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潮声

    
    清杉曾经说过，未来要去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最好是江南。或许是因为这个寂静的边陲小镇里少了一点变化莫测的风云，少了几许海浪的波澜壮阔，也少了几份烟雨里的柔情。只可惜如今的她却是背道而驰了。
    北国的秋季来得毫无预兆，萧瑟的风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所有的东西都被降低了温度，硕大的广告牌上鲜艳的彩衣也凝重了许多。只有笔直的不知名的针叶树还是静默的立着，是不是掉落几个空空的松果，一不小心砸到了人才会让人抬头用和空气温度差不了太多的目光瞥上一眼。
    清杉蹲下来捡起一颗刚刚落下的松果，握在掌心里有些冰凉，但是不一会就暖和了。回到宿舍被迎面而来的热气冲的晕乎乎的，放下书包将那个松果从衣兜里拿出来放进了书架的玻璃瓶中，里面有她从家里带来的柿蒂和从棉城竹楼里折的竹枝。
    虽然她一直对自己说吾心安处是故乡，但是自从得知真相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令她安心了。这个城市没有一丝她熟悉的味道，也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她喜欢带着那些自然而留有思念之地的味道的东西似乎里面居住着她的某一段灵魂。
    远离所有熟悉的人和事，用一场离别换一个新的开始。这样的方式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因为这更像一场逃亡，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这一场逃亡草率而毫无理性，但是如今的她并没有丝毫的后悔，依旧认真的走着，因为她知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场放逐，是自己的决定，无论期间如何痛苦，都只能自己承受。
    这几个月里，突然闯进来的人和事彻底颠覆了她十八年来的平静生活。有两个月没有和林?联络了，林?的信息和电话她也一次未回。看着那一条条近乎哀求的信息她并不是没感觉，只是她不舍得林?再为她为难，再为所有事自责。无论真相是什么，互不打扰是善待彼此最好的方式。生活也该恢复到原本平静的模样了。
    清桐选择留在离家较近的城市，学校和专业都是他喜欢的，也都是郄家父母所认可的，一切都很平静，似乎顺利得理所当然。清杉与他会常联系，多数是谈论学校和郄家的状况，从来不会提及林?和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或许是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两人也习惯了十八年来亲人一样的相处模式，默契的忽略了那些插曲。清桐会主动告诉清杉家里的大小事，即使他知道在清杉的心里那个曾经的家已经被一层薄纱盖上，再也回不到当初了。清桐也从不过问清杉的想法，只是无论清杉做什么他都会一如既往的支持她，一如既往的扮演好哥哥的角色。
    直到有一天清桐突然打来电话说：“你真的打算就这样躲下去吗？林阿姨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让我好好劝你。可是我看你每次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今天林阿姨来找我了，她真的很担心你。你明知道她很在乎你，很爱你。为什么还要折磨她也折磨你自己呢？她现在只剩下你了，你知不知道你是她的全部？”听完清桐的话，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熟悉。那是外公在弥留之际跟她说的话。“我知道，你很难受，你不喜欢他们什么都瞒着你，但是你真的要迁怒于所有人，要一直逃避吗？那些事既然他们不说那我们就不不问了好不好？你别钻牛角尖了，以后你肯定会后悔这样浪费这段来之不易的亲情的。相信我，我会陪着你不论以后会发生什么，现在你就好好的放心大胆的享受这份迟到的幸福好不好？”清杉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几秒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应该就是清桐了，原来她内心所有的痛苦和纠结清桐都看在眼里，真是不知道他忍了多久才将这些话一下子说出来。清衫开心的笑了，轻轻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那一次应该是记忆中初次见面：盛夏的蝉鸣此起彼伏，粉笔灰夹杂着水汽漂浮在空气中，教室里大半人已昏昏欲睡。高三的生活就是这样，像一锅用柴火熬煮的黑米粥。偶尔能听见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粥沸腾的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还有的是水汽蒸腾的激烈，掺杂着柴火气和米的香气，到最后越来越粘稠，越来越面目全非。
    下课铃一响，所有人似乎都得到了释放，全部伏在桌上再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老师无奈的摇摇头走出教室。过了一会儿门口有人喊：“郄清杉在吗？有人找。”清杉眯着睡眼物无力地起身，心想：在学校也没有外班的朋友，家里有人来也只会找清桐的，到底是谁呢？正想着，一个衣着清雅的女人映入眼帘，这个女人要比自己的妈妈年轻时髦很多，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只是清杉觉得从未见过，却觉得她的眉眼有几分熟悉。林?看着半睡半醒的清杉微笑着，眼里透着一份怜惜和几丝不可言表的喜悦。清杉开口问：“请问是您找我吗？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林?这才发现自己已看清杉看得入迷了，微笑着说：“你就是清杉吧，都长这么大了。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叫林?。还是你小时候见过的，还记得我吗？”清杉只是无奈的笑笑，因为她真的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林?有些不知所措的将手里一大堆购物袋递给请杉说：“好久没见了，阿姨给你带了点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点。上高三了很辛苦吧？别累坏了……”清杉看包装袋里都是衣服、文具、零食，虽然她不懂什么品牌，但是看包装的精致程度就能看得出来并不便宜。