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死人借道?”轩曜分明感觉这些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走进客栈。轩曜莫名觉得,特别冷,不是天气转凉的那种人,而是一种不同于活人气息的冷。
这种冷,他曾在乳娘身上感觉过。是阴气,人死之后,阳气散尽。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流失,从前温暖柔软的躯体,渐渐僵硬,像冰冷的石头。
乳娘死的时候,他心里惶恐的很,这是世上最后一个在乎他的人,也是最后一个亲人。
她走了,自己就彻底孤单一人。
轩曜的脸色不太好,荼宛以为,他被阴气入侵,身体不适。不觉握紧他的手,挪动凳子靠近点。“别怕,就一晚,天亮前他们就会走。你要是怕冷,晚上我们一起睡吧!”
明明很害羞的话,她却觉得很兴奋,两眼都是跃跃欲试的目光,让轩曜顿时忘了旧事,瞬间脸红不已。
他极速起身,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荼...荼宛姑娘,这话实在....实在有失规矩!”后面的话,真的说不出口,为何一遇到她,自己就手足无措?
荼宛眨眼,拿筷子挑菜,用一种无知又单纯的口吻道,“不就是同一个屋子睡觉,哪里没规矩?你们中原人就是规矩多,我这都是为你好。”
“夜里借道的,不是鬼魂,而是死尸。你不知道吧,我们南疆有个规矩,人若客死他乡,是会给子孙后代留下祸患的。”
“所以呀,若是这家人没法将尸体运回,就只能请来无常,为死者赶尸,让死尸自己走回去。”
此时,屋外再传来铜铃声,客栈里的活人皆回避,唯有一个嘶哑诡异的男声,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什么。
轩曜感到脚下的木地板,微微震动几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可很快又平息下来,再不见一丝动静,连虫鸣都没有。
阴寒之气更强,轩曜忍不住靠近荼宛一点。
荼宛暗笑,继续道“听阿娘说,你们中原,把这种尸体叫僵尸,或者,诈尸对不对?”
轩曜强压下不适,正经问她。“荼姑娘,为何苗人不将尸体装进棺材里,运回家乡?”非要用这种诡异的法子,未免荒唐恐怖。
尸体会跳?这本就离奇。
可....经历过蛊母,鬼魂,妖怪,轩曜再也不认为,道士的术法,完全是假的。
也许,还是有点作用,只是自己没学到罢了。
荼宛看着他,颇有无奈。“轩哥哥,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有没有发现,此地地形崎岖坎坷,石头山路多,平坦大路少?”
轩曜点头,南疆的确跟中原地区不太一样,这里不仅山多,而且道路多崎岖,艰难处,人马皆难通过。
他甚至见过绳索攀岩的方式。
“对我们南疆人来说,死在异地他乡,本就对后人不好。无论如何都要回归故里,可你也看到,这里不比你们中原,不仅道路崎岖,而且物资匮乏,很多都是穷人。”
“穷人就算买得起棺材,也雇不了人,把棺材抬回去。以前不是没有人怎么做,可第一,棺材太贵,第二,棺材太重。有些道路棺材无法通过,只能被丢弃。”
“日子长了,人们就想出这么个法子,赶尸!无常在特殊的日子里连夜赶路,把尸体送回家乡。”
“你倒好,别的客栈不找,恰好找了间借道的客栈,今夜,客栈里活人千万别出去,等到黎明前两个时辰,无常就会走了。”
这样一来,他们必须整夜共处一室,荼宛自在吃饭,轩曜却有几分不自在。这样跟女子独处室,明明于礼不合,可轩曜内心,莫名躁动。
这种感觉陌生又奇怪,有欢喜有担忧,千般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无所适从。耳边全是心跳声,空气中全是荼宛的香气,轩曜连饭都不敢吃,急忙起身坐到一旁。
荼宛不明就里,以为他很讨厌跟自己呆在一个地方,心里郁闷难受,放下筷子淡淡道“你若不自在,我出去就是,不用这样!”
荼宛失落不快,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轩曜在她抓住门把的时候拉住她“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是什么?”
“是....是担心你的名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在中原,完全是毁人名节的做法。
就算男子愿意娶这女子,也是奔则为妾,聘则为妻。世人永远瞧不起,这种婚前失德的行为。
荼宛愣了会,突然笑起来。“我最后再说一遍,这里不是中原,女子的情爱,由自己选择。爱则合,恨则离,没有中原人荒唐可笑的规矩!”
“莫说今日,我与你共处一室,就算我如今有了你的孩子,只要你我没了情分,我也会带着孩子另嫁他人。”
“所以,不要再用名节二字来敷衍我。”
荼宛说完,也不管他,径自往床上一躺,睡觉去了。
倒是轩曜,愣了好一会儿,才坐回桌前,继续吃凉透的饭食。
心里难掩失落,还有轩曜不懂的苦涩。
“小姐,我们这样做,合适吗?”巧溪有些担忧,不知小姐跟大巫师因何争执,那日匆匆回来,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她离开。
此时莫名守在这条窄道上,不知等待什么。
巧溪的话没有等到回复,反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阿黛静静往左边看了看,笑了。“来了!”
