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的反回鹘入侵大计开展得轰轰烈烈的时候, 却迎来了回鹘使者。
听人报回鹘可汗桑格列的侄子纳音来访云州,程平忙让录事参军蔡森把他安排进馆驿,然后便召集州府属官们开会。
陆允明给的资料里说, 回鹘可汗桑格列这人颇有才具, 年轻时灭了负隅顽抗的突厥残部, 统一了铁勒诸部,与唐合作,帮唐征讨反叛的藩镇, 获得唐朝皇帝“忠勇令可汗”的册封。
程平分析着,大约是唐的内乱和软弱刺激了这位枭雄的野心,但面对唐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他也不敢贸然动武, 故而不断进行骚扰和试探,却维持着表面的臣服。
桑格列有五个兄弟, 最有势力的叫叶其阿。另有一个叫绰度, 其母是和亲的宗室女, 绰度本人还曾去过长安,属于回鹘中的亲唐势力。
王棣给的回鹘王庭资料也差不多, 只是多一点细节。
程平想知道这位来使纳音是绰度的儿子, 他的政治倾向又是什么样的?能不能从他这打开缺口, 与回鹘中的亲唐势力有更紧密的合作?
关于纳音,吴长史想了想, 道:“下官倒是见过一次这个纳音, 大约七八年前, 他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回鹘使者进长安献贡,他私自藏在使节队伍中,过了东受降城才被发现。那时候下官恰去东受降城公干,看了这场热闹。”
程平点点头,这小孩儿有点意思……他是单纯调皮捣蛋,还是听家里长辈谈论大唐多了,故而对长安心生向往?但愿是后者。
宴会颇为盛大。为了表示重视,也为了不被人看轻了去,程平正正经经穿上四品刺史官服,涂胡须膏时下手比平时重了一些,眉毛也画得更浓,可惜没有高跟鞋……程平在心里叹口气,身高上不去,这气势就弱了。
即便程平再怎么装扮,纳音见了她也是一愣,这么年轻的刺史!又这样柔弱纤细,像祖母养的兰花似的。
程平笑道:“不知世子驾临,还请恕罪。”
回鹘虽然已经建国,朝中也仿照唐设立主要官署,但到底建国日浅,又有自己的风俗,其父绰度倒是封了爵位,纳音作为王庭二三十个年轻宗室子弟之一,却是没有封号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世子”。
纳音心里高兴,却不愿在这位同龄人面前露了底,便挺挺腰,“使君不要客气。”说的竟然是雅言,只是带点奇怪的口音。
看着少年人还不知道藏心事的脸,程平一笑,请纳音入座。程平的目光掠过纳音高鼻深目的帅脸,在其身后的侍从身上点了一下。
这位侍从约莫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大肚子满脸胡须,却有一双精悍威武的眼睛,其走路时的气度,很有点京中武将大佬的派头。
程平想起《世说新语》里的故事。曹操会见匈奴使者,觉得自己太丑了,影响国家形象,所以让崔季珪代替自己会见外使,自己提溜着刀站在崔季珪的坐床边上。会见完了,还嘚瑟嘚瑟地让人去问匈奴使者。匈奴使者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掉了马甲的曹操听了这话,就派人去追杀这个使者。
这不会是——风水轮流转了吧?但愿是我被害妄想症发作想多了。
纳音带着的其他人就正常多了,包括那位副使甘莫多。
程平自认为不是那实心肠的匈奴使者,故而对这位大佬派头的侍卫视而不见,只殷勤地招待纳音。
程平先恭敬地问其祖母恒泰公主是否安好。
恒泰是先江阳王之女。当时程平问起,陆允明给江阳王的评价是“柔质慈和”,程平秒懂,就是老实懦弱——听陆相的话,程平都自带翻译器。恒泰估计受其父影响,也是个淑女,这么多年嫁到回鹘,不像别的公主似的日天日地各种苏爽,但也完成了和亲公主的任务。
纳音与祖母颇为亲昵,听程平问起,笑道:“家祖母身体还算安康。”
程平点点头,言辞殷殷:“圣人仁慈,对天家骨肉都挂怀得很。这次某来赴任,圣人还念起公主,言公主如今上了年纪,不知每日食饮如何,行走坐卧可还自如?”程平顺嘴就给皇帝装裱了个人设——反正私房话,没人去找皇帝核对。
