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程平终于见到了本地士族代表们,有云中县的常、李、吴、胡, 有朔阳的赵氏、燕氏,安丘的李氏、冯氏。
这些真真假假的北朝士族们,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朝时,有的则是近代才勉强加入士族序列的,有的是因为战乱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有的是土生土长的云州家族。
程平田舍汉出身,本对士族是不熟的,但跟陆允明接触多了, 对士族这种生物倒也有点研究。叫程平看, 这些北地士族与内地那些世家大族比, 少的不是讲究, 而恰是不讲究。
陆相笑言自己“粗疏”,动不动就伸直大长腿在榻上歪着,吃个肉夹馍也能吃得挺开心,他这种漫不经心的粗疏是以陆氏几百年洛下华族历史、近代族谱上一排的卿相做底子的。
王棣日子过得精致,但同时也恣意随便。
这些北地士族或许是因为过早被边缘化了, 也或者是因为有一些本身根子就有待考据, 相对陆、王之流, 总少了点底气, 多了些纠结, 于某些细枝末节便格外认真。比如酒宴的程序、菜色、歌舞曲目、酒过几巡才可以开始讲闲话讲正题, 这些都讲究得很。
程平少不得入乡随俗, 又有从陆允明那学来的装*功夫,倒也糊弄到了不少本地士族的好感度。
常氏的家主常荀笑着赞赏:“使君风姿秀雅,如珠如玉,光映照人。”
程平把赞赏又翻个倍还回去:“见常公及大郎,如睹当年王丞相及其子敬伦!”然后又加赞一句,“大郎固自有凤毛。”①
程平前世的时候作为投资经理,颇通套近乎之道,比如想博得中年男女的好感,夸他们的孩子准没错!
常荀看看身侧的长子,笑着拈须道:“使君莫要赞他们,小儿郎禁不得夸。”
常琛在父亲面前不敢造次,心里却颇尴尬,这位程使君比我还要小一些呢。
……
又喝了一回酒,歌舞也下去了,按照程序,可以说正事了。
程平从小被大伯教育大,深通先扬后抑的道理,先讲云州城的历史,夸赞云州的封建主义建设与在座诸位是分不开的,虽然只是面子话,但能被新一届领导班子肯定,众人还是高兴的。
然而,程平话题一转,就说到了今日云州的疲敝——原因何在,自然是因为胡人犯边。
程平声音沉痛地说起永淳元年东突厥默啜破云州的事,“史志记载,当时云州城被劫掠,平民灭门,富人失所,儿郎扑于街,妇女悬梁上。临走,突厥人更是烧了一把大火,半个云州几乎被烧个精光。”程平叹口气,“某前两日巡城时,尚见城墙上有烟熏痕迹,想来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众人默然。
程平知道,这些北地士族能在此屹立不倒,与外族多少都有点关系,但还是要让他们明白一件事——他们与朝廷官府才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失去了朝廷庇护,他们对回鹘人来说就是砧板上的肉。现在与南北朝时不同,那时颇有与外勾结出卖本朝的士族们,甚至还因此得了富贵,但现在回鹘人不是来夺天下治天下的,他们是来烧杀抢掠的。
见还有几个不以为然的,程平就把最狠的那一刀扎出去:“某听闻当日云州楚氏,最是文采风流,可惜殁于突厥兵乱,如今其后人已风流云散,不知去向矣。”楚氏是当年云州第一望族,几乎被突厥人灭了族,这还是这两天程平翻阅方志才知道的。
不少人脸色都变了,当年楚氏亦有坞堡、有庄客部曲,到底不能免于被灭族,倒是当年自己这些小士族跑得快些,名声也没大到引了专门的突厥兵攻打,才得以保全。
见火候差不多了,程平放上最后一根稻草,“不知诸公可曾见过猫儿吃东西?你若给它不曾见过的吃食,它总是用爪子拨一拨,鼻子嗅一嗅,小心试探,待发现这吃食无害而味美,便扑上去撕咬吞咽——而今回鹘便正在对云州‘拨一拨’‘嗅一嗅’呢。”
这下,所有人的面色都是一紧,程平则好整以暇地喝口茶。这帮士族们总觉得自己有部曲防卫、有坚固的坞堡,现在这小股突厥骑兵不敢奈何他们,那以后呢?你们现在不肯出钱出力,放纵突厥人犯边,等大军打来了,大家一块玩完。
常荀缓一缓神色笑道,“使君所言甚是。吾等当勠力同心,共御外侮。”
程平叹道:“常翁真仁人志士也!”
