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燃烧着金红的云。
灼目的, 漫卷而迤逦的,自天边而来, 模糊了地平线,烧至当空。
班岚立在干枯龟裂的土地上, 身侧贴着迤墨,目力所及之处, 整片荒芜的土地被割裂成不同模样的炼狱。
有的地方火舌舔舐着枯枝, 黄沙掩埋着白骨;有的地方鲜血勾画着河流, 腐肉填充起沼泽;亦有的地方寒风将生命吹成齑粉,冰晶将岩浆包裹……空中无数白炽的光滑落,是无数星辰最后的模样;飞鸟也从空中坠落, 走兽嘶吼着倒地不起, 游鱼甩着尾巴扑腾在干涸的河床……
全都在死亡。全都在消亡。全都在灭亡。
一道道不甚明显的透明的裂缝从天空崩裂开来,眼前的景象就仿佛隔了一层镜面,看得不甚真切;裂缝崩开的地方, 大陆的边缘,一块块的,尽数碎裂、分离开来。
有的成了半边冰火的浮岛, 有的是一块没有陆地的海域, 有的是荒凉而陡峭的脸面山脉, 有的是湿润而不见阳光的沼泽。不论什么模样的地域,全都在从这片大陆上割裂、分离、消失不见。
班岚揉了揉眼角, 手里牵着迤墨的手, 微微握紧。
他们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
尽管眼前的景象十分可怕而雄奇, 然而这真的只是一个幻象;或者说,这里是一个能够让他们感同身受,却又不会影响到神智和思维的幻境。
至于两人是怎么进入幻境之中的……这就要说到班岚在造物化出建木嫩枝之后的情况了。
建木的幼苗十分纤细和脆弱,这与建木长成之后粗壮通天的模样有着天差地别。
班岚和迤墨小心翼翼地先将催生成成株的琅?木和冒出了一些枝条的衡天木从浮岛上挖走,以防这两株神木与建木相争,这才将建木幼苗移栽到浮岛中央。
空白的息壤对于建木幼苗来说,几乎就是纯粹温补的、毫无危害的蠢养料。建木几乎是一扎根在浮岛上,就开始饥|渴地吞噬着浮岛上的空白息壤。
浮岛肉眼可见地缩小,班岚和迤墨当机立断,趁着胤和源世界的息壤还在消化一块较大的浮岛,便先出手,打出几道灵力,将另外几个浮岛也一并拉到建木旁侧,送上了已经裸露出土壤的根系附近。
建木的树根毫不客气地脱离开原本的浮岛,伸向了靠拢过来的新鲜息壤。
碧色的枝干越拉越长,肉眼可见地变得粗壮;几乎能够听到建木强韧的纤维搭建起桥梁的声音,细碎而平稳地拉伸、加厚,堆叠成荒古时期最为雄奇的神木躯干。
班岚召唤出上百烈日,炽热的光线笼罩在三株神木上方,衬得它们愈发的生机勃勃。琅?木的花叶琳琅,闪烁着水晶一般的细碎光泽,枝叶舒展,微微抖动,飒飒的声音仿佛能够涤荡心情,间或夹杂着珠玉和鸣的碎响,引得班岚血脉鼓噪得想要跟着唱两句。
看样子,虽然身为巫族,但身上果然是有不少凤凰的血脉啊。
班岚有些走神地想,或许当初天道在捏造他的时候,把凤凰的血脉糅杂了不少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偏爱于凤凰的模样。凤凰在神鸟当中……也确实是一等一的漂亮。
另一处,衡天木的树芯外头,渐渐包裹起眼熟的铁灰色木制,正是衡天木完整时的模样。
迤墨这会儿已经化为了原形,特意变换之下,模样比普通白虎略微大些。
前后约莫六七米长的白虎匍匐在一座空岛,肘、爪、头、胸、腹部、脊柱,甚至连两条尾巴上,也武装了锐意四射的战甲。
神兽的散甲在烈日之下熠熠生辉,迤墨甩了甩尾巴,两条钢鞭一般的尾便带着破风的声响叮叮哐哐地敲在身下的息壤浮岛上。
神木生长的气息十分玄奥,带着荒古特有的气场,苍茫的,空寂又充满生命力的。迤墨趴在浮岛上,被这气息包裹得昏昏欲睡。一种很熟悉、很安心的感觉……
班岚也陷入了微妙的平静之中。明明之前还在为兰心老祖等人担忧,却在神木的气场一波波冲刷抚慰之下,陷入了某种安然与恍惚;思维像是一个毛线球被拆开了,从硬邦邦的一团变成了松软而自由的样子,软绵绵得朝四面八方延伸、舒展。
荒古、凤凰、天空;神木、巫族、仙人;乾胤……
乾胤 ?
