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他共生死一年的同袍。
润玉失望,离开将军营帐后就简单打包了随身行李,连夜离开樊城,沦为众多逃荒者中的一员。
记得那是他离开樊城后的第二个夜晚,一个蝉鸣阵阵的夜晚。蒙将阿束又一次发动奇袭,历经两年零六个月,樊城破。
蒙古军屠城,烧城楼,在城门口吊起了一排守城将士的人头,向所有还想反抗的人们示威。
润玉站在远方的山腰子上,远眺一片火城。
大火烧到了他的眸子里,他的视线仿佛都被灼伤,无论看哪里,看天,看地,都是一片猩红。
家书铺子里公子温润的嗓子被喊破,裂成了一片片沙哑的碎瓷。他觉得心中绞痛,几乎透不过气来,和以往的痛都不一样,不是丧母之痛,也不是爱而不得之痛,甚至都不能算是为了好友。
润玉从死人堆里挑了一把看上去还比较耐用的宝剑,踏着焦土,连夜踏上了回樊城的路。一路上,他看到穿蒙古军装的人就挥剑一通乱砍,遇到一个也杀,遇到十个也杀,后来就连路上撞见的逃荒百姓见了他也慌不择路。
直到再无人可杀,润玉低头看到自己的衣服上沾满血腥,说来也奇怪,唯独那天将军把笔砸到他身上留下的墨痕处,没有沾到血迹。
他恍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相信却又不愿相信,到最后终于确定无疑。他捏着那一处布料,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本是会死在樊城的。可他却活了下来。
嘈杂的夜里,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紧接着,山上幸存的百姓就喊:“郭大侠来了!黄帮主来了!”
润玉跑到所有人前面,一眼看到了为首那名身材英武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头枣红色的汗血宝马,身上佩一把长剑,马上挂一把大弓。而他的身边是一位巾帼妇人,布衣荆钗不掩国色,骑一匹白马。两人身后还有一群穿着打扮各异的人,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大群乞丐。
百姓哭喊着,道是朝廷不发兵,但这些江湖豪客们自愿组成一支小部队来救他们。
郭靖下马走到灾民之中,朝山路上的人们深深一鞠。“郭靖来迟!”
郭靖……他就是人人口中那个义薄云天的大侠吗?
润玉全不顾往日仪态,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剑就踉跄地走到郭靖面前。他心中有伤,话不成篇,“来得早也没用!横竖你们几十个人也挡不住攻城大军!来得晚还好些,不用再多死你们这些人!”
从山上望下去,润玉指着不远处的樊城沙哑着嗓子道:“樊城……那就是樊城,你、我、我们,统统无能为力!”
没有人反驳这一点。
黄蓉目光扫过润玉,见到他身上都是血迹,但他自己看起来却没有受伤,又观他步伐轻盈,便料想他是武艺高强之人。于是问道:“你可愿跟我们走?”
“郭靖、黄蓉……”他抬眸望着两人。
黄蓉道:“正是襄阳城守将郭靖,与郭靖的妻子黄蓉。少侠既有好武艺,又奋勇杀敌,有忠义心肠,我夫妇二人手下,正需要少侠这样的人才。”
润玉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凉的笑声,就好像他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荒谬的事。“不要叫我少侠!我算什么少侠?你们……你们江湖人满口都是‘侠’,甚么大侠少侠,甚么行侠仗义,甚么侠义心肠……那一年,我被逼着充了壮丁,被逼着奋勇杀敌,到头来又不清不楚地做了逃兵。我读了几千份家书,写了几千份,可是现在那些家书都没了主……这一年多我杀了这么多人,但我又救了谁?别跟我提什么忠义,我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反正那东西也救不了人,救不了樊城!”
