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裙陷在梦里很久很久没有醒来。那原本由心魔衍生出来的梦境已经困不住她了。桃花树下, 黄衫青年微微附身,淡淡的檀香味叫人神思清醒。
女孩睁开眼, 向后退了一步, 终于避开了这个吻。
“师父心悦我?”她问。
那青年眼神深处温柔散开,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是。”
只这一句话,梦便醒了。
她被点了穴道, 不知睡了多久。从白日至黑夜, 又是日升日落, 桌上的茶早已沉了。推开窗户时, 正是天色大亮。
“小公子?”她唤了声, 院中静静的无人回应,只余一盘月饼放在小桌前。
“哎,表兄,听说今夜城中有灯会, 我们一起去猜谜吧。”墙外路过时有人嬉笑道, 那姑娘脆声痴缠,叫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吴裙却心中慢慢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灯会,为何会有灯会?
院中门被推开,小二按照先前离开的那位男主人吩咐, 在中秋那日敲了敲门, 将月饼放在了桌上。
院中静静地,小二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却被人掐住脖子:“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呼吸紧促, 几乎要闭过起去, 勉强睁开眼却看见是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姑娘。即使是在这种濒临死亡的时候, 这一眼过去,他也仍然觉得这姑娘容貌太过摄人。
尤其是在这种面色苍白的情景下,只余唇上一抹朱红,却无端生出一种人比花娇的?艳。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姑娘,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直到那人又突然松了手。
她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又落下一行清泪来:“今日是中秋么?”
这次小二终于听明白了,他想说话却发觉嗓子被掐得厉害,这时竟发不出声音,只得点了点头。索性那姑娘并未有再杀她一次的想法。
吴裙收了手,任由那人颤着腿逃离。自己却呆呆的站着不知在想什么。她那样的状态实在是不对,看起来倒有些像走火入魔。可内心却清明无比。
女孩想,她已经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候了,可越清醒,面上便越失了血色。
桌上新做的月饼还热着,她掰开轻轻尝了口:“真苦。”不知是说的是眼泪还是手中月饼。她这时已明白自己被人下了药,这一睡便是一日一夜,而段誉与慕容复的决战便定在昨夜。
此时天已大亮,少女低着头,轻轻敛下眉。
她想,该去收尸了,不管是谁。
姑苏城外有座山,吴裙幼时顶撞老夫人经常受罚,一气之下便跑出庄子在这山上一坐就是一夜。慕容复从密室练功出来后便会来寻她。
她那时总是坐在最高的山头处,看着脚下皑皑云雾。
慕容复问她在看什么?
她却说什么也没看。
青年唇角鲜血渗出,心脏处已近麻木。
他是被斗转星移杀死的。那招式像演练了无数遍,用六脉神剑迷惑视线,在他下杀手时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真是好得很。”慕容复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死于这一招,更令他不愿想的是??这是阿裙教给他的。
阿裙叫段誉杀了他。
青年发冠散尽,那余下的青丝因力竭而慢慢泛白。从遇见吴裙开始那一夜,他便已经生了心魔。
他看着段誉,忽然想到初见那日,她跪在台阶上看着他道:‘那你便教我一些能教的东西吧,若有一日你教不了我了,我再去找别人。’他一字一句反复念着,笑额角发丝尽白。直至今日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教不了她便有别人。
那些天真痴缠中又有几分真情呢?对段誉,对他,对金九龄。他只是一直心甘情愿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她不过是如愿以偿而已,他想着掌心紧握滴血。慕容复捂着血窟勉强站起身来,即使在这种情景下他的脊背也挺得笔直。他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风骨,尤是面容狼狈也不改。
段誉见那青年看着他,从皮囊至深处。似是要看清面前这人究竟有什么好?叫他一败涂地。慕容复忽然笑了起来,他笑时胸腔震动,口中腥气越重,却还是道:“你杀不了我。”
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慕容复。
段誉还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见那青年在合上眼睛前任由自己坠入了山崖。他受的伤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从上而下任何一道风刃都足以将他撕碎。青年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过往种种俱是浮现在眼前。
“你唤作什么?”
