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福晋独秀

    
    回廊后头, 穆青与和湘一直站着, 听见她们说话，和湘气不过，直接就想冲出去找人理论，“你到江南是来养伤的，她们懂什么？怎么能这样编排别人呢。”
    “正是因为她们不懂才敢这样胡乱说话, 今日是赵老封君的赏梅宴, 咱们不便和她们起争执。”穆青拉住她, 淡淡的说：“不用管她们，咱们一块儿去赏梅吧，好心情不该被这些人破坏。”
    “听说赵家的梅花和咱们园中的桃花, 并称为江南两大奇景。”穆青看着她, 揶揄道：“和湘姐姐快带我去看看吧。”
    谈起家里的桃花园, 和湘不免洋洋得意，“好吧，咱们一块儿去，宾客们都还没来齐, 梅园那边人肯定不会很多, 咱们赶紧去。说起来, 我去年就跟着额娘来瞧过一回, 满园子红梅一齐盛放, 这份独一无二的奇景怕是再难找到了, 我心心念念想了许久呢。”
    说着, 和湘朝着穆青调皮的眨眨眼, “其实我今儿个就是为了看梅花而来的，你信是不信？”
    穆青打趣她，“信信信！”
    穆青跟着和湘一起往梅园走，心中却想着皇上要南巡的事，他们家并没有接到消息，穆青不知道这消息是不是真实的。可这几位贵女信誓旦旦，恐怕不是假话，也不知道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来。
    皇上出巡，身边众位阿哥肯定随行，期间的龌龊少不了，也不知太子会不会在其列，若在，需不需要她赶紧回京去，未雨绸缪，早早躲开那些祸事。
    还有，那个一并随驾的完颜氏，那也是个不省心的。
    江南可以说是她的地盘了，她在宫里谋划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眼下处境如何。
    穆青与和湘两个刚走，她们后边的假山洞中就拐出了两个老太太。
    其中一个拄着拐杖，可是腰背挺得很直，她的头发已经半白，龙眉凤目，炯炯有神，眼尾虽有几道细纹，但风姿犹存，年轻时必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另一个老太太扶着她的手肘，瞧着年纪要大一些，六十有余，头上用抹额包着，上缀简单的珠翠花饰，脸上挂着淡笑。
    “不过是闲来喂个鱼，也能听见这些不中听的话。”拄拐杖的老太太板着张脸，神情冷漠，“这赏梅宴，真是一年比一年没意思。”
    另一位则是恭恭敬敬的喊她“老夫人”，又问道：“要不要奴婢去敲打敲打这几个姑娘？”
    这便是这场宴会的东道主赵老封君了，只见老封君她摆摆手，“得了吧，府里人来人往，那些话怕是早传出去了，这几个女孩图一时的口舌之快，早晚也因此吃苦头。”
    赵老太太早年是在宫里伺候的，现在远居江南，对京城的事不了解，可她瞧着刚刚过去的那位董鄂格格，一身气质浑然天成，那份仪态与自信在这群贵女中完全脱颖而出，可不像是所谓的“被皇家抛弃的格格”应有的气派。
    她阻拦姐妹，无非是不想在她的宴会上生事，可按照她口中的意思，恐怕是不会这么轻易的掀过去。
    懂规矩，知进退，有谋划，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格格，赵老夫人可不信皇家能轻易放手了去。
    她和九阿哥的事，其中必有隐情。
    那些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便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再说了……”赵夫人看了被贵女围着的西林觉罗格格，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靳氏的侄孙女，我可不敢去招惹。”
    赵老夫人是康熙的乳娘，从康熙出生时就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着。而她口中的靳氏，同样也是康熙的乳娘。
    宫里的阿哥，身边光是乳母就不止一人，更何况当时还是三阿哥的康熙并不是个普通的阿哥，他得了孝庄太后的眷顾，从小就是在孝庄太后身边长大，吃穿用度，一律都是孝庄太后安排。
