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从小暖阁出去的这段路上,傅九机不由想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见晋无陵的那天。
十年前,西南方的成国入侵晋国,傅九机的父亲傅哲领兵十万在西南边关大败成国军队,凯旋归来。
万帝龙颜大悦,在荟阳宫大办宴席,邀众朝臣、将士及其家属共乐。
席间万帝兴致高昂,让众皇子和在场的十来个世家公子以此情此景为题,提笔作诗一首,待三曲歌舞完毕,评出前三甲,给予奖励。
傅九机那时刚满六岁,但养气决却已有许久没进步了,正是物色合适的皇子帮她达成凤命的时候。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见到了刚满八岁,衣着单薄,手上长满冻疮,个子才和她一般高的晋无陵。
看着因为手上的冻疮握着笔疼得有些抖的晋无陵,当时的傅九机就心想,若是扶持一个母妃尚在,颇受重视的皇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等人家真当了皇帝,也不一定让她做皇后。
若是帮现在如此不受万帝重视的晋无陵登上皇位,那就是雪中送炭,求一个皇后位应是不难。
于是她偷偷跑到了晋无陵身后,抽走了他刚写的诗。
细读一番,不过是首很普通歌颂盛世的诗,想必殿里大多数人都写得与此差不多。
傅九机便将这纸折了起来,塞进了自己怀里,然后与晋无陵道:“你把这首诗送我,我送一首给你如何?”
晋无陵满脸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小女孩,不信她还会作诗,只当对方是在跟他闹着玩。
傅九机不待他回答便提笔写道:
东奏升平曲,西有士未归。
但见今人笑,那闻前人哭。
在诗的最后,还题上了晋无陵的大名。
因为晋无陵的位置颇为靠后,从头到尾没有一人发现他们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太监来收取诗文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把傅九机写好的诗收了上去。
不出傅九机所料,大家交上去的诗大多是些歌颂太平的诗,好坏的评判不过是看谁取的意象更好,更新奇罢了。
直到念到晋无陵交上去的那首时,满殿人俱是沉默。
当时在座的很多将士都刚在战场上失去了兄弟,还有一些失了丈夫儿子的夫人,此时听完,不禁垂泪。
如今众人在大殿上饮酒作乐,歌舞欢唱,可却有千千万万的战士热血洒在了战场之上,甚至带不回一具完整的身体,众人倍感惭愧。
于是,从此晋无陵在很多人的那里留下了德才兼备的印象,甚至傅九机的老爹傅哲也都因为这首诗对他好感颇深。
而高高在上的万帝读到这首诗却是另一番思绪。
按说若是旁人写出了这首诗,搅扰了万帝庆功宴的心情,万帝就算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底还是会有几分不快。
可换做晋无陵就大为不同了。
晋无陵的母妃是个嫔,受宠过一段时间,后来生下晋无陵没两年就去世了。
万帝每天忙于政务,早把晋无陵的母妃忘到脑后去了,对晋无陵这个小透明也没太多印象。
此刻他看到身形淡薄的晋无陵远远缩在后面,便觉得诗中后两句是如今晋无陵自身有感而发。
万帝深感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职责,不由起了愧疚之心,对他开始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最后毫无意外,晋无陵得了第一。
被万帝叫到了身边的晋无陵一脸茫然。
但自那以后,晋无陵被万帝调到了离自己寝宫最近的宫殿,在宫里开始受宠起来。
而晋无陵从万帝手里求到了出入宫禁的令牌后,就时常来找傅九机。
傅九机每次便会给他说些比较超前的见闻,然后与他分析如何扮作一个依赖又仰慕父亲的儿子,去与万帝相处。
偶尔还会顺便帮他猜猜万帝每次考察皇子可能会出到的题目,给他代代笔啥的。
晋无陵也没有辜负傅九机的期望。
她说的每一点都做得极好,她写下的每一句话都牢记在心里。
从此他在宫里越发得万帝宠爱,一时风光无两。
只可惜她傅九机聪明一世,算到了开头却没有算到最后。
或许是因为她对晋无陵太好了吧,让他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
也不知道上辈子当上了皇帝的晋无陵,会不会偶尔回想起自己命运改变的那一天,会不会想到那句“但见今人笑,那闻前人哭”,会不会想起太央宫里还有一个傅九机。
应该是没有吧,否则怎么连一眼都懒得看她,由她在太央宫中自生自灭呢。
太央宫外。
晋无陵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心里空落落地有些茫然。
太央宫守门的太监撑了把伞,给晋无陵遮住了正淅淅沥沥滴落下来的雨。
“三殿下,已经叫人给您通报了,您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浑身都湿透了,脸上血、雨水和头发粘连在一起,活像一个厉鬼。
晋无陵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着给他打伞的太监,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问道:“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没有,没有。”
晋无陵在宫里就素有“冷面皇子”的称号,小太监此刻自然不敢说出实话,连连摆手后,委婉道:“只是您脸上都是血,是不是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给您叫个太医?”