一道灵光灌入脑海,班岚和迤墨忽然精神一震,两让从恍惚中回过神,便发现几息之前不过是丈余长的建木已经高高耸立,悬浮在混沌风眼之中,庞大的根系撑满了底部以下的风眼空间,并且毫不犹豫地朝着外头的大混沌风暴中舒展、开散;无数错综交杂的根须上包裹着一层朦胧的白光,那些脆嫩的须子便在这白光的护持下,毫无阻碍地穿梭出去。
在那庞大无比的根系之上,是七八丈直径宽大的树干;这主干将混沌风眼挤得只剩下了一小圈,可能是为了给班岚、迤墨和太阳剩点空间,建木没有再往横向扩展自己的身躯,而是倏地拔高,笔直笔直的枝干桶入苍茫的上空,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到树冠。
班岚和迤墨的位置,早在不知不觉间就挪到了风眼边缘;班岚身侧围绕着烈日,虚空站在上方;足下四五丈处,则是迤墨厚实的皮毛。大猫匍匐着扬起头颅,身下压着一小片浮岛,浮岛略有缩水,剩下的部分怕是被息壤给吞了。
他们看见瞬息万变的建木枝干上,附着着星星点点的棕褐色泥土,仔细一探,发现那竟是吃饱了肚子的息壤。只见那息壤零碎附着的地方,迅速地冒出许多嫩绿的芽,不一会儿便长成了丝绒般的青苔,攀附着建木,迅速覆盖了约莫三分之一的表面;更有两处树结,则向内凹陷出了坑洞,里面各自铺着些许息壤,琅?木和衡天木树芯各自在里头栖居。
班岚和迤墨醒过神见到这些,不由得面面相觑。
“……太虚龙骨?”班岚迟疑地开口。
迤墨仰起脸看着班岚的眼睛,懵懵地点头:“刚刚……好像是有个声音在说,要太虚龙骨。”
班岚顿了顿,随即将两枚太虚龙骨掏了出来。
就在下一瞬,两枚太虚龙牙在班岚掌中震颤起来,似真似幻的龙吟声灌顶而下,那两枚龙骨便化作两条雪白的骨龙,倏地从班岚掌心窜了出去。
骨龙迎风见涨,直长到两米粗、上百米长,便顺着建木盘旋而上,绕了几圈后,龙吟声消散,两条骨龙便又自上而下一头扎下来,贴着树身径直钻入了茂密的根须之中;而建木的根须则随着骨龙的下潜而倏地分开一道深渊,底下仿佛有涟漪浮动……
霎时,在场的一切构成了一道玄奥的平衡。
上有烈日为天,下有深渊为海,息壤、巨木则为大陆;驭空者为飞鸟,而班岚站在最高处,与日月为伴;脚踏四方者为走兽,而迤墨位置稍下,足下亦有浮岛;遨游汪洋者为鱼龙,而太虚龙骨潜于深渊,有虚空化海。
一切就是在这个时候变化的。
建木就在这样的条件下……达成了通灵。
一道迷障般的朦胧轻纱在两人面前拂过,班岚和迤墨就恍然立在了这幻象之中。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幻象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记得当初,在辰启宗的幻境之中,有人曾向他们提及,荒古幻象之事。
就是在这样一片焦土之中,演化的是荒古覆灭时的场景。
生命的消失、天地秘境的崩溃、天道的崩毁和惩罚……
胤和源世界从身上削下一块块血肉,把那些恶臭的、附骨之疽的沉疴去掉,留下来一处用神兽、巫族、魔族、无数修士的血肉堆砌成的孤岛,斩断历史,让一切重新来过。
当初班岚和迤墨在辰启宗幻境中听人叙说这件事,还没有多么直观的感受;然而此次真身经历了这个幻境,他们却还发现了被掩盖掉的一部分。
荒古覆灭之时,无数魔气从空气中凝聚、浓缩 ,形成浓黑的风暴钻入地下;但实际上,这些魔气的去处,却并非是真正的“地下”。
幻境中不甚明显的波动表明,在魔气风暴汹涌而下的时候,有许多空间裂隙打开。
随着荒古覆灭的景象愈演愈烈,天地间渐渐肃清一片,空气中几乎没了魔气的踪迹,而这片大陆也越来越小,渐渐归于沉寂与黑暗。
班岚想,天道真的也是很狡猾的。
他没有将所有赌注都放在班岚之前待着的大陆上,而是将灵气与魔气分离,把胤和源世界生生划分成了两个世界;一者以灵气为主导,一者以魔气为主导,而两者中都有息壤在滋长,终有一天,两边都会出现灵魔并存的状况。到时候仙魔之争再度开启,两界中各自有先天占优的族群主导,就会出现倾向性比较明显的局面,而不会再度因为势均力敌,将世界拖入崩毁。