有常荀带头,其他人等也表示愿意合作。
程平在米南时当众筹委员会会长当惯了,颇有经验,先大致讲了用钱的几个方面,然后说数字,然后说回报——回报也还是老三样,立碑撰文旌表功德、方志里面放个人广告页、上表朝廷。
众人本来已经认命花钱了,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些好处,顿时有一种“赚了”的感觉。
程平平仄仄平律诗绝句写得烂,却做得一手好扬抑抑扬格十四行诗。
忽悠完了这帮士族代表,程平的《云州团练告书》并《云州团练轨制》也拟得差不多了,与下属们讨论过,基本定了稿,便先斩后奏地下发,然后写了汇报的奏表快马送去京中。
若只忽悠士族点钱修城墙,倒不用朝廷审批,但团练这事,涉及兵马,就得小心一点了,更何况还要请求皇帝减免赋税。
程平的奏表到京时,已经到了腊月中旬,长安一片新年气氛,政事堂内陈相、邓相以及陆允明却忙得很。
一是忙新年元日的大典,又要献表又要献礼又要跪请,程序繁杂,人员众多,光仪仗侍卫就有好几千,全部参加大朝会的人数加一起得有两三万!虽然具体事宜不用宰相们操作,但揽总也是个麻烦活儿——更何况大朝会陈相、邓相两人每年要轮流主持。
若说第一项只是繁琐,第二项则是烧脑了——这时候各部司的工作得失、考评都呈送了上来,第二年的计划也做了出来,如何褒贬批复都是需要经过认真考虑、反复讨论的。
更何况还有程平这种不长眼的,送上了申请开团练并减免赋税的奏表。
在各地一片贺新年元正的奏表中,程平的奏表真是独树一帜得厉害——其实云州也有贺表,程平到任之前,州府属官们就准备好了,随着赋税贡举等一起送进京来。
陈相看着程平这封奏表,略皱眉。其对回鹘的警惕和强硬,颇和陈相的心思,但……他不是邓麟的“徒孙”吗?怎的与邓麟这老儿行事竟不一样?还是邓麟又有什么新念头?
邓相看到这封奏表时也略皱眉,年轻人!作风太过强硬,却不知刚则易折!但想到回鹘人近两年的做派,似乎也是该镇唬镇唬……
邓相抬头看陆允明:“诚之可看了云州来的奏表?”
陆允明从正在拟定的漕运边防调动方案中抬起头,恭恭敬敬地回答:“明已经看过了。”
“你怎么看?”邓相笑问。
陈相眼睛放在另一封奏表上,没说什么。
陆允明搁下笔,微笑道:“按理说,明当回避的——明与云州刺史程平乃同过生死的至交好友,”陆允明顿一下,“不过既然邓相公问起,明便说一下自己的看法。明以为,程平所奏请的,不管是开团练,还是减免赋税,皆当!”最后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邓相感到很是惊讶,这还是那个老练的陆诚之吗?政事堂里竟然说起了“至交好友”……
对周望川这个小弟子与陆允明的纠葛,邓相也是知道的,座主与门生嘛,又曾共患难过。但当日周望川带着程平来敬酒,邓相却很轻易地接纳了他——朝堂之上,交情归交情,政见归政见,在后者面前,前者往往不堪一击!现在陆允明竟然这么说……
陈相也从奏表中抬起头,看陆允明一眼,目现诧异。
陆允明却笑一笑,接着埋头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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