“不必。”晋无陵回道。
随后他连忙抬起手用袖口仔细地擦去了脸上的血污和雨水,又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轻轻遮住了额角处明显的伤痕。
“您用奴才的手帕吧,今日才换上的,崭新的。”小太监连忙递上了一块洁白的手帕。
晋无陵接过来后,又将脸擦了一遍,整个人这才露出了他原本坚毅俊秀的面容,瞧着也精神了些。
“我受伤的事不许说出去!”将手帕递回给小太监后,晋无陵厉声警告道。
“奴才不敢。”小太监连忙道。
晋无陵微微点头。
不经意间他又看见袖口处刚沾上的鲜血,想了想便将这只手悄悄收到了背后。
傅九机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晋无陵好像一只落汤鸡般,带着些青涩地站在那里。
隔了一世再看到如此年轻的晋无陵,傅九机觉得有些恍惚。
她都快忘记此时的晋无陵是什么模样了。
另一面,晋无陵看到傅九机走出来,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猛地提起来,又狠狠地摔落下去。
他垂在身旁的那只手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角。
“九机。”晋无陵喃喃道。
只与她两月未见,此刻看见她却彷如隔世。
傅九机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见过三殿下。”她身体微微弯曲,朝晋无陵行了一个福身礼。
晋无陵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声音沙哑道:“何时同我这般见外了?”
傅九机微微垂了垂眸。
晋无陵似乎也不太在意,随即又道:“我今日刚回来,先去见了父皇,我听说……”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忙闭了嘴,将自己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绪压了下去。
傅九机知道他要说什么,便道:“三殿下这么快就回来,出去办的事都办好了?”
“九机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晋无陵放在身后的手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裳。
“是嘛……”傅九机犹记得上一世,晋无陵因为私自回荟阳的事还被万帝责罚。
当时他对她说的,也是让她放心。
“自然。”晋无陵轻轻低头。
接着他眼神闪烁地避开了傅九机目光的,脸色微红,又道,“刚才见了父皇,还得了父皇的称赞。”——若是说了实情,必定引得九机失望。
“那就好。”傅九机心底冷笑,上一世怎么没看出来晋无陵其实是个大骗子呢?
“三殿下天资卓越,聪慧过人,遇到什么事自然能迎刃而解。”傅九机语气冷淡地嘲讽道。
晋无陵没有听出傅九机语气中的意味,他站在原地局促了半响,才继续道:“九机你很少夸我的。不过我再怎么优秀,也不及九机半分。”
“我不过区区一介女子,怎可与三殿下相比。”傅九机回答道。
晋无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不对劲,九机从来都是直接喊他名字,怎么今天一直在唤他作三殿下。
“九机你之前从不这样说话,怎么了?”他手微微动了动想去拉傅九机,最后还是懦弱地缩在后面没敢动作。
傅九机没有回答,只冷笑着又道:“不知三殿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我出来时忘了拿伞。”晋无陵紧张道。
拙劣的借口。
傅九机没有接晋无陵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问道:“刚才一开始三殿下是想说什么?”
晋无陵垂了垂眸。
过了半响,他才调整好情绪,说道:“九机,你曾与我说过,此生只想求皇后之位,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是不是就算我坐上帝位,也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价值了?
说这话时,晋无陵突然觉得有东西不受控制地在自己的眼眶中打转。
他不愿被傅九机看到自己窘迫的模样,连忙侧过了头,将难受的情绪咽了下去。
“正是如此。”傅九机正色道。
“我……”晋无陵失神。
过了半响,他才咬着自己的牙关,痛苦地吐出了两个字,“甚好。”
说完,便连忙转身,脚步凌乱又匆忙地走出了太央宫。
冰冷的雨中,眼角不知是什么东西滚热,正沿着双颊滚落下来。
守门的小太监见晋无陵出来,转眼间就直接进了雨中,连忙喊道:“三殿下,您忘拿伞了。”
晋无陵微微闭目,心道此刻没有伞更好。
太央宫中,晋无陵的到来并没有给傅九机心情带来太大的波动。
经过了整整一世,此时再面对他,她几乎已经可以做到心平气和。
而且她与晋无陵本就是利用的关系,上一世那般下场,或许也是她咎由自取。
香莲从膳房取了晚膳回来,仔细用过晚膳后,傅九机领着香莲到了小暖阁中。
“之前莺月去抓的药还剩一副,还要去把它煎了吗?”香莲此刻已得知了前因后果,问道。
“我先看看情况。”傅九机道。
坐在炕边,傅九机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句忱的手腕,一缕灵气又探了进去,沿着经络进入了心脉肺腑。
不多时,傅九机的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
怎会如此?