“我没有名字,师父替我娶一个罢。”
“就叫吴裙吧。”
“吴山点愁,绿裙轻妒的吴裙。”
他想笑却始终勾不起唇角,只慢慢闭上了眼,任由意识消散。
“逢春是什么?”
他至死都未说出那句话。
山崖上段誉看着那道身影坠落并未阻拦,他只想杀了他,如今一切也都已结束。可大仇得报却并未有多少喜悦。那迟来的蛊毒终于发作,青年心脏处传来撕咬痛楚,他却连眉头也未皱,只是扔了剑在山边挖了一个衣冠冢。
墓碑上刻的是死去的所有段氏子弟。他记着名字,一个个刻上去。最后立在墓上,微微叩了三叩。
“段誉不孝,今日才报仇。”
“大理已经不复存在,誉浮沉诸久亦知人世不过匆匆百年,纵佛祖在世不过又是轮回重来,自此再无力为继。诸位??安息。”
最后重重叩下。
他起身后吐了口血看向山下,想去看看那留在客栈里的姑娘。
青年一步一个脚印,泥土上沾满了鲜血。走到门口时却停了下来,客栈小院的门开着,秋风萧瑟吹落黄叶,眼尾扫过身后淡黄衣衫,便知那想见的人就站在身后。
可他却始终未敢回头。
“你回来了,那死的便是师父了。”她轻声道。
段誉掌心微紧,唇上摩挲说不出话来。慕容复确实死了,他终于还是亲手杀了她师父。
他不回应便已是默认,吴裙只觉忽然间嗓子里涌上腥气,一张口便是“哇”地吐了口血。段誉见状心慢慢沉了下来,刚想伸出手吴裙便后退了一步。他从女孩瞳孔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面容僵硬,不人不鬼。不由苦笑着扯了扯嘴角。
“阿裙,你怪我。”
他的神色太落寞,吴裙哑声道:“你既然已经报了仇,为何还要回来呢。”
女孩赤脚立在院中,只觉所有的噩梦都成了真,哭的眼睛通红。这时候天气已是极冷,吴裙冻的面色煞白,连唇瓣也泛了青。她哭的像一个可怜的孩子,忽然扑进青年怀中。
“你杀了慕容复,报了仇,我却也再没有师父了。”
这一字一句都叫段誉心神难安,她紧紧拉着那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他看不清她神情,却见她忽然又吐了口血,连眼睛也红了起来。
那是入魔的前兆。
“你不该回来,我没有师父了。”这是她心中的魔障,她害死了自己的师父。
段誉心中刺痛,便连那蛊虫也无济于事。他想,这样的痛和阿裙比起来不算什么,她定是痛极了。
女孩狠狠咬住他脖颈,最终却只是不停的流着眼泪。
“这都怪我。”
“若是我当日没有偷秘籍,没有离开参合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是我害了你,害了师父。”
她松了口疼的说不出话,便只能蜷缩着蹲在地上。
“我没有师父了。”吴裙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再也哭不出来。直到段誉隐去掌心鲜血,弯下腰笑着对她道:“阿裙,我教了你六脉神剑,你还有师父。”
“阿裙,你还有师父。”蛊虫已噬尽血脉,他面前一片模糊,却伸出手轻轻握住女孩已经冰凉的掌心,面容温柔。
吴裙怔怔地望着他:“我还有师父?”
“对,我是你师父。”
“阿裙,还有我。”
‘在我今夜化作尘土前,你还有我。’他诱哄着想要叫她走出魔障,却未注意到女孩面上痴怨神情。
那样复杂的神色在此时有些奇怪,却无人发觉。吴裙任由他握着手,道:“可是你杀了我师父。”
“阿裙,我于你有杀师之仇。”他忽然慢慢道,声音低沉的有些不安。
清冷的院子里,原本树上安巢的鸟雀也都不见,只有无晴无雨的天日。段誉唇角压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他抱着那女孩忽然出手,袖风带动着丝丝寒意。
‘危险。’
只瞬间身体的本能便做出了反应,吴裙被禁锢着,却一掌拍到他身上。那一掌并未留余地,尤其是在受伤的人并未反抗的情况下,直叫段誉心肺受损。他吐了口血,白色的衣衫上全是污迹。
吴裙这时才像是反应了过来,看着掌心失魂落魄。
“段誉,你干什么?”
