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抑郁症治愈笔记

抑郁病房日记

    
    “我该有多庆幸啊,在绝望中抓住一根救命绳——主动求医!”
    ——患者康复后如是说某日,打开邮箱,看到一位陌生读者来信。信上写着:
    张进老师:
    我是一名正在接受药物治疗的抑郁症患者,曾在最绝望的时候,看到您的博客,为自己重燃了希望。
    我把这次患病经历写了下来,是为了更好地前行。一场病痛,或大或小,都会使人折损,但我们会因此而反思、自省,从而获得更多的力量支持。独活于世,需要更强大的内心更完整的自我来与之对抗。让我以此机遇,破开命运之门。感谢!
    这位名叫穆昕的姑娘,随信附上她的文字,记载了从求医到入院治疗的全过程。她的回忆,坦诚、丰富、准确、翔实,把不为人知的抑郁症病房的生活,完整而真实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具有极高的价值。
    读完她的邮件,我给她回了一封信:
    收到,谢谢信任,谢谢你的分享。
    你很幸运。一、你应该是单相抑郁,治疗相对容易些;二、你就医早,就医彻底(住院);三、药对症(文拉法辛相对而言是新药,见效较快,现在比百忧解用得更广泛)。
    不过,你现在只能算临床治愈,离彻底治愈,还有距离。在维持治疗时期,一定要坚持服药,遵医嘱再减药和停药。不然,有可能前功尽弃。祝福!
    征得穆昕姑娘的同意,我把她的文章稍作编辑,发表如下。
    “用药物维系的睡眠
    也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在梦中
    说了一场悄悄话
    然后醒来
    和大脑进行一场谈判
    死亡还未抵达
    又何必畏惧呢
    流淌在每一条神经上的字符
    都是和解的命令……”
    这是我在患了抑郁症并给我的生活造成重大困扰后的内心独白。每天当夜幕沉降,我的心就开始害怕起来,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度过这漫漫长夜。“惶惶不可终日”是我当时的真实写照。直到我主动去求医并在医院住了小半月,这种恐惧才慢慢开始消退。
    发病
    2014年4月的清明节,从湖北老家回到工作地佛山南海后,我一贯的浅眠开始变成了连续的失眠,每晚固定在同一时刻(凌晨两三点)醒来,曾困扰我多年的头痛也在频频加深。
    我一直坚定且固执地以为自己是偏头痛,如往常一样睡一觉,或是吃点止痛药就会好转。但实际,情况并未像预想的那样不治而愈,头痛愈演愈烈。“五一”假期过后,因工作需要,我带着头痛,接连高强度工作三天后,实在撑不住,便听从单位领导建议,去了医院。
    以往求学期间头痛,我只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即好。工作后,并不能给我足够的时间来休养。回想我上一次因为头痛求医,是在去年5月。头痛似乎已经成为我一种定期复发的病症。
    求医
    2014年5月5日,我第一次因为头痛求医。
    医生建议做CT检查,我自认为不至于那么严重,没有做,只是让医生开药止痛。实际上,连那些药我都没敢吃(担心依赖性)。三天后,头痛感就消失了。但失眠并没有好转,越来越糟糕,从曾经一夜只醒来一次、再难入睡,演变成了一夜醒来三四次,几乎整晚无眠。期间头痛亦有反复。到2013年9月底、10月初,头痛再不愿离开我,整日伴我左右、形影不离。加之糟糕的睡眠,我的情绪长期处于低谷。
    我自知自己天性敏感多思,但也有一定的内省力和情绪自控力。这一次,我却无法让自己再次感受到情绪的波澜,心里如一潭死水,无力感一次次袭来,冲击到心灵深处。从无望到绝望,轻生的念头好几次一闪而过。
    我开始对自己感到害怕,对自己的陌生感前所未有,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用、无存在感、无价值感。
    2014年10月13日,我因为头痛,第二次走进医院。遵照医生建议,做了CT检查,最后医生诊断为枕大神经炎,并服用了一些头痛的治疗药物。
    入院
    第二次求医吃药无好转后,有好友提醒是否会患有抑郁症?在她的建议下,我阅读了财新传媒张进老师的博客,他曾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并经过西医治疗痊愈。
    2014年10月29日,我来到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就诊。医生初步诊断我为抑郁状态。