桑代骑马匆匆赶路,带着手下的人,押送贡品前往边崖县。这次他不仅是送税银贡品,还身负重任,想让县令代为传达苗王的诉求。
马蹄急匆匆,半道上忽然跑来两个人,一身狼狈,身上的银饰只剩耳环犹在。
桑代匆忙勒马,差点撞上女子。女子才摔倒,另一个女孩赶紧将她扶起“小姐你没事吧?”
桑代下了马,走过去问候。“姑娘,可有伤到你?”
阿黛低头不语,似乎很害怕,抓紧自己的衣服,慌忙想起身。可显然,突然的事故让她扭到脚,脚腕受伤,红肿起来。
“都怪你,那么匆忙干什么,要不是你,我家小姐也不会扭到脚,这荒郊野岭的,可怎么办!”巧溪护住主子,出言不逊。
桑代的侍从看不过眼,张嘴就训斥“你这丫头好生无礼,分明是你们贸然冲出来,差点惊扰我家....少爷,怎么还反咬一口,怎么,是想讹我们吗?”
桑代回头瞥一眼,桑嘎立刻住嘴。巧溪还想再说,阿黛暗拉她的衣角,扯了两下。
阿黛一直低头,没人看清她的模样。她似乎鼓足很大的勇气,慢慢抬头,刹那间,惊艳了众人。
阿黛对自己的美貌十分自信,旁人第一次见她,难免会有这样的眼神,桑代眼中闪过的惊艳,也没有躲过她的眼。
她轻声细语道“对不住,这位少爷,我们在前面的路上遇到了山匪,匆忙逃出来,慌不择路才惊扰了你的马,我们现在就走,实在抱歉!”
她眼神倔强,根本没有让对方负责的意思,硬让巧溪将她扶起,一瘸一拐往另一条路上走。
桑代诧异稍许,连忙跟上前。“下人不懂事,若有冒犯,小姐莫往心里去。此地荒郊野岭,于情于理,桑代都没有办法让你们两个孤身上路,不如小姐告知在下,你们要去哪里?在下派人护送?”
巧溪刚要说,阿黛却阻止她。眼神很戒备的,看桑代的样子,就像在防备一个贼。
“不必,你我素不相识,没有必要。”
姿态很足,分明是把他们当作匪徒之流,害怕被算计。
桑代失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把他当作贼。顿时拿出信物,亮明身份。“在下不是坏人,乃是苗王府的。此次奉命押运贡品,姑娘如愿意,在下护送你到县城可好?”
去人多的地方就不害怕了,阿黛看了看那熟悉的图标,是凰鸟,苗王才能用的标志。
“请恕罪,我是黑苗的阿黛,本是来拜访亲人,谁知路上遇到流匪,东西被抢了,不说还差点....”她欲言又止,很伤心很惶恐,没有继续往下说。
美人楚楚可怜,欲说还休的样子,是个男人见了都要心生怜惜。何况,是南疆有名的美人,阿黛。
“原来是阿黛小姐,是在下眼拙,只在小时与你见过一面,实在没有认出来。”
阿黛面露诧异,抬头狐疑问“你是...”
“我是桑代,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去你们家,不小心打碎了你养的花,你还哭了很久,非让我赔。我当时没办法,只好把银项圈抵押给你,为此还被我阿爹狠狠教训了一顿。”
桑代提及此事,算是放松了戒心。原来是故人,心中仅剩的那一点疑惑,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阿黛想了想,惊呼道“你是桑代王子?”立刻要屈膝行礼,却被桑代拦住。
“因为我不是外人,何须如此多礼。再说脚上有伤,使不得!”桑代分明记得,那时候的她是个哭着鼻子,一脸脏兮兮的小丫头。
想不到几年不见,已经出落的如此美丽大方,怪不得世人常说,黑苗最大的宝藏,是大巫师的女儿阿黛。
这样绝代美丽的少女,便是身为王子的桑代,也很少见到。不,应该说他见过的每一个女子,都没有她美丽。
阿黛柔柔点头,十分歉意。“殿下一番好心,阿黛差点误会,都是我的不是,还请王子不要往心里去。阿黛...”
仿佛见到亲人,终于可以诉委屈,阿黛待憋屈很久的眼泪,终于流出。哭的梨花带雨,莫说桑代,就是他身后的下人,见了都心疼不已。
让这样的美人流泪心碎,简直是种大罪过。
“王子殿下恕罪,我们刚才遇到劫匪,实在是吓怕了。那帮人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样子,好像不是咱们南疆的人,倒像极了...像极了中原人。”
“当真?”桑代心里产生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在问巧溪,却直直看着阿黛,等待她的确认。
阿黛轻咬嘴唇,面色凝重,点点头。“殿下,我的人,有黑苗的族徽,南疆人不会随意乱来。可....”
“可我怎么看.....那些人似乎都是冲着我们来!”