“你这个傻子!”
她终于清醒了过来,伏在他身上不停哭喊。
天色黯淡,昏黄落日照在青年面容之上,有丝少年的意气柔和。他咳着血,只说了一句话:“阿裙,这下,你也报仇了。”
‘你替他报仇了,此后便不要再难过了。’他苦笑着想从衣襟中掏出那糖人来给她,却抬不起手来,只能无力落下。
吴裙看见那胸口滑落的人像,是她。那天晚上离开前他又去找镇上的匠人学了一夜,亲手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想要在中秋之时送给她,可如今却再也拿不出来了。那人像掉在地上,露出背面的刻着的小字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引用】①
那是《留别妻》中的一句话,她少时也在诗词中见过,却远没有此时来的震撼。他是将她当做妻子的。
可她终归背叛了他,她从一开始就在背叛他。
院子静静地,过了很久吴裙擦了擦眼泪,那青年看似已经没了声息,却仍旧活着。她终是还有丝不忍,在知道他目的之后掌心偏了一寸,只叫他昏迷了过去。吴裙伸手合上青年双目。
想到三日前假扮宫九给他的那颗药来,那能短时间提升功力的蛊虫其实并不是要人命,它只是蚕食在人体内,叫他失去武功,记忆退化,最终变为一个普通人罢了。
她本是不准备将这秘密彻底掩藏在土下的,可最终却还是心软了。
女孩这时眼睛还有些红,面色惨淡叫人看着就心生怜惜。
她想起她与段誉初见,其实之前在树上并不是她第一次遇见段誉,那只是她第一次接近他。吴裙在知道自己要学的第二份武功是六脉神剑时便开始准备了这个计划。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用情颇深的少女,骗过任何人,只为了从段誉手中学会六脉神剑。
“偷秘籍也是我早就算好的,我知道师父是鲜卑人,也知道他想要朝廷的那批粮草,于是在偷秘籍时故意带上了你,引得他将目标对准了段氏。”
少女一字一句,叫人心底发寒:“那模仿白世镜的字迹也是我写的,师父那么小心的人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呢。也只有你与金九龄会信了。至于在破庙中你予乔帮主的信,也是我做了手脚。”这句话是对段誉说的。她跪在地上,替昏迷的青年整了整衣冠,心中一片平静。她既已做了恶人,便不会后悔。从前是,现在也是。
吴裙将发冠捡起轻轻替青年束好,像在塞外时的许多次一样温柔无比。
“师父或许比你聪明些,他在死前便已知这些都是我设计的。他只是未想到我会真的狠心叫他死。”
“小公子,我借你的手杀了他,又借由心魔背叛了你。你我之间,其实才是血海深仇。”
她说到这儿一切便都已清楚。她拜了慕容复为师,而杀死慕容复的,便会成为她的第二个师父。这便是吴裙重生后接到的任务,所以在参合庄见到他时这场针对所有人的计划便已经开始。
那些夜夜扎人心脏的呓语也是为了让他心怀愧疚。她做了那么多,连心魔也骗过,只让人以为她真是爱上慕容复沉溺至此。
心魔给的任务是叛师。吴裙知道这背叛并不一定是要杀了他们,但她想到之后的第三个师父,明白若是不断个干净恐怕后路会更难走。慕容复和段誉知道她的秘密,若是让他们活着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人会收一个背叛师门的白眼狼为徒,她必须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这世上从来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她不能让他们挡路。
而死便是最简单的方法。于她,于他们都是。死了便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相了。她依旧可以骗其他人,他们也不会再恨她。
所以在知道以自己的武功不足以杀死慕容复和段誉的时候,吴裙便想到了借刀杀人。
这本是极好的结局,可在段誉生日前夕那少年举起她坐在肩上时,她心中却有了退缩。少年目光明朗温柔,抬头笑时像极了初见时参合庄树下的那个纯善公子。
也像当初的吴裙一般。
或许从那时她便改变了计划,她只是打伤了段誉,喂他蛊虫叫他忘了所有。
她替他用/人/皮/换了一副面容,只望他余生什么也不记得,可以做个普通人。