    赵老夫人是佟佳氏一族送进宫的奶娘，而靳氏则是太皇太后安排的奶娘，其余还有三个奶娘。不过在康熙身边，最得脸的就是赵氏和靳氏两位了。
    康熙两岁那年因底下人疏忽，染上了天花。天花传染力极强，染上的人几乎等于宣判了死刑，连太医也都束手无策，当时愿意留在康熙身边伺候的人只有赵氏，赵氏每日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照顾他。后来康熙痊愈，其中也有赵老太太的一份功劳，所以在几位乳母中，康熙对赵老太太的感情最为深厚。
    只是后来，康熙被推上皇位，宫里经过一批大清洗，赵老太太不少相熟的宫女太监都意外殒命，赵老太太心知宫里不该是她长久逗留的地方，便向康熙请旨离宫，康熙感念赵氏对他的照顾，原打算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赵氏百般推辞，最后只肯受封三品淑人，出宫后就回到祖籍江南。
    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么些年，她和皇上一直没断了联系。上一回康熙南巡，本来没有到江南的打算，不过还是特意绕道过来瞧瞧她。足以见她在康熙心中的地位。
    不过也巧，那靳氏的祖籍也是江南，两人算是同乡。靳氏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特别受太皇太后喜爱，出宫那年，由太皇太后下旨，封一品诰命。康熙也对她格外宽待，还安排她子侄在朝上任职，只可惜靳氏命不好，刚享了两年福气，太皇太后就没了，连她自己也突然一命呜呼了，可见是个没福气的。
    当初五位奶娘，现如今只剩赵氏一个。
    “冬如，你觉不觉得那两个姑娘头上的簪子挺眼熟的。”
    被喊做“冬如”的嬷嬷应了一声，随即便笑道：“故人来了，老夫人可算是如愿了。”
    “那个老货，来了江南不知多少年了，也不主动来找我。她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她，我看看她是不是打着主意一辈子不见。”
    赵老夫人口中的人正是如今董鄂家的那位老祖宗，只是她这话便是有赌气的意思了，不过也能瞧出，从前两人的关系是极好的，赵老夫人又乐呵呵的说：“撑了这么多年，这不还不是没撑住。”
    看着两个年过半百的人闹别扭，冬如嬷嬷笑了笑，“老夫人可要找个日子去董鄂府上？”
    赵老太太的眉毛舒展开，笑着说：“我才不去，她既然拿那两根簪子出来，不就是图我照顾这两个小丫头吗，承了这么大的人情，怎么也该是她上门。”
    穆青和湘两个在后宅看梅花，梅花迎雪吐艳，凌寒飘香，满园的红梅繁盛宛若天边云霞，蔚成奇观。
    在园子里赏梅的宾客都被梅花风姿折服，连穆青也不免感叹道：“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二十四番花信之首的梅花果真不俗。”
    和湘又带着穆青去梅林身处，有两颗枝粗根盛的梅花四周都围着护栏，和湘介绍说：“听说这两株是古梅，一唐一宋，尤为名贵。”
    说着，还小声在穆青耳边说：“这是皇上赏赐的。”
    穆青疑惑，“这赵家竟和皇上有关系？”
    “可不是，赵老太太可是皇上的乳娘。皇上听说赵老太太爱梅，就特地命人送了这两株古梅来，可见这么多年都记挂着老太太。”
    和湘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一些，“不然你以为，一个小小司盐运使家的赏梅宴，会来这么多一品大员的亲眷吗？大多都是看在赵老太太在皇上跟前得脸的缘故。”
    穆青皱眉，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江南可真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前有步步高升的完颜氏一族，后有低调不凡的皇帝乳母。
    三天以后，穆青收到消息，康熙南巡行程已定，队伍已经出发，大约本月中旬能到江南，这一次从大阿哥至十阿哥全部随驾。后宫妃嫔中，却只有宜妃并几个新得宠的贵人随行。