    我窃喜抑郁状态就是还没到抑郁症的程度,也许能靠自己调节,不用依靠药物。但医生建议我入院用药物治疗。因我这种天性敏感质人,若长期情绪低落,很难靠自我的力量走出低潮。并告知抑郁状态的治疗原理与抑郁症无异,同样需要长时间服药并定期复诊。
    我犹豫不决,害怕一旦用药就会依赖,也担心工作时间安排。在跟单位领导沟通后,他建议我安心养病,无需牵挂工作。
    当天我赶回佛山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入院治疗。当夜,我一边收拾一边眼泪不自觉地下落,几近泪尽,心里根本不情愿也不甘心入院。
    【第一日】
    10月30日,星期四,是我入院治疗的第一天。
    办住院手续时,我脸色暗沉,神情恍惚,整个人木讷得很,好像需要别人下口令才懂得挪动脚步。进了病区,护士告诉我给我安排的床位还没腾出,我被安排在医生办公室等候床位。头痛缠身的我几已丧失思考能力,很乖顺地听从安排。
    随后,便有医生来问诊,我积极配合医生,详述状态,并根据之前的自查告知诱发因。这时,隔壁的房间传来女孩的哭声,我闻突然好想像她那样哭一场,但是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其实,从2013年11月开始,我的情绪便开始处于持续低潮期,几乎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刻流泪。当时已有同事领导提醒过可能是抑郁,建议我去求医,但我没有重视。春节回家给了我一个缓冲的机会,后来清明节再次回家,这种情绪上的低落还未反映到躯体上,成为器质上的病变。
    医生问诊结束后,已近中午12点,但床位仍未腾出。我一个人在外吃完午餐,随意逛了一会儿,回到医院。下午两点,我跟着护士进入病房。病房里紫外线消毒的味道久未退散,把行李随意搁置后,我就坐在了病床前的座椅上,无心整理。
    随后,有人来铺床,顺便给了我一套病服。我脱口而出,“可以不穿吗?”我知道内心里仍在与“我是病人”这样的字眼作强烈的抗争。
    当晚无眠。晚上10点,护士给我吃了一片阿普唑仑(一种安眠药)。一闭眼,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汹涌而至,头痛时刻缠绕着我。走廊内的人声、电梯铃响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旋。护士每一次巡房(每隔1小时巡一次房),我都是醒着的状态。凌晨3点,我再次服用了一片阿普唑仑,仍是醒着的状态多。到早上的6点,护士来帮我抽血检验。我问时间,知道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第二日】
    10月31日,星期五。
    护士抽完血后,我终于有了点睡意,沉入睡眠。8点半左右,有医生过来与我聊天,问我昨晚的状态,心里在想什么。我如实回答。医生问我这时候最想要谁的关心,我答没有。她奇怪,“怎么会没有呢?”我告诉她,我已经很习惯一个人独自面对这种很黑暗和孤独的时刻了。
    医生离开后,有护工拿着预约好的检查预约单,带着我在院内各大楼间穿梭。我的精力只能集中在脚步上,因为怕跟不上护工而走丢。做完一天的检查,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检查过的项目有哪些。
    下午,我站在病房的阳台上,看到窗户是设了门帘关卡的,心里苦笑——“是为了防止病人跳下去吗?”
    晚上,姐姐从深圳赶来陪我。她在9点多到达医院,跟她聊了会儿天,就到服药的时间了。我吃了一片阿普唑仑后,慢慢沉入了睡眠。直到第二天护士来整理病房,我才知道我竟然安稳地睡了一晚。
    事后回想原因,可能姐姐的陪伴让我心安了一些,加之慢慢适应了病房的环境,才换来一夜安眠。
    【第三日】
    11月1日,星期六。
    到这天,我才基本熟悉了。我所住院的病区设在神经外科大楼的最高楼层,病区挂着精神神经科病区的牌子。后来我了解到,其实它还有另外一块牌子——精神心理科病区。医院考虑到患者的隐私,只用了“精神神经科”的字眼。
    这个病区2014年5月刚设立,什么都是新的,环境整洁干净。病房分为两种,单人房和双人房,整个病区能同时容纳30人。我当时所住的病房是单人房,房内有空调、电视、卫生间等,设备比较齐全。电视的开放是有时间设置的。床边会有一些特别提醒,比如防跌倒、需要24小时陪护等。
    伙食比较清淡。每日会有食堂员工进入病房,直接在病房内订餐。房间每天都有保洁员打扫,并送来干净的病服。病人服药都有护士督促,看着吃下去。病人一般可以请假外出,但需要主治医生签字确认。
    这时的我,已经不那么排斥身上的病服了。之前的无眠变成了嗜睡,白天我也昏昏欲睡,一直困乏打不起精神,曾经以阿普唑仑助眠过的我深知,这是药物的副作用。