吴裙知道自己不爱他,可却对他保留了最后一丝人性。她利用他利用的彻底,如今便也还他一个好光景。
只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引用】①
此后吴裙与段誉之间,不必相见,也不必相思。
她入险恶江湖,他过从前最向往的生活。
这样便好。
她想着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临走前将段誉送到一处农舍,一把火烧了院子,始终再也没有回头。
慕容复身死的消息并没有瞒多久,不过十天江湖便已人人都知。据说他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给杀死的。可两人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所有人却都不知道。
酒馆里:穿着粗布大衣的男人看了看周围,突然神秘道:“你们都不懂,我听说啊,是因为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这才决斗。”
他说的确有其事,几人都来了兴趣,不停追问着。要知道这江湖中最是血腥与美人刺激,醉酒男人被人围着,更加兴奋,于是便也口无遮拦了起来:“这慕容复五年前收了个极美的女弟子,本是想自己养着的,奈何却被那大理姓段的小世子看上,两人这才有了矛盾。”
“竟有这样的事?”有人奇道。
另一人摇头继续:“虽然大理已覆灭,段誉又是朝廷重犯,但那姓吴的姑娘却并不介意,反倒一心跟着段誉离开,惹恼了慕容复,两人决战亦是为此。”
他们正在这边说着,楼上一穿着青衣斜靠着喝酒的青年却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都说江湖中以讹传讹最多,如今看来倒果真如此。外面那些人不知道,可与六扇门有几分面子的陆小凤却明白,这慕容复与段誉哪是因为什么争风吃醋,分明就是国仇家恨。
慕容复失踪后几日,边塞已经准备好的人马得不到消息便按原计划行动了。未想太平王世子正好率兵至此,那些乌合之众无人指挥尚未掀起什么风浪便尽数被歼灭。
众人这才明白慕容家竟早有谋反之心。
朝廷军队从那些人藏匿的地方搜出大量粮草,其上官印显示正是半年前被劫走的那批,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那段氏与丐帮分明是做了替罪羊。
但南藩已平,若是将真相说出来反倒会引得天下动荡,于是朝廷便将这事给压了下来,对外只字不提,只是任由江湖众人猜测。不久便演化成了这风流韵事。可这韵事亦有残忍之处。
“段誉既杀了慕容复,又为何不见踪影?难道是被‘朝廷’,的人抓走了?”他说到那两个字时微微噤了声。
灰衣汉子放下酒杯,沉声道:“因为他也死了。”
“什么?他死了?!”众人大惊,只有楼上陆小凤摸着胡子不为所动。
“是啊,他死了,正是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手中。”
酒馆里静了一瞬,有人问:“既是喜欢的人,为什么要杀他呢?”
灰衣汉子不说话了,靠在栏边的俊美青年打了个酒嗝,眉眼漫不经心:“因为慕容复毕竟是她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段誉杀了她师父,她又怎能无动于衷呢?”
“她只是替她师父报仇了而已。”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杀师之仇,无论是谁都得报。青年话音落下,酒馆里便安静了下来。
坐在边上的年轻女子听罢似有所懂,垂眸怔怔苦笑:“倒真是一对痴怨人。”她语气感慨,斗笠下却是一张极为俏丽的面容??正是母老虎薛冰。
可陆小凤见了她,却忽然跳窗离去。
若是在往常,陆小凤见了这般美丽的姑娘定不会如此,他花名在外,自然也是怜香惜玉的人,可这母老虎薛冰却不一样。江湖中称作母老虎的女人,大都不少寻常男人可以招架得住的。他虽聪明了些,又很英俊,却也自认是个寻常男人。自然不想被这母老虎缠上。
酒馆众人看那青衣披风一闪而逝,方才说话的青年便已经不见,不由惊叹这人轻功实在了得。
陆小凤跳窗而出,见薛冰没有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青衣青年摇着头走进了不远处一家赌坊里,又是一日逍遥。