    听说皇上原本属意惠宜德荣四妃全部随行，只是大福晋又怀上一胎，这一胎六成太医都说是个阿哥，剩下四成语焉不详，不敢说的确切，只是惠妃和大阿哥盼子成魔，一个个都笃定的认为是阿哥，惠妃为了照顾大福晋肚子里的孩子，主动推说不去。
    而德妃却是因为小儿子十四阿哥的年纪小不能随驾，选择留在宫里陪儿子，荣妃怕经不住路途颠簸，主动留在宫里主事。到最后，四妃里就只有宜妃随行。
    宜妃年轻时就跟着康熙在民间微服私访过，想念民间风情，一直想再出宫去松快松快，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江南，好山好水好地方，其余三妃真是不懂享受。
    马车里，宜妃惬意的用了一碗热乎乎的牛乳，抬眼看了看魂不守舍的九阿哥，“怎么？让你陪着额娘就这样不情愿吗？一大早就摆着这幅脸，好心情全被你毁了。”
    九阿哥回神，无奈道：“额娘，您就让我去骑马吧，你看看外头那些阿哥，哪个不是自己骑马的。我整日跟着额娘坐马车，跟个娘们一样。还不知道外头人怎么说我呢。”
    宜妃蹙眉，面上染了一丝薄怒，“昨儿刚从马上摔下来，你还想去骑马，嫌摔得不够疼吗？管他外头怎么说呢，我话就放这儿了，今天，你必须随我坐马车。”
    “额娘，骑马哪有不摔跤的时候，儿子也没有摔着什么地方。”
    宜妃看了他许久，叹了口气，“你耐着性子再等等，不过还有一天就到江南了，急个什么劲儿。”
    九阿哥咕哝了一声，“儿子哪有急？”
    “哪儿都有！”宜妃拿眼睛去瞪他，“要不是额娘拉着你坐马车，怕是心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宜妃又拘着胤?坐了两个时辰，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总算是允许他去骑马了，只是说道：“你走了，可得找个人来陪我说话解闷。”
    九阿哥笑，“五嫂就在后面的马车里，儿子派人去请可好？”
    “去吧，去吧。”见胤?如愿坐上自己心爱的宝马，宜妃又吩咐道：“听闻江南有一大昭寺，那里的雪水最为纯净，你赶紧去取些过来，回头给你皇阿玛沏茶用的。”
    话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是因为三月入春，万物苏醒，是难得的踏青时光。
    可今年的三月里，江南却突然降了一场大雪，路上的积雪都快没到脚踝了。
    穆青从没经受过这样极寒的天气，空气中带着湿气，手脚总是冰凉的，她只能整日窝在房里烧炭取暖。
    和湘每回进来的时候，都能见到她暖炉不离手，觉着好笑，“你瞧瞧你，哪有这么冷，我倒觉得今日虽然下大雪，可外头没有风，比昨日暖和。”
    穆青双手合在嘴边，哈了口气，“我却是觉得这天一日比一日冷，也不知什么时候开春，在这样冻下去，我可受不住，我已经合计着要不要赶紧回京城，等天气暖和些再回来。”
    和湘好笑，“你怎这样畏冷，回头让我爹给你开几张药方，治一治这毛病。”
    穆青点头，也不推辞，“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今日，和湘来找穆青可不光是来找她说话，只见和湘命人拿出了两个白瓷瓮，兴奋的说道：“咱们一块儿去收集雪水吧。”
    穆青心里一惊，强作欢笑道：“不用了吧。”
    她也听说过，很多文人雅士都喜欢将枝头新雪扫下装瓮，妥善贮藏，日后用来煮沸沏茶，清醇爽口，如果采的是梅花上的雪，则会暗含梅香。
    穆青也想品尝一下初雪的味道，只是要自己去采集，相比之下这些口腹之欲还是能忍下的。
    和湘察觉出她的不情愿，不过还想拉着她一块儿去，“大昭寺边有一片梅林，许多人都会去那里收集，是雪水最纯净的地方，清香甘甜，我去年存了一罐，已经见底了，今年想多集一些。好青儿，陪我一块儿去吧。”
    穆青百般推辞，就是推托不了，只好随了她的心，换上厚厚的袄子，又披了暖和的狐毛披风，这才出去了。
    几人到大昭寺的时候，大雪已停，纯白的雪压在嫣红的梅花上，一红一白，美不胜收。
    穆青伸出手将梅花上的雪水掸到瓷白的瓮中，指尖微凉，可瓮中雪水渐渐堆积，也很有满足感。