    下午好友和单位同事来探望,聊天过程中,我的状态也慢慢转好了一些。
    那一晚,亦安睡了一夜。
    【第四日】
    11月2日,星期日。
    早上医生来查房,我询问医生出院的时间。医生回答,病情好转平稳后,才会让我出院,至少需要两周时间。心里只打算住院7天的我听了,黯然神伤。
    那晚开始,医生给我服用文拉法辛抗抑郁药,硅硫平辅助治疗。文拉法辛为75mg剂量,硅硫平为1/4片。依然服用一片阿普唑仑助眠。
    凌晨3点左右,还是睡不着,再次增服一片阿普唑仑。
    【第五日】
    11月3日,星期一。
    清晨起来,我去洗手间,昏昏沉沉,刚坐在马桶上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胃里像有什么坚硬的器物在搅动,恶心乏力。我借助还未丧失的最后一点儿意识回到房内,倒在床上。心悸中,出了一身冷汗。
    事后问护士,我知道这是药物的副作用开始了。那晚睡眠中,也在半夜醒来过一次,但很快再次入睡。
    【第六日】
    11月4日,星期二。
    前一天的昏昏欲睡,无力疲劳,体位性低血压……这些症状逐渐减轻。食欲不振、味苦口干、排尿困难、便秘、轻度震颤等一些细微症状仍在。但我可以独自去做检查了。
    当晚,文拉法辛开始增量为150mg,改用1/4片奥氮平辅助治疗,压躁预防双相情感障碍(躁狂抑郁症,兼有躁狂状态和抑郁状态两种主要表现)。
    【第七日】
    11月4日,星期三。
    我自觉情绪有一点儿波动,对自己患病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能够很专注地翻动手边的书籍了。头痛失眠仍未消退,心情多数时候仍沉郁。
    医生来查房时,我有精力问了医生一些问题。我问医生,为什么给我用文拉法辛?我了解到目前抗抑郁药物已经发展到第四代,分成八大类,差不多几十种。医生给我的答复是文拉法辛是作用于双通道(对5-HT再摄取抑制作用最强,对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抑制作用也较强)的药物,在全球临床应用里最普遍。
    下午,我又去找之前认识的病友姐妹聊天。同病相怜,都在病中的我们很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倾谈。那天Da
    姑娘(第一天问诊时在隔壁房间大哭的女孩)刚刚大哭过一场,眼睛仍红肿着,听到我问“你怎么流泪了”,眼泪就下落不止。她告诉我眼泪流下来根本无法控制,并打趣说“不去拍韩剧真是浪费了”,逗乐了整个病房。
    从那天开始,可能有了“同道中人”的陪伴,我开始心安了,也有了笑颜。当晚,整夜安眠。
    【第八日】
    11月5日,星期四。
    我的心情仍旧有些许起伏,但一直未搅动那潭死水。我心中“药物是否有用或治愈”的疑虑似乎比前一天更深了。
    我向医生询问前些天几乎每天都在问的问题——“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的答复都是还需要多住些时日,调好药量,病情平稳后才能出院。如果我坚持要求出院,他也可以让我出院,但不建议我马上投入工作。
    经过这些天的了解,我的管床医生似乎已经认识到了我有女强人的潜质,他知我个性要强,并建议我要适当放下。
    【第九日至第十四日】
    11月6日,星期五。
    这天,我服用的文拉法辛增量到225mg,奥氮平剂量仍是1/4片。
    从11月9日入院第十二天开始,我服用的奥氮平增量至1/2片。其间有两晚醒来过,但都很容易再次沉入睡眠。头痛仍在,较之前已减轻了一些。并且会时不时地出神发呆,仍旧觉得脑袋笨重得很,觉得自己呆呆的,笨笨的。
    转机在10月12日,即入院第十四天的下午出现。我突然感觉身心皆轻,压在心里的大石块一下子掉落了。我是真的感受到药物的疗效了,之前的绝望感、想自杀的念头都消失了。
    我当即给好友发信息:“我像是看到了奇迹的发生,虽然头痛还在,但已不能成为影响情绪的主要因素了,那个完整的我正在一步步回来。”
    那种阳光照进阴暗的心房的感觉,真的很想让你拥抱全世界,是可以为之喜极而泣的。
    同在病中的好姐妹Da
    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变化,她跑来与我深情相拥,告诉我:“宝贝儿,我好开心,感觉那个从前的自己又回来了。”
    她问我,现在的我最像什么时候的我?我答是大学毕业那段时间,因那时的我最无忧无虑最轻松。她说她是高中的自己,因那时的她是全能的Da
    ,最自信也最开心。