却不知另一边,薛冰看了眼他离开的方向,眼中神色微微有些复杂。她扔了锭银子上楼去,在酒馆客房里背起一个姑娘。
薛冰虽是女子,但力气却很大。只一只手便将那女孩扶了起来。她七日前在姑苏一带遇袭,被人下了软筋散,在林中被人围攻之时已是绝望,却不想会有人出手相救,只片刻那些意图对她出手的人便已倒在了地上。救她的人武功路数极为奇怪,以薛冰的目光来看那些致人于死地的招数倒像是走火入魔之下乱打出来的。
她这样想着,心中不由也有些提防,按在袖中的银针悄然若现。薛冰屏住呼吸,却见树后终于慢走出来个人影,瞧着竟是个有些狼狈的少女。
她扶着树干喘了口气,衣衫上全是血。
薛冰凝眉看着,小心开口:“多些姑娘相救。”她一边说着,一边看那女孩神情。
女孩起初并未说话,她身上像是受了极重的伤,只用力抓着树干,连流血了也不顾。薛冰见状也不好离去,只得在五步之外静静看着。
过了许久,那黄衫姑娘才像是反应了过来,回过头来轻声道:“那些贼人没欺辱了姐姐就好。”
她见对面人始终盯着她,不由轻轻笑了笑:“我无事的,天色已晚,再不久这林中怕是要迷路,姐姐还是赶快离去吧。”
“你身上的软筋散再有一个时辰便解了,姐姐不必担心。”她言语温柔,似是对药理有些了解。说话时微微抬起头,电光火石间终于叫薛冰看清了她的面容,这一看却是一惊。
那是一种极柔软衰落的美,鸦羽青丝散了雪白,像是满身的灵气凋零愈盛,在昏暗天光下显得可怜可爱。便连她一个女孩子都觉得美。
这惊艳之后便是长久屏息思索,她不由在脑海中想着江湖中除她之外有名的美人,便连未出阁的闺中小姐也过了一遍,始终想不出她的名字。可按理来说,她那样的容貌本不该籍籍无名。
吴裙瞧她不说话,长睫颤了颤,扶着树干准备从另一边离去。却被人拉住了手腕:“你看起来像受伤了。”
她说完顿了顿,有些别扭:“我是说你要到哪里去,我送你吧。”薛冰话音刚落又忍不住去看她面容。
那姑娘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劳烦姐姐了,我准备在这林中歇上一夜。”她说话间亦是气息不均,薛冰便知她这伤怕是支撑不住自己走出山林。
眉头微皱,思索了一瞬便松了手,半跪在地上。
“我背你出去。”她虽说着这话,袖中银针却未隐下,只是怕这姑娘忽然暴起伤人。毕竟她情绪看起来并不稳定。
穿着劲装说话利落的女子半跪在地上,示意她快上来。吴裙抿了抿唇,忽然一掌拍向自己心口。
她动作来的突然,只听一声闷哼,那女孩唇角便已流下血丝。
薛冰猛然回过头去,便见她放了手,面色苍白着笑了笑:“我方才已经废了自己武功,姐姐不用再怕了。”
女孩鸦羽似的发丝似也沾了些血迹,眸光半阖着,愈发清减。只余唇边那抹温软笑意,薛冰一瞬间后悔起自己的多心来。
她救了她,她却……
可下一瞬,那姑娘软软的身子便贴了上来,轻轻环着她脖子道:“姐姐,我们走吧。”吴裙说话间气息微微拂过她耳边,薛冰面上不自觉红了红,却是再未说什么,只背着她出了林子。
走到城镇时已是深夜。她本是想随意找家客栈的,可临走到跟前却又嫌弃这家店面太小,那家不干净,旁边没有医馆。
江湖中人哪儿来这么多禁忌,她这样对自己说,可又觉得让这么柔弱的女孩子住在不好的地方是一种罪过。于是又带着吴裙向前走了很久,终于在天快亮时落脚在了城中一家酒楼里。
那小二看见一个貌美姑娘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看不清面容的女孩进来不由呆了一下,又连忙迎上去,只是在看见她腰间的软鞭时不敢升起任何心思。
“一间上房,等天亮再去隔壁叫个郎中来。”她丢了锭金子,小二那牙试探着咬了口,更加小心,躬腰道:“您放心,小的一定给您找全城最好的大夫。”
他们这一番话吴裙并未听见,她已经半昏了过去。慕容复和段誉已死,她便要去寻找下一个师父。可以她如今的处境,要想拜师无异于天方夜谭。没有人会愿意收一个声名狼藉,已经拜过师门的人当徒弟,便是花满楼也不会。
??所以这才有了今日。
她任由那些江湖人散出她为师报仇,杀了自己所爱之人的消息,用心魔将自己折磨的不人不鬼,狼狈不堪。
甚至当着薛冰的面废了武功,彻底沦为一个普通人。她曾在蝙蝠岛中时得到过一个密宗法门,可将内力封存在体内。若真是查探,除非密宗高手否则谁也看穿不了,只以为是真的没了功夫,如今倒也派上了用场。
她越可怜,才会越激起旁人的同情。吴裙要的,便也只是这一点同情而已。尽管要付出这些代价,但这些都不是问题。