然而,天道失算的是,猎场的形成。
胤和源世界崩毁的时候,本意是想将魔气抽出、灌入另一片大陆碎片,形成一个镜像世界,与上古时期的胤和源世界对应发展。
结果,乾胤没料到自己已经被仙界之人觊觎良久,虽然世界崩毁原本不是仙人想要见到的局面,但是一旦出现这样的状况,还是会有部分仙人暗地里出手干预,将天道引向灭亡——于是,备用的镜像世界尚未稳定,就再度碎裂,分割出来的一部分,就成了现在的猎场中的一隅,也就是巢之所在。
这也是为什么上古时期,乾胤和众多神兽留下的封印苦苦支撑良久,却没能保持世界稳定;就是因为镜像世界中的一部分被带入了大混沌,魔气滋长速度远胜过胤和源世界的灵气滋长,平衡打破后,两处同出一源的世界被迫相通,镜像世界中过多的魔气便涌入了上古世界。
魔灵再度失衡,仙门修士、魔家枭雄、各路神兽,再度以血肉铸就封印,五大域成型,胤和源世界二度崩毁,留下小小的一个碎片,不知道能够撑住多久。
·
这些演化,是幻象在荒古覆灭的黑暗之后展示出来的东西。
小混沌朦胧的光色在黑暗中浮现,上下一分为二,漆黑的魔气自上世界灌入下方;而下方的世界正蠕动着吸收那些魔气、塑造成型的时候……
一道仙法划过。
班岚和迤墨见过仙法,对这东西的感知已经与往日不同;或许这也是幻境将这些东西呈现给他们的原因。
那仙法并没有直接毁坏镜像世界;而是将它带向了某处节点,紧接着,那出节点轰然洞开,爆发出一阵狂暴的吸力,仅仅是短短的一瞬间,镜像世界被绞去了三成。
之后,镜像世界归位,胤和源世界进入上古时代。
幻象中的时间飞速更迭;乾胤似是知道镜像世界出了问题,因此直接将这镜像世界当成了魔气储备处,而没再试图分出一半的意识去培养备用世界。
于是,镜像世界因着始终没有天地灵智诞生而渐渐陷入死寂;这时候,仙法干扰又出现了。
通灵道开启,一部分生灵从各个地方涌入镜像世界……
魔气开始迅速滋长,生灵死生轮回,渐渐地却再度灭亡。小仙界的环境,并不是哪里来的生灵都能适应的。这也算是上古之末大劫的唯一可以庆幸的地方——没有外来魔物入侵。
再后来的事情,不用看,班岚和迤墨就都知道了。
有人在上古末期的大劫之中发现了通灵道,并且找到了通往镜像世界的道路。
而镜像世界与通灵道的联系,却是受上界干扰而形成的;这又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对胤和源世界出手的,不是仙界中拥有特殊能力的上位者,就是能够感知通灵道的、来自胤和源世界的飞升者。
将这些先排除不提,上古覆灭之后,找到通道的人放弃了死寂的镜像世界,而奔向了猎场中的镜像世界碎片。
后来,就有了巢。
……
幻境的迷雾彻底散去的时候,呈现在班岚和迤墨眼前的,是一片静谧的山林。
迤墨已经化为了人形,站在班岚身侧;两人感受到足下真实而松软的泥土时,都有些许恍惚。
两人面前,影影绰绰的树荫下,一个巨大的石碗坐落在林地中央。
碗沿上,一个身着黑袍,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正侧坐着,抬起了头。
他生者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怪异地用一块布巾捆绑在头上,挡住了一边眼睛和同侧的小半边头发。
少年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是深沉无比的浓黑色,又在虹膜周边镶着一圈瑰丽的暗金。
那只眼在两人身上扫了扫,随即,少年微微启唇,辨不清是男是女的嗓音柔和如薄纱般地响起:“来了?”
“吾名坤和。”
少年起身,足尖点在碗沿上,下巴微抬,“或者,尔等亦可称吾为……”
“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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