他不是宋人,也不是蒙古人,他甚至算不上是此界中人。只是在众人看来,他或许只是一个被屠城吓疯了的新兵蛋子。那一队江湖人中,有人对这种连侠义之道都不懂的冷血之人感到不屑,冷哼了一声,打算劝郭靖黄蓉别理这个人,带着灾民往襄阳回城的方向走。
郭靖则走到他身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过了他手中那把破败不堪的剑,丢到了数丈外。
“孩子,这把剑给你。精钢做的,用不烂。”郭靖的大掌温厚有力,毫不嫌弃润玉此刻的狼狈模样,取下他自己腰间佩的那把剑,递了过去。
黄蓉道:“靖哥哥,这可是你用了十年的宝剑。”
郭靖摆摆手:“哎,不打紧,宝剑送了人又不会浪费。孩子,你得了宝剑,不是也会用它斩宵小敌寇、守护你想守护的人吗?”
他迟迟未接过,郭靖便回应了他方才的话:“你想救人?我可以教你。”
良久,润玉接过了宝剑,哑然点了点头。
兜兜转转,他最终还是去了襄阳城,就好像是命运替他选择了一样。
据说,后来经过重重文牒审批,朝廷的援军总算来了,统帅张将军带着数万精锐,联合附近地方官兵、襄阳守军,总算又从蒙古军手里夺回了樊城。一城将士,半城百姓已死,但樊城总算又活了过来。
郭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双原本有力的大掌像秋天挂在树枝上的叶子那般颤抖,面上露出了枯木逢春般的笑容。
润玉却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丁点喜悦:襄樊二城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好在,襄阳不像樊城那么绝望,在郭靖的治理下,还是可以经常听到欢声笑语的。
比如——令人欣慰的少年初长成。
几年不见,杨过已经长成了一名十六岁的隽拔少年。他没有一直呆在襄阳,而是像他那时候扬言的那样,走南闯北,四处游历,结识了许多老少英豪。
“润玉哥哥,今日郭伯伯又传了我《九阴真经》里内功第七重的要诀,很快,我就能把学降龙十八掌学完了!”杨过来到润玉的小筑,在院子里“嚯嚯”使出降龙十八掌的前三掌。
润玉鼓掌道:“好!”
杨过停了下来,“可还是没能好到让你露出由衷高兴的表情。”
润玉道:“过儿,我觉得你身法轻灵,方才使出的掌法灵活有余,罡风不足,你这样的底子,许是适合练剑的。”
杨过插着胳膊道:“我也觉得啊!剑法多好玩儿啊!可是我杨过要学就学顶尖的功夫,别人都说我郭伯伯的降龙十八掌堪称武林一绝,而《九阴真经》更是人人都想学的神功,我有机会学,当然要学啦。”
润玉想,杨过的性子风流不羁,倒是与独孤求败有几分相似,“独孤九剑”前期的几招,应该很适合他。只不过,后面独孤悟出的“无剑胜有剑”之境非是历经世事不可得,他这会儿学了也无法掌握。可是,这凡人武林最讲究师门传承,如今杨过师承郭靖,他也不能随意再给杨过认个师父,此事只好暂且作罢。
杨过又疑道:“哥哥,我刚刚怕是说错了。神功倒也不是人人都想学的。你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就从未都没想过要学郭伯伯的神功。”
润玉:“你郭伯伯愿意教你,那是他将你视如己出。润玉与他无甚瓜葛,岂能传我?”
杨过点了点头:“也是,我郭伯伯待我真是比待亲儿子都好。啊对了,黄伯母即将临盆,说不定郭伯伯从此就有亲儿子,我也有弟弟啦!”
“哼,那是我弟弟,你才不是他哥哥哩!也不知我爹爹为什么就待你这么好了。”门外传来一个娇美的女声,人未到,声先行。
这是郭靖黄蓉长女,襄阳城的小公主郭芙。润玉见过她几次,只觉得她虽生得美,但眉眼就是高高挑起的样子,看上去总是在生气。听平日郭芙的口气和襄阳城的流言,杨过的亲生父亲好像是个卖国贼,还多次想置郭靖于死地,后来也不知怎地就死了,然后杨过随母亲生活,母亲病故后就被郭靖收养。
杨过也习惯了郭芙的娇蛮,只是笑嘻嘻地叫了声“芙妹”,就不与她置气。
润玉问:“郭姑娘来润玉这里有何贵干?”
