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福晋独秀

    
    当完颜夫人派人去找女儿的时候。完颜子月正在御茶房埋头干活, 听说她额娘来找他, 完颜子月眼里都是不敢置信。
    她随圣驾来到江南已经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家里没有半点音讯。
    她从满怀希望到心焦，再到绝望。
    如今听见母亲就在外面等着, 完颜子月满是激动，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冲了出去。
    湖边的垂柳下, 有一个锦衣的夫人正冲她微微笑, 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年轻艳丽。
    “额娘！”完颜子月满心欢喜地冲了过去。
    完颜夫人见到女儿也开心, 多年不见, 女儿已经长高了不少, 容貌更明艳了，有这样的绝色, 想来在宫里的日子也不难。
    完颜夫人盈盈笑道：“月儿, 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可有得哪个主子喜欢？早年听你说过，是在宜妃娘娘宫里办差, 怎么样？可得了宜妃娘娘欢心？”
    这样一句话开场，将母女之间的温情气氛全坏了, 也让完颜子月生生站住脚, 她皱了皱眉：“额娘, 您想说什么？”声音平静无波, 显然是已经从见到生母的激动中冷静下来。
    只是完颜夫人没有感觉到这种突兀的平静，她接着说：“你弟弟接连两次遭人毒打，就是找不到幕后凶手，你看能不能求求那些娘娘，帮忙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也好让皇上能够揪出那个凶手。你是没看到你弟弟身上那个伤，被人打的浑身一处好地儿都没有。”
    完颜夫人说着，满脸都是心疼。
    可是完颜子月的心却冷了，脸上再没了笑容，她淡淡的问道：“额娘，若是我能接触到皇上，您是不是也想让我当面去向皇上求情？”
    完颜夫人确实是这样想过，不过她也知道，女儿一直都在后宫里伺候，除非皇上到哪个娘娘空里去过夜。否则她是不可能接触到皇上的，所以要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也只能通过后宫里的娘娘。
    看到母亲的神情，完颜子月就知道她确实这样想过。她缓缓摇头，眼中是浓浓的失望，道：“我总以为，当年送我入宫，是父亲一个人的主意，这么多年，我总算是看透了。咱们母女多年不见，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一面，您非但没有问我一声好，反而一张口就是要我去帮完颜泰。那个蠢货除了是男儿身之外他有什么能比得上我？他被打了那是有人替天行道，我只有拍手称快的份儿，我凭什么要去帮他？你们从小到大都偏心，从你们把大姐二姐远嫁我早该看清的，女儿在你们眼中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月儿，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是额娘的亲生女儿，当初送你入宫，额娘也是百般不情愿的。”完颜夫人惊诧的说：“泰儿是你同胞弟弟啊，只有他好了，咱们完颜家才能兴旺，将来你的日子才能好过。”
    完颜子月打断她的话，接着说：“您只会用那些谎言来欺骗我！”
    “怎么是谎言呢？”
    完颜子月抬头，看见额娘满头珠翠，只觉得异常刺眼。宫里的规矩极严，就连穿戴都有要求，当了宫女以后，头上只能带绒花，插银簪，连个心仪的首饰都不能戴。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呢，额娘何曾骗过你？当初你入宫的事，是你阿玛定下的，额娘知道的时候，他连名单都往上报了，额娘再不情愿也只能忍痛送你入宫。”
    此刻完颜子月只想冷笑，她伸出自己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前年因犯了错，被惠妃罚去洗衣，寒冬腊月的双手浸泡在冷水中，就留下了冻疮，每到冬日，手指就会红肿溃烂。又因为常年干苦力，手上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糙得完全不像是个女儿家的手。
    “额娘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手，多年为婢，我的手都要烂了，你再看看你。”
    完颜夫人下意识的低了低头，自己的双手玉润白皙，指甲上涂着嫣红色的蔻丹，竟比女儿的手还要细腻。
    完颜夫人愣了愣，又听完颜子月说：“我才十七岁啊，我本该像其他闺秀一样，安心在闺阁里绣花习字，可你们偏偏为了那些利益，让我去皇宫里当宫女，你们可顾念过我的感受？从前我傻，信了你们的鬼话。我还真以为会如你们所说，在宫里待两年就能回家，可是呢？宫规规定宫女要到三十岁才能出宫，三十岁呀！额娘，我这辈子都毁了。”
    说着，完颜子月眼中流下了泪，那是不甘，是嫉恨！
    “可是我仍然期待，期待你们有朝一日会来接我。刚入宫前两年，我最期待的就是你们的家书。我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带我走。可是每一封家书上写的不是对我的思念，也不是带我离开的时间，而是指使我去讨好主子，一会儿让我去讨好宜妃，一会儿让我去讨好后惠妃。还要我去接近那些阿哥们，你知道现在宫里人都怎么看我吗？我处处受人冷眼，受人排挤。而这一切归根究底就是为了帮完颜泰那个废物铺路。额娘你对我可有些许愧疚？”