桑代心中想起旧事,隐隐觉得,此行恐怕不会太顺利。
桑代的人先行将阿黛送进县城,拜访亲人。自己却没有着急进入,反而先跑到周边去探情况。
边崖县是南疆与中原的接壤地,自从先苗王臣服纳贡开始,这里就是每年交接贡品的地方。
除非有重要的节日或者大事件,基本上苗王不会轻易派人入京觐见,一来,是南疆诡异的巫术让中原人害怕,二来,南疆人在中原皇帝眼里,是野蛮无知之人,愚蠢野蛮,没有太多召见的价值。
可中原人除非情况的书,绝不会轻易挑起战争,因为南疆人心中只有鬼神,不惧怕战死。
更何况这里地势复杂,蛇虫鼠蚁瘴气众多,若要打仗,并没有任何掠夺价值。
而此时,看到不远处接二连三的流民,桑代疑惑了。这些人从哪里来?发生了什么事?
桑代乔装打扮,尽量显得不那么突出。一路走一路看,发现这些人集齐了每一类苗人。
身上的衣服,红黑青白花,交杂混在一起。
“少爷,这些人看起来生苗熟苗混做一团,莫不是,边界逃来的吧?”随从小声问询,若是如此,只怕要生祸端。
桑代心里微沉,战乱一起,遭殃的肯定是百姓,苗人不惧战争,但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一路上男女老少,拖家带口一个又一个。有人走不动了,坐在路边休息。桑代正想寻找合适的人问话,突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前面有人放粮,饿得全无精气神的人,纷纷爬起来,蝗虫一般赶过去。
桑代急忙闪躲,跟在后面,顺着人群方向走。
很快看到前方不远处,有颗高大的松树。大树底下有着小小的土地神龛,旁边,有人搭了棚子,正在施粥。
桑代看不清是谁的人,只因流民太多,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看不清。
桑代听到一声惨叫,瞬间被拥挤的人群淹没。每个人都匆忙的跑去,生怕去晚了,抢不到食物。
桑代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倒下,及时跑过去将他扶起,本以为他会害怕,谁知小人儿站起来后,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尘,一边嘟囔道“真是的,我又不抢食物,干嘛推我!”
这声调,竟是个女孩!
越汐站稳之后,抬头看向桑代,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他,长的还还不错,但是比她的心上人差远了。
“谢谢你啊,小哥,要吃粥赶快,不然一会就被抢完了!”
桑代见她虽然脏兮兮,但不太像流民,不觉问她“你为何不去?你不饿吗?”
越汐闻言,率性笑了,洁白的牙齿,唇边的酒窝,阳光绚烂。桑代被这好看简单的笑容晃眼,一时看痴。
他见过不少人,也见过不少种笑容,唯有这一种,干净又透彻。孩子一般纯净,甘泉一般甜美。
好像只要看到这种笑,就没有什么可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越汐不知对方心里想什么,傻乎乎道“我不饿啊....我....”话还没说完,脸色急剧变化,瞬间躲在桑代身后,紧张不已。
见她对着自己竖起食指,求自己莫出声。桑代疑惑看过去,发现人群中并无特别。
依旧是分享食物的善者,还有源源不断跑过来的流民。
越汐确定却把他当作遮挡物,一步一步往左边挪动,直到确定危险消失,才松口气,对桑代抱拳感激。
“大恩不言谢,如果我们还能再遇,到,我一定报答你,后会有期!”说完急匆匆往林子里逃窜而去,桑代被弄得莫名其妙,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了值得她感激的事。
越汐逃窜到林子里,确定没有人跟踪自己,确定甩掉了她大哥,才找了块石头坐下,大声喘息。
真是烦死了,又不知道哪里出错,明明设置好地点,出口就在南华山,怎么就在南疆了?
越想越觉得生气,妖到了人间本来就不能随便使用法术。更何况为了不被凶残的大哥抓回去,她还得努力隐藏自己的气息。
最糟糕的是,本来打算借助人的力量去南华山。谁知边界又发生什么鬼事,居然封锁道路,不准南疆人进出。
混蛋!混蛋!混蛋!
越汐将手里的枯草一再折断,狠狠的踩了几脚碾碎。犹不解恨,又在上面狠狠的跳了几下。
都怪夏烛那条死狼,自己清心寡欲就算了,还不准别人谈恋爱,有毛病!这神经病肯定见不得别人好,所以处处阻拦,见一对拆一对,见两对,砍一双。
简直是妖怪们谈情说爱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也不知道他们白狼一脉,怎么生出这么个怪胎?再怎么说,他也活了小万年,难道从来没有发情过?
虽说两个人是堂兄妹,说来奇怪,她父亲是条狼,她母亲是条蛇。按照父系遗传,她也该生来是条狼才对。
他的兄弟姐妹都是狼,只有她一个,是条水蛇!
越汐鉴于母亲对她的态度,曾经深度怀疑,自己是母亲偷情生的。结果被她爹狠狠暴打一顿,说她愚蠢。
后来从堂兄的嘴里她才知道,虽然说妖界繁殖,得看父亲是何品种,但偶尔会遗传突变,生出母族品种。
她正是难得一见的突变品!
而且突变得不太成功,一想到自己小时候因为相貌问题受到的遭遇,越汐再次发狠誓,但一定要脱离妖界。
可在这之前,谁来帮帮她,逃过堂兄的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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