是大宴,明儿个还有得忙呢。”
皇后合了合眼,一双干涩的眸子盯了小窗半晌,低低喃道“四更了,皇上该上早朝了。”
“主子,您这又是何苦呢。”
皇后摇摇头“丫头,你不懂,本宫若是不将那锦囊还给宸妃,日后便是皇上真个对她生了嫌隙,本宫也将是破坏他与宸妃的罪魁祸首,你以为皇上又会如何待本宫?”
“那也总好过灵凤宫一宫独宠啊,宸妃与皇上多好一日,皇上便多一日看不见娘娘的好。”
皇后听了她的话只是静默,许久方苦笑道“丫头,你可知为何宸妃专宠至此,又为皇上诞下子嗣,本宫还能稳坐这皇后之位?”
“您是太后亲自挑选的,又得众大臣保举……”
“错了,太后若是能在他面前说上话,如今也不至于日日在佛堂吃斋念佛了,说到朝中的大臣,你可还记得那位补过高大人空缺的大理寺卿,那位江玉江大人,不过在朝堂之上说了一句宸妃不是,便被贬到那贫瘠的西南去了。”
“这……”
“他迟迟不肯废后,不过是因为本宫的父亲是容相。”
“可是,老爷不是已经……”
“父亲一生刚直,轻易不肯向权贵低头,先帝在世时他曾死谏过三次,最后心灰意冷辞官,人人都道他是回乡颐养天年,殊不知便是身在梓州,他的一颗心还是时刻牵系朝堂,当年朝臣之中许多大臣暗结外党祸乱朝纲,先帝又遭奸人蒙蔽,他一夜之间急白了发,常常气得口吐鲜血,母亲便是那时候累日担惊受怕,方早早地去了。”
“皇上登基以后,不是立马去梓州将老爷请回来了么?”
皇后闻言,面色只越发戚戚“若非为此,父亲兴许也不会早早便随母亲去了。”
“奴婢不明白。”
“父亲当年之所以软下口来,还是看在皇上诚心诚意的份上,谁曾想三年后他寄以厚望的少年天子,会因为一个女子便频频失了分寸,父亲从前既为宠冠后宫的柳贵妃谏过先帝,自也毫不避讳地说过后来的南妃诸多不是,这君臣师徒之间的隔阂,便一朝一夕地种下了,到了后来,父亲再度心死,可是,便在他临走的前夜,他却放下身段托人请皇上去了一趟丞相府,外人只道是皇上去府中探望,都以为是莫大的恩赐,殊不知,他不过是为了他膝下唯一的女儿……”
皇后话到此处,早已掩面悲泣。
佩环听得似懂非懂,想起往日老丞相的种种,不由也有些悲从中来。
便听得皇后又道“父亲一生不曾求过人,若不是为了我,他也断不会……”
皇后抹着泪,好一会子方堪堪止住悲戚,便紧抓了佩环的手,郑重叮嘱道“便是为了父亲,这后位我也不能轻易丢了,如今谁不知道宸妃是皇上心头的逆鳞,本宫只要做好分内之事,让皇上寻不着错处,便是对父亲最大的孝顺了。”
“只是这样一来,皇上何时才会想起娘娘?”
“不念才好,不念不想,便不会计量,他一日不来寻本宫,本宫便一直是大夏朝的皇后。”
“只是……”
只是这同打入冷宫又有何区别?
佩环泪珠儿滚着,却不肯再说出口了。
“此次锦囊的事,无论前因后果如何,本宫都答应不同你计较,只是,不可再有下次,明白吗?”
“……是。”
龚璃真个是始料未及,原本是要去那人的日升殿里请罪外加解释的,不曾想闹到最后竟又教他吃干抹净,这便罢了,翌日天蒙蒙亮那人便将她闹醒,斥退了更衣的奴才,二话不说便将那伺候的差事丢给了她。
更衣便更衣,到底她伺候他也不是头一遭了,待得替他披上袍子,挽好发带上冠子,眼前人玉面修颜眉目如画,她看得心口颤颤,却听得他一声低骂,只道是笨手笨脚的。
龚璃四目环伺了一番,这屋子里除了个静候在侧的蔡康,便只有她和他了。
后知后觉,她恨不得扑上去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嫌伺候不好你唤别人啊,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作甚!