纳音曾听之前来过云州的回鹘大臣说自己的遭遇,“那云州刺史很看不起人呐,与我等说话就像吃他们唐人的苦药一样——强忍着。若不是大汗吩咐,我非得一拳捣破他的鼻子。”
纳音没想到,新刺史竟然这般和蔼可亲,而且唐朝皇帝还惦记着祖母呢。恒泰公主上了年纪确实有点不良于行,纳音叹口气:“家祖母腿脚不太好了,最近都不大出门。”
程平恳切地建议:“等天气和暖了,让人抬着辇带公主在草原上走走吧。公主虽是生于西京的金枝玉叶,但嫁到贵部几十年,对草原感情更深啊。”
纳音点头答应着。
一通家常话下来,纳音之前那点外道和生疏都少了不少——想到祖母,便想到自己身上毕竟流着李唐皇室的血。
听程平与纳音说家常,那位侍卫的目光在程平温良诚挚的脸上晃一圈,若有所思地一笑。
聊完了关系纽带,程平又问可汗和绰度的安,怕话题敏感,这就简略多了,只是走个过场。
然后宴会正式开始。
游牧民族酒量大,程平酒量一般,本想玩酒里兑水的花活儿,想了想,又作罢。故而时候不长,程平就满脸通红,醉眼朦胧起来。
游牧民族的男人不足十岁就喝酒,对真醉假醉一眼就能看出来。纳音咧着嘴笑,心里产生了莫名的平衡感,之前只道这小刺史人很是老到能干,年纪轻轻就做了这云州刺史,却原来是个“三口倒”。
程平借醉过来抓住纳音的手腕,颇为神秘地道:“来,我有个物什给你。”
纳音情不自禁地便跟她走。随从们要跟上,想到程平刚才的神色,纳音道,“我们说会儿话就回来。”
随行人等只得止步。
州府这边不知刺史卖的什么药,也不好跟过去,便任两人逃席出来。
到了后堂,程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八音盒,亲自上了弦,“今日某与世子一见如故,这是某亲手做的,送与世子,还请莫要嫌弃。”
只见一个小木马在转圈,又传出叮咚叮咚的乐声,纳音瞪大眼睛。
程平在心里暗笑,哄孩子嘛!我最拿手了。
这个八音盒还是在汴州时跟刘恭一起鼓捣的,粗糙得很,当时也只完成了个半成品。后来有空的时候,尤其来云州的路上,程平又加工了加工,勉强算个多半成品了。本想回头装饰一下,让人捎回长安送陆允明,显摆加求表扬——满是自己想起来也讪笑的小女儿家心思。这会子遇到熊孩子纳音,只能挪用了。
与程平同岁的“熊孩子”对这个盒子确实爱不释手,自己又拧了弦,听了两遍。
程平的音乐两辈子都学得稀松二五眼,刘恭却颇有天分,关键是爱钻研,鼓捣出的盒子能奏《霓裳羽衣曲》的一点儿开头。①
“中原当真什么都有……”纳音笑道。
程平必须把他中原“地大物博”的念头扭过来,“中原最贵者,人也,礼也,乐也。”
程平晃晃有点晕乎的头,给“熊孩子”上思想教育课:“自周公制礼作乐到今一千余年,虽历经王朝更迭、也曾战乱频发,但国人始终不敢忘‘礼’‘乐’二字。”怕纳音文化课学得不好,程平尽量深入浅出,“乐者,和谐也;礼者,有序也。凭着礼乐,中原王朝才能上下同心,百姓安居……”
纳音听得晕晕乎乎,不过大意倒也听懂了,中原最贵重、最好的不是东西,而是人,是“礼”和“乐”。突然纳音又笑了,这盒子是刺史做的,他这不是夸自己吗?
程平一看就知道熊孩子没听进去。算了,洗脑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坐了这会子,再不出去,外面那帮人该拿着刀枪进来了,于是携着纳音的手一起走出去。
纳音只觉得这刺史的手纤细柔腻,似比姑娘们的手还细滑,再侧头看程平的脸,这个——未免也太柔和了些吧?
听闻中原有一种男子,虽是男儿身,喜欢的却是男子,其形容也像妇人,莫非——这程刺史便是这样的?纳音的脸突然红起来,又不好抽回手去,只好僵硬着任程平握着。到了席上,程平松开手,笑嘻嘻地接着说场面话,纳音却在案下搓了搓手。
宴席过后第二天,回鹘使团道明正题——请求在云州开互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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