女孩闭着眼,呼吸悄不可察,唇角却悄悄弯了起来,像是在做什么甜蜜的梦一般。在上楼梯时,一阵风吹来烛火被扑灭,露出那被青丝掩盖的芙蓉雪面来,楼下花街中的路人惊鸿一瞥,竟是愣住。又见客栈门窗被风吹关住,恍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由狠狠打了自己一下。直到被一根银针射到脚边,这才瘫软在地上。
一旁薛冰处理了那男人后将吴裙放在榻上,正准备替她擦洗一番,又不期想起刚上楼时窗外那男人看见女孩时的痴态,手下动作微微顿了顿。
吴裙在睡着时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日在姑苏城外的小镇上,段誉牵着她的手将糖人递给她。说:阿裙,我们日后都不要分开了。
她接过糖人,那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在塞外之时两人相依为命。她正要将手中寒衣替他披上时,那青年却在白茫茫的雾中缓缓消失。
“阿誉。”
薛冰本是靠塌而眠,听见声音后睁开眼来,便见女孩额上覆了层薄薄细汗,便连面容也烧的通红。
“阿誉。”她口中不停呢喃着,哭的可怜极了。
薛冰心一下就软了下来,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只是猜测这小妹妹究竟是受了何等伤苦,竟连梦中也不得安稳。她抱着吴裙轻抚着她后背,见她安稳才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抱便是半日。
吴裙昏睡时长,醒来时已是傍晚。从薛冰的角度能看见女孩轻颤的长睫,像小扇一般抬起又落下,直至睁眼时还有些茫然。
她看了看自己被人抱着的姿势,又看着面前劲装的女人,面色蓦地便红了。
薛冰也觉得这姿势有些尴尬,连忙放了手,解释道:“你那时梦魇,我怕你出事便这般了。”
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谢谢姐姐。”她这时眼神懵懂,和在林中遇见的温柔凄楚又是一番不同滋味。
薛冰咳了声,看着她:“不用谢我,该是我谢你救命之恩才对。”
“那会儿大夫来看过了,说你原是因遭受巨变心神大震才走火入魔,这些伤安心调理也可治。”
“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见女孩面色未变又继续道:“只是那身武功却没了。”
“姐姐说的这些我怎么一个也听不懂?”吴裙听她说了一堆,不由有些疑惑。
薛冰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她看着女孩柔软纯稚的眼神,不由凝眉:“你不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
可见她自废武功之时,又分明是清醒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呢?
她眉头皱起时面色有些冷,那女孩却只是有些害怕的摇了摇头:“我头疼,想不起来了。”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又为何会出现在姑苏城外?”薛冰直直看着她,这些话她昨日就想问,只是看她睡着便一直没有问出口。
提起“姑苏”这两个字,吴裙脑中似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莫名有些疼痛。她扶着额头面露疑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有关这地方的只言片语,最终只是泄气道:“我不知道了姐姐,好似一觉睡醒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有人唤我作阿裙。”
见她表情不似作假,薛冰联想到她在梦里也不得安稳的样子,心中隐隐竟有了个想法:会不会是那些记忆太痛苦,所以她才下意识的忘记了。
忘记自己为何会走火入魔?忘记为何会在姑苏?
她想来想去便也只有失忆才能解释她如今的情况,分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失忆了呢?