似有些难以置信,她又加了些灵气,再次仔细查探了一遍。
“怪不得上次在普明寺受了那么重的伤也能再恢复过来。”傅九机心里暗暗赞叹。
此刻句忱体内的伤竟已然好了不少,与之前傅九机查探时天差地别。
若说先前只是吊着一口气,此刻也只是一个正常的重伤病人,只需要仔细调理,过不了一个月就可以再次生龙活虎。
也许还根本要不了那么久。
之前句忱服下的那副药傅九机心知肚明,决不可能有这般效果。
所以必是句忱的身体自身恢复极快,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眼下天色也不早了,那副药就将就熬了吧,不过不用往里面加人参了。”傅九机回过头去对香莲道。
香莲应了一声,就出了暖阁去。
此刻天色已暗。
莺月点燃了旁边桌上的一盏金丝镂空的油灯。
随后又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将屋子里的落地花罩灯都仔细地点亮。
借着灯光,傅九机突然发现句忱眉心处似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她仔细去看,却还是不甚清楚。
于是便将一旁的金丝缕空的油灯拉得极近,身体微微前倾靠在了句忱身上,睁大了眼睛仔细又看。
那图案好似一个动物,四腿有角,若隐若现,好生神奇。
傅九机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上去。
迷迷糊糊中,句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眉心轻挠,有些痒痒的。
随后他挣扎着微微睁开了眼,就看见傅九机妩媚的脸庞与自己靠得极近。
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带着清香的呼吸扑在自己脸上,吸进了肺腑,又吐了出来。
许是在做梦?
但他怎么可以做这么大逆不道的梦。
句忱连忙闭了闭双眼。
再次睁开时,那绝美的容颜上还是在自己的面前。
“你……”句忱喉咙微动,声音沙哑地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傅九机没想到句忱会突然醒来。
此刻她与句忱离得极近,染了红色花瓣的玉指还停留在对方的额上。
傅九机脸上不由闪过一丝失措。
不过只一瞬她便恢复了过来,并且立刻想到了让自己不那么尴尬的办法。
玉指沿着句忱清冷苍白的脸颊滑了下来,直到脖颈处才缠缠绵绵地离开。
随后她俯身在句忱耳边:“国师大人真是生得极好,让我忍不住……”
傅九机语气魅惑,同时将后面的字语玩味地吞咽了下去,声音直让人心头一荡。
说完后她便立刻坐直了身体。
仔细看去,她眼中其实并不含任何的情愫。
句忱只觉得脸上被傅九机抚摸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烫的厉害,有一种陌生的冲动涌进了脑海。
但很快他就把那股冲动压住了。
“多谢相救。”句忱虚弱又不自然地说道。
“是国师大人自己命大,不用对我道谢。”傅九机正色道。
句忱明白傅九机的意思,道:“是我修的功法特殊。”
傅九机微微点头,并没有想要探寻的意思。
两个人沉默下来。
此时香莲从外面端着药走了进来。
句忱见突然进来人,脸色一冷,目光好似一道利剑朝香莲射了过去。
香莲被吓了一跳。
“是我丫鬟。”傅九机连忙道,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国师大人放心,你受伤的事我并没有透露出去。”
“多谢。”句忱点头。
香莲将药递给了勉力支撑着坐起来的句忱。
接着香莲又对着傅九机道:“小姐,我听说三皇子和陛下起了冲突,如今陛下下了旨,斥令他在府上闭门思过呢。”
“是么?”傅九机神色淡淡。
香莲见自家小姐似乎不感兴趣,便识趣地闭了嘴。
这时,句忱端着药微微抬了眼,问道:“三殿下回来了?”
“之前就回来了。”香莲眼睛一亮,笑道,“晚膳前就已经来找过我家小姐了。”
听到这话,句忱垂了垂眼掩饰了脸上的神情。
他将碗中的药一口喝下,只觉得这碗药异常苦涩。
这时,傅九机回过头去对香莲道:“我与他再无关系,香莲你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免得再传出什么。”
“知道了,小姐。”香莲闷闷道。
句忱心中骤然一松,镇静地将药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此刻,站在一旁的莺月突然笑着道:“国师大人瞧着似乎比刚才高兴了许多?”
句忱脸上极少有什么表情,此话一出,傅九机立刻回过头去看向了句忱。
“并无差别。”傅九机喃喃。——一样是冷漠着脸,看不出高兴来。
“可没有呢,小姐你刚才一说完话,国师大人脸上就高兴了许多。”
“我也瞧见了。”香莲接着莺月的话道。
句忱坐在床上,眼角微微抽搐。
一旁的罩了灯罩的油灯灯芯中,轻微的炸裂声响起。
灯光映得人脸色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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