郭芙道:“听说我父母把你留下来是因为你会算命?”
杨过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郭芙嗔道:“喂,你笑什么?我听到过他和娘讨论襄阳城前方的五行八卦阵的!哦对,上一回外公回来的时候,还专门和他一起夜观星象呢。”
杨过终于止住笑:“会五行八卦、夜观星象就会算命?那你怎么不让你外公给你算算你什么时候能嫁出去?”
郭芙在杨过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要死啊你!”原来,郭靖曾提议过要将她许配给杨过,但那时杨过婉拒了,还在此之后遁入江湖,两年后得知孙婆婆的死讯赶回,也就是最近一年才在襄阳定居下来。后来,郭靖战事繁忙,也顾不得寻觅女婿。郭芙在青梅竹马的武氏兄弟之间徘徊不定,又一直视当年杨过拒婚为耻。
润玉却道:“郭姑娘要算什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顶多问一些如意郎君啊,家人健康一类的问题,他说几句小姑娘爱听的好话就行。
郭芙放开杨过,说道:“我要算我爹娘守不守得住襄阳城、我们一家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润玉没想到郭芙想问的是这个问题。
杨过看着润玉的目光,只觉得有些冷气,他也穿着白衣,倒是愈发与当年古墓里那位龙姊姊相似了。
“郭姑娘要听实话吗?”
“当然!”
“紫微星,星轨北沉,贪狼星四起,绝命。”润玉冷道。“也就是说,郭姑娘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前一个问题的注解。”
郭芙急得跺脚:“什么意思?你快解释!”
润玉目光波澜不惊:“什么时候能离开取决于郭靖黄蓉什么时候想离开。如果你们走了,那么襄阳城守不守得住就与你们没有关系;如果你们不走,那你问你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就没有意义——因为你们会死在这里。”
杨过是知道与润玉四年未见,此次他回来后,整个人的气质都有很大有变化,却没想到他竟在郭芙面前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润玉哥哥,这么不吉利的话,你快收回去!”
润玉毫无反应。
少女看了润玉一眼,又迅速将头别过去。她其实很是惧怕这位神秘的白衣公子,却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亏我爹爹好心收留你!你这个白眼狼却总是‘郭靖郭靖’地叫,连声郭大侠都不肯喊!如今又说出这种话!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也根本看不懂星象!”
润玉抿了一口茶,将茶碗放在石桌上,两者相碰,发出一声脆响。“润玉熟悉漫天繁星,却不熟于人心。郭姑娘,你可以走了,恕润玉不起身送客。”
大小姐郭芙哪里碰到过这么令人生气的家伙?当即骂道:“捂不热的硬石头、白眼狼、冰块脸、臭半仙!我看你进襄阳城就是图谋不轨,对不对?”
杨过:“芙妹!这样说就过分了!”
郭芙:“那好,我问你,润玉,你不是一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肯透露吗?你究竟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润玉干脆转身喝茶,不再理睬郭芙。郭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在男子面前除了杨过外,几乎无往不胜。现在她宁愿跟他吵一架,也忍不了他对她的无视!郭芙使出桃花岛武功“落英神剑掌”中的一招,从背后攻向润玉。“喂,你是宋人吗?”
润玉侧身一避,用斗转星移的力道化去了掌力,轻轻抓住郭芙的手,向后一推。郭芙再站定时,已在润玉一丈以外。润玉回答道:“不是。”
郭芙不过是生气的时候随口一问,却不想得到了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杨过也惊讶地后退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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