薛冰念及她在梦中呢喃的名字,心中有了些思索。
吴裙一日未曾进食,她嘱咐了一番便去楼下端了碗白粥上来,又关上门离开。
薛家并非普通的武林世家,平日里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她七拐八弯,穿过巷子来到一个院子里,唤出信鸽将纸条绑了上去,想到自己的猜测微微叹了口气正待离开,却看见了不远处酒馆里懒散的青年。
薛冰与陆小凤有过几面之源,自然认得他。她想江湖中人都说有麻烦便要找陆小凤,而她如今似乎也真的有了个麻烦,于是便也多留意了陆小凤一番。却不想会叫人误会。
她照顾了吴裙三日,可那姑娘却还是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她毕竟救过她,她又不能将她一人扔在客栈里。更何况那样乖巧的女孩子,又有谁忍心呢?
薛冰想着,终于在晚上时收到了薛家的密信。她将吴裙身份小心掩饰了一番,并未说自己捡到她,只问这人是谁。
最终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吴裙。”最近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吴裙。
女孩已睡过去,面容恬静地像个小孩子,薛冰不由自主伸手抚了抚她颊边发丝。耳边又忆起在酒馆中陆小凤的话来:她得报仇啊。
‘师父死了,自己又亲手杀了喜欢的人,也难怪会如此。’
‘段誉。’那是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吧。
她心中不忍,竟对这只相处了五日的陌生女孩生了怜惜之情。
薛冰摸着她额头已经正常下来的温度,心中有了思量。吴裙如今的情况离不开人,可奶奶的信又叫她不得不离开,山庄的事已经拖不得了,她这次出来也是因为这个。
女孩感受到手指的温度乖巧的将脸蛋在那人指尖轻轻蹭了蹭,又微微放松了眉头。薛冰见着这一幕,心软了些。在脑海中想了许多遍,终于想到了一个能稳妥的照顾吴裙的人。
花满楼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当薛冰来找他时,他正在给小楼中的花浇水。白衣盲眼的公子只身立在那儿,便是霁月光风。似乎这江南秋寒完全不能叫他皱眉。他爱这世间的一切东西,温柔的不像话。薛冰从前只听闻过,今日一见却不得不感慨,那些传言也并非虚假。
她背着那姑娘停在了百花楼外。
花满楼虽看不见,可浇花的手却顿了顿,失神的眼睛微微望向一个方向,温声开口邀请:“看起来想要起雨的样子,姑娘可否要进来避一避雨?”
他言语既不热切,也不让人感到怠慢。
薛冰有些奇怪:“你看不见?可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姑娘?”
这问题曾有许多人问过,白衣公子摇头失笑:“或许当一个人看不见时,他的鼻子便会分外灵,我嗅到了姑娘身上的冷梅香气,很好闻。”
他说到这儿薛冰面色却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只因她平常惯用的香是栀子,而花满楼却嗅到了冷梅。她微不可察地看了身后人一眼,背着她进了小楼。
天色已暗,小楼中亮着一盏灯。薛冰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口,又看了吴裙一眼。
她这时还昏迷着,睡颜安静地叫人心动,她本是可以将她带到红鞋子的,那些姐妹也可以照顾她,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薛冰竟对这念头有些厌恶。
花满楼已在对面坐了很久,终于听见她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我是陆小凤的朋友。”
白衣公子面上露出一抹善意的笑来:“陆小凤已经数月未曾来过了。”
薛冰咳了声,似乎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说,只好道:“花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有事请公子帮忙。”她将在林中遇见吴裙又被她所救,之后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对面男人。
“神针山庄正值多事之秋,她没有武功又失了记忆,我实在不知该将她送到哪儿去。”
薛冰觉得自己来意已经很清楚,于是道:“还望花公子能照顾阿裙一段时间,我处理完事情后定然会来接她回去。”
“至于条件,花公子想要什么,只要我神针山庄有,薛冰便不会推辞。”
花满楼叹了口气,百花楼中已经很久没有招待过女人了。他本想拒绝的,可那被人抱在怀中的女孩这时轻声呓语了起来。
她口中一会儿唤着“师父”,一会儿又唤着“段誉”。那声音像猫儿叫唤一样,花满楼本就不是一个心硬地人,更何况面对如此身世凄惨的女孩。
薛冰见他表情松动,微微伸手接过了阿裙,不由笑了笑。
“多谢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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