    我们互诉衷肠,感觉有泪盈于睫。那是这么久以来我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好美,值得我们好好去爱。
    那天晚上,我并没睡得很好,但已不同于前段时间压抑式的失眠。我心绪平和,开始回想过去的种种,第一次那么肯定地确认并接受自己是患有抑郁症,不是之前所谓的抑郁状态,并且是处于轻度转向中度的阶段。
    我回忆,我的抑郁症可追溯至童年时期。因自小家境贫困,激励我不断努力求学,改变自身境遇;而我又有完美主义倾向,常常为自己定立过高的要求,克己求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与现实处在一场长期的拉锯战中,读小学时就已经开始感觉到头痛,中学时更是经常头痛、流泪,并有过轻生的念头。到大学一年级,整个学期我都几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与同学沟通交流。
    因为到遥距家乡几千里的哈尔滨去求学,要适应新的文化新的环境,敏感的我更面临极大的挑战。幸运的是,到下学期我就加入到学生社团组织中,并开始利用博客舒解心绪,很快便走出了情绪低潮期。
    后来南下广州读研,直到在岭南文化深厚的佛山南海工作,再一次适应新的文化与环境。这些年的生活,似乎一直处于一种迁徙的状态,我的心绪也随着这些环境的改变和其间经历的种种而起起落落。其中的艰难与煎熬,若不是真正的抑郁症患者真的很难感同身受。
    入院前一天,我发了微信:“感同身受从来都是一个假动词。”而那一晚,我拿起手机,写下了“久违了,亲爱的你。感谢所有”。
    【第十五日】
    2014年11月14日,在我的要求及医生的同意下,我出院了。每一个护士都跑来与我拥抱,我的病友们也都送来关切的问候与祝福。
    在医院住了小半月,我和病友都熟悉起来,分别时颇有些依依不舍。整个病区,有比我小的弟弟妹妹,也有和我同龄的,更多的是比我年长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男女比例基本各占一半。
    患者病症都不一样,以抑郁症为主,另外有躁郁症以及精神分裂症。我的好姐妹Da
    住的是双人病房,与一位老奶奶同住。这位老奶奶发病是由于老伴去世。隔壁病房住着一个比我们大十来岁的姐姐,面目憔悴,时常有被迫害妄想,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再隔壁住着一个比我们小很多的妹妹,大概还在念初中,看上去神态游离,也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由其双亲24小时陪护。有一个妹妹,20来岁,跟我差不多同时入院,但几未出过病房,由其母亲陪护。我和Da
    在走廊走动时看见妹妹面色沉郁,得知她因为情绪不稳定,不能确诊,医生无法用药。
    还有一位叔叔,患有躁郁症,由其爱人陪护。他正处于躁狂期,每日有用不完的精力。据他所诉,曾经在精神病院待过一年,没有被治愈,转移到这里。晚上他会到各个病房去聊天,有说不完的话,话语缺乏逻辑,整夜不睡,在纸上记录一些零散的字句,第二天交给我,想让我把他的故事编撰成书,广为传播。
    住院15天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也足以让我与那里的一切建立起感情来。无奈我笔力有限,词穷语短,无法绘出她的美、写出她的好。但我仍要以我最真诚的内心、以我童年的信仰向所有医护人员致以最大的谢意!谢谢!
    就在是我出院后的第三天下午,在我与友人谈聊的过程中,那个恶魔——抑郁症——又回来了,我清楚地感受到它在我心灵上停留了片刻,我暗淡消沉了一会儿,又用勇气把它赶走了。
    为自己,好好过活下去——这是说给我自己,也是告诉恰巧看到这些文字正饱受煎熬的抑郁症患者们的!我比多数人都幸运,所以有时候不知道拿什么来报偿,唯有尽所能地成为最好的自己!只因我爱这世界,爱得深沉!请让时间成为治愈我们的良药!
    今次的治疗还只是个开始,我知道后路漫漫,我亦知自己能更加勇敢、更加坚强面对,谨遵医嘱,积极治疗,治愈康复。
    常人很容易误解抑郁症,也存有很多的偏见,也许上天给了一个机会让我认识它,我也可以尽自己所能让更多的患者走出病痛,重燃希望!
    用药物维系的睡眠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在梦中说了一场悄悄话然后醒来和大脑进行一场谈判死亡还未抵达又何必畏惧呢流淌在每一条神经上的字符都是和解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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