    身后传来“嚓嚓”的声响，是脚踩在雪上的声音，穆青以为是和湘或是几个丫鬟，也不回头，只说：“你瞧，我已收集了这样多，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满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身后有人回答，穆青回身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陌生的男子立在她的身后，穿着玄色锦袍，同色的披风上绣的翠竹还泛着点点银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穆青脸色一变，这才发现，她已经走了好一段路，姐妹们的人影也看不见。
    穆青后退两步，微微点头示意，就想离开。
    谁知这男子却挡在她面前。
    “这不是董鄂格格吗？”他挑眉，一双凤眼里慢慢都是笑，可没来由的让穆青感到脚底发凉。
    见穆青不说话，他自顾自的说，“格格贵人多忘事，怕是早就不记得我了，还记得多年前那枚祥云白玉佩吗？”
    穆青紧抿着双唇，她自然记得，也想起了眼前这个男子。
    完颜泰！
    她又退了两步，“完颜公子也是来收集雪水的吧，那我就不耽误了，先行一步，抱歉。”说罢，也不等完颜泰说话，就直接绕过他。
    穆青不认识路，可是地上都是脚印，寻着自己的脚印走回去，没走几步路，就见到和湘还有几个丫鬟挤在一起，穆青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完颜泰眯起眼望着穆青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这可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当初让她和弟弟结亲，是给她脸面，可是董鄂家仗着得了皇家的眷顾，竟敢对他们不敬。
    那时他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几度昏迷，高僧说弟弟快等不了了。额娘千挑万选，最终还是找了一个三品京官家的庶女儿，门第低了些，还是庶出，可八字和弟弟相合，且那姑娘得了重病。阿玛许了他们家一个高升的机会，又给了金银财宝去，人家自然高高兴兴将女儿嫁过来。
    如今董鄂家已经没有了皇家的婚事，她还有什么可猖狂的。
    到了江南，不管是什么人，得罪了他完颜泰，一样捏扁搓圆。
    完颜泰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人影散去，半晌后，从另一边的一棵十分粗壮的古树后拐出来两个男子，前头一个锦罗玉衣，不就是九阿哥。
    胤?今日刚到江南，比大队还早几个时辰，得了额娘的话，特意来采集雪水表孝心的。谁能想到穆青也在，还看了这样一出好戏。
    胤?阴沉着脸，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把这混蛋的底细给我查清楚。”
    察觉到胤?浑身的怒意，小全子打了个激灵，连忙应声。
    他们初来江南，对江南的人都不是很熟悉，本来不好查的，可惜刚才格格已经报了他的姓氏，这便容易多了。
    完颜公子？
    既然是姓完颜的，整个江南也统共也没几家。
    小全子眼睛毒，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穿的全都是贡缎。能用的起贡缎的人家，范围又大大缩小。
    小全子以最快速度将此人的家世底细全调查了个遍，还整了本册子，并将完颜家和董鄂家一些暗地里的纠葛也理出来。
    胤?脸色阴沉，一双手死死捏着奏报，等到他看到完颜家有心让穆青和他们短命儿子结阴亲的时候，当即暴怒。
    “什么东西，连她都敢觊觎，当爷是死的吗？”
    “爷，奴才还听说了一件事，也是关于青格格的。”小全子小心翼翼的看着胤?的脸色，半含揣度的问道：“不知奴才当讲不当讲。”
    胤?早被那完颜家的作派气的怒目切齿，听了小全子的话，没好气的说：“有话直说。”
    “江南都在传，青格格是惹了皇家不快才与您退了婚事，来江南小住也被说是避风头，许多人暗地里都叫青格格是……”小全子咬了咬牙，“是弃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