    完颜夫人愣住了，她哪里知道女儿竟然会经历这些，“怎么会呢？你阿玛在宫里都打点好了，你入宫以后就有人帮衬你，哪里轮得到你做这些事。”
    “你当宫里是自己家吗？说打点就打点。阿玛安排的人在几年前就陆陆续续因各种原因被清理掉了！这么多封家书不回，你们就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吗？”至于“清理”是什么意思，完颜子月不明说，完颜夫人也明白。
    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完颜子月在宫里再也没有人帮助，也是从那个时候，她才深刻的明白，什么叫做“人心”！
    “我……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在赌气不肯回信，毕竟从前印儿替你代笔回信，说你生家里的气，叫人把信全烧了，我以为你是在赌气而已。”
    完颜子月笑了，笑出了眼泪，说到底，还是不够关心她。要是换成完颜泰，怕是几个时辰没消息，额娘就已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而她呢，断联几年家里都不着急。
    完颜子月擦干眼泪，目光坚定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你们活着，这么卑微的活着。”
    完颜夫人上前，用帕子轻柔地擦了擦女儿的眼泪，语重心长的说：“月儿，额娘知道你心里有怨，可额娘这也是为了你啊，你仔细想想，不管你想走什么样的路，若母族不强势，早晚受人欺凌。”
    那帕子又软又滑，当宫女的一辈子都用不上这样好的丝帕。
    完颜子月狠狠心，甩开额娘的手，咬牙道：“我不需要母族强势，我只要自己强势就够了！”
    说完，她扭头就走，完全不理会额娘的挽留声。
    回御茶房的路上，完颜子月看见了穆青，她没有犹豫，直接后退两步，在路边福身行礼。在宫里这么多年，碰到主子就行礼，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倒是穆青见了她却愣了一下，看来多年宫廷生活，已经磨平了她的棱角。穆青脚步却没有停下，跟着公公一块儿往宜妃的船舱里走。
    不知穆青走了有多久，只知道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完颜子月才站直了身体，只是起来的时候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双腿已经酥麻。
    曾几何时，她也嫉妒董鄂穆青，明明同样是大族出身，她是高高在上的格格，自己却是低如蝼蚁的奴婢。
    她苦笑一声，现在她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投错了胎，生在了完颜家。
    穆青入了船舱后，就听见宜妃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青儿来啦。”
    穆青盈盈下拜，“给宜妃娘娘请安。”
    宜妃朗声笑道：“听到这声音啊我这心里可算是舒坦了，一直盼着能找你来说说话，今日总算是得了空。”
    “瞧瞧，也快一年不见，青儿生的越发标志，像是一朵娴雅沉静的兰花。”
    “可巧了，本宫正在赏花呢，你来瞧瞧本宫最爱的花。”宜妃拉着穆青一块儿到窗台边上。
    那是一株兰花，正舒展着花叶。穆青对兰花的品种了解不多。只知道宜妃是素来爱兰的，宫中摆着的都是名贵花种，只见这株兰花花瓣呈白色，雅致如玉，刚靠近就有清香飘然而来，清而不浊，显然不是凡品。
    “这株兰花名叫素冠荷鼎，是皇上特意为本宫搜罗来的。原本长在滇南，刚被送到京城那会儿，花叶都蔫了，差点没救活。”
    宜妃向穆青介绍道：“本宫原想将它弃之。只是皇上却给内务府下了严令，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活。”
    “没想到啊，内务府那帮人还有点用处。用了大半年竟然将这盆兰花给治好了，给本宫送来的时候，还开着似雪般洁白无瑕的花朵，清纯娴雅，本宫一眼就喜欢上了，从此爱不释手，连这次南巡，也把这棵兰花给带上了。”
    宜妃轻描淡写的讲述着她的兰花，穆青的心却微微一沉，她总觉得宜妃突然和她说这些，肯定是别有目的。
    宜妃又说：“这株兰花是本宫的新宠，平时都有本宫亲自照料，不敢假手于人。本宫的掌中宝，别人就只要敢起一点歪心思，本宫绝对不会放过他。”
    宜妃笑眯眯的望着她，“青儿，你可懂本宫的意思？”
    穆青敛眉，宜妃悠悠道：“老九从前也养过兰花，可惜啊，不论是多么好养活的品种，到了老九手里，不过是三两个月的功夫，都只剩下枯枝烂叶了，本宫早就跟他说过，兰花需要人精心呵护，哪里禁得住他这样粗枝大叶的人折腾。”
    宜妃捂着嘴笑，可是穆青却笑不出来。
    兰花，宜妃方才说，她像一朵娴雅沉静的兰花。
    穆青眼皮一跳，又听宜妃说：“终究是太年轻，不懂事。本宫和皇上正打算为他好好挑个沉稳的嫡福晋，以他的性子，怎么也要挑一朵刚直不折的霸王花吧，青儿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