她气上心头,转身便要走,却又被他一把抓住,“你那个沈姐姐的绣工,比你可精多了。”
龚璃回到灵凤宫,用过了早膳,整个人因着他那句话,照旧还是迷迷瞪瞪的。
及至早朝后皇帝将六王爷单独留下来的消息传来,龚璃心口一动,一瞬便福至心灵了,再去掏袖中的锦囊,果不见了踪影。
这个混蛋,早认出那是沈姐姐的物事,竟还故意叫她提心吊胆!
当夜龚璃原本装了一肚子气,誓要同那人理一理的,见过了颢儿她便一直等,却不曾想,子夜过去那人也不曾来,她瞌睡连天,便自个儿上榻了。
躺在榻上却是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时,只觉床榻向下一陷,身子便落入了一个裹了寒气的胸膛。
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却是朝那臂里更偎紧了些,想起了什么,不甘心地拧了他一把。
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她终于心满,枕着他的臂便睡过去了。
翌日又是四更不到便被他唤醒,却是一众宫奴涌入,她眼睁睁便瞅着他们分作两拨,替他更衣,替她更衣,她滞了一会子豁然梦醒,方忆起这是大宴的日子。
眼瞧着他眉眼冷冽,张开双臂由着一众宫奴折腾,脑里不由竟现了从前在天宫时候的画面。
天帝赐宴,她蹲在道君身边,一道道尝那些果酒佳酿,迷迷瞪瞪的,却闻见一声惊呼,原是一个伺候的童子不小心打翻了杯盏,酒水浇了他一身,座中之人无不心惊,只因元始天尊厌酒,这在天宫里从来不是秘密。
天帝要罚那童子,他却不动声色挥手让人下去。
她那时方修成人形不久,修为还不足,喝多了酒,不多时竟又幻作小兽,心里惦记着道君所说天宫的三生门能望见人间,便蹦跳着出了大殿,四处寻那三生门。
末了,三生门未寻着,偏生教她撞见了他,正倚在一个长满藤蔓的老树下,抓着葫芦样儿的瓶子,眯着眸子饮酒呢。
那地儿罕见,嫦娥仙子的月宫里的光都只透了三两点过来,那树也生得奇特,她叫不出名字,只记得树下的男子半倚着十人合抱的树身,白衫洋洋洒洒铺了一地,长长的袖袍随着饮酒的动作在风里飞舞,如墨的眉挑着,随着他微眯的眼波流转,活脱脱个狂荡不羁的仙人。
她看得痴了,竟忘了自己撞破了他的秘密要藏起来,待得后知后觉想起来之时,只觉周身一阵狂风席卷,再睁开眼,已经被他抓在手上,冷着眉眼威胁“好个小畜生,看来本尊今日不能放你活着回昆仑了。”
她吓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边叫一边用尖尖的喙去啄他的手背,他只是笑,风扬起他的发,也扬起他鼻息间的酒,她挣扎得越使劲,他笑得越肆意。
她闻着那酒香,心旷神怡,又受他几句诱惑,便又喝了不少酒。
再醒来已是半月过后,早已身在昆仑,道君罚她半年不许出山,更布下天罗地网不让她出逃,半年里,她便一遍又一遍听山上的飞禽走兽同她说那夜的事——打翻了酒盏的童子被天帝贬下凡尘,三世为畜;月老喝醉了酒搭错了红线,把人间一对儿鸳鸯活生生给拆散了;王母瑶池里的荷花精为了一个凡人,跳下了三生门……
那夜的怪事多,却不曾有一个事与那夜的她与他相关,她也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梦,只是梦里的那树那风,那酒那人,总是一遍一遍地总到她的梦里来……
“主子!”
“啊?”
龚璃猛地自那久远的神思回神,便见两个丫头一个劲朝她使眼色,转眸,却对上一双微眯的眸,随着他的浓眉压下来,黑沉沉的叫她心口陡地一惊。
“皇……皇上?”
“在想什么?那般出神?”他挑眉,唇角勾了薄弧,冷意泠泠。
“呃……”
龚璃冷汗淋漓,下意识咽着口水,却见自己已装扮好了,动动身子,才发现衣服都较往日厚重了不少。
便听得他冷不丁地道“你昨日不是修书要你那沈姐姐来宫里么?朕看人也快到了,你也该去宫门口迎一迎,尽尽地主之谊。”
昨日?修书?
皇上,这话从何说起啊!
她还待追问,皇帝却不理,转身便阔步迈开,很快出了灵凤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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