甚至从头到尾她都觉得不真实，妈妈的朋友基本上她都认识，没有这种类型的，怎么看都觉得林?说的话不对，但是又觉得眼前的人很美，不是单纯的容貌，而是从头到脚给她的舒适感。最后清杉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余晨接到电话一听林?的名字就沉默了几秒，然后又平静的说：“你收下吧，林阿姨是我很好的朋友，你小时候见过的只是你太小了没记住而已，那时候她可喜欢你了。有时间的话陪她出去逛逛，一起吃个饭吧，都好多年没见了人家还记得你呢！”清杉有些诧异，平常就是生病了余晨也不会轻易让她请假的，更何况现在是关键时期居然让她陪一个如此陌生的人一起吃饭。不过理由是足以说服清杉的，于是她也没多想，只是照余晨的话谢了林?然后约定好一同吃晚饭，之后便转身回了教室。林?却依旧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清杉的背影，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回到教室刚好碰上叶末，她问：“清杉谁给你送这么多东西啊？”清杉随便将一袋零食塞给她说：“一个阿姨，好多年没见了，来看看我。你们拿去分了吧，这些我给清桐送过去。”叶末大叫：“你阿姨干什么的啊？这么大方……”清杉已经走出了教室，装作没听见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清杉问清桐认不认识林?，清桐也只说有一点印象，好像以前听爸妈提起过。
    饭店是一处很隐秘的地方，环境清幽，虽说小镇很小但是清杉也从未来过。清杉想不通，自己从小就不是招人喜欢的那种小孩，林?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呢？一顿饭下来林?都没有吃几口，只是不停地往清杉碗里夹菜，目光不移的看着清杉说高三要注意身体，少熬夜之类关心的话。清杉有些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欢喜。从小到大很少有人这么关心她，而且只关心她一个人。家里只有爸爸妈妈和她还算亲近，爷爷奶奶还有所有亲戚都只喜欢清桐，只疼清桐，甚至有人还会说她不像郄家人。但是在清杉看来这只不过是重男轻女的思想罢了，有爸爸妈妈关心她就够了。终于如今发现还有除了爸妈以外的人喜欢关心自己，她觉得真的很幸福。门前的香樟树被雨洗过后变得更新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和树干的香气，路边被去年秋天的香樟果子打得紫黑色的痕迹也被雨水冲刷的淡了许多。
    距离高考还有六十多天，每个人都在紧张的复习。清桐是理科生中成绩算好的，爸妈都对他抱有很大希望，他有从未懈怠，成绩只上不下。而清杉则要逊色很多，虽有擅长的科目但是总体成绩总是上不去。不过她一直努力的保持稳定，还算差强人意。郄明华是医生，清杉和清桐从小就被严格要求，并且被灌输学医的思想。可惜清桐喜欢建筑设计，清杉喜欢写作。但是他依旧要求两个孩子都学理科，理由就是学理科未来选择的专业方向更多。
    窗外的树还在拼命的抽着嫩芽，那些嫩芽和原来的老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风中摇摆着显得有些突兀。树下的牵牛开始一点点往上爬，马上就要够到垂下来的嫩枝叶了。不知道今年的牵牛还会不会是紫色的，前两年清杉去收了一些种子，来年又偷偷哪一些洒在树下。可惜每年都会被当成杂草拔掉一些，最后被遗留下的都是最后破土而出的，她常常担心第二天到学校那几株牵牛就被拔掉了，还好今年的没惹来除草的老爷爷。
    终于有一个难得的两天假期，清杉和清桐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余晨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在家里。那天一进门首先看见的是林?，依旧是一幅雅致的装扮，还系着围裙，微笑着和他两打招呼。饭桌上，郄明华和余晨不断地介绍林?，问清杉还记不记得，但是清杉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印象了。”清杉总感觉这天怪怪的，自己一下子就成了家中的焦点，有些不习惯这种氛围。饭后依旧全家人陪林?聊天，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但每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仿佛在等着谁先开口。
    终于林?牵过清杉的手说：“清杉，阿姨想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可以勇敢的面对，也希望你可以原谅阿姨……”清杉一脸疑惑的望着爸妈，余晨对她点点头说：“清杉，其实林阿姨才是你妈妈，当年你只是寄养在我这里的……”林?早已泪流满面，余晨拍着林?的手安慰她，清杉依旧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呆坐着。林?见状抱着清杉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原谅妈妈好不好？求求你原谅妈妈，都是我的错……”清杉半晌才问了一句：“这都是真的吗？”余晨见林?已泣不成声。又开口说：“清杉，我们知道这种事情很难接受，而且在这个时候告诉你也对你不好但我们也是没办法再瞒着你了，别怪你妈妈，这些年她真的比谁都难。前几个月你外公查出肝癌晚期，他没有多少日子了，就想见见你，你原谅妈妈，和她回去看看外公好吗？”清杉点点头，尽管有无数的疑惑但终究没有再问一句。
    睡前余晨来到清杉的房间，跟她说了事情都缘由。原来十八年前林?一人从棉州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地方，那时候林?已怀了清杉，在来的路上她遇上了回乡的郄明华和余晨。三人聊得很投机，得知林?的情况后对林?很照顾，林?也在他们的帮助下在这里安定了下来，不久后林?和郄家夫妇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清桐出生两个月后清杉也出生而且恰巧都是7号，所以三人决定给他们起了清桐，清杉这样像兄妹的名字。不过在清杉一岁的时候林?收接了家里的电话说清杉的外公病重，要她立刻赶回去。林?来不及多想，匆忙的将清杉寄养在郄家然后一个人赶回了棉州，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都只是林正宾的骗局。他不希望拥有绘画天赋的女儿漂泊在外，埋没自己的才华。所以不惜用这种诅咒自己的方式让林?回到原来的状态去创作。林?得知后气愤不已想再一次远走，可是林正宾威胁她说，如果她一定要走那就永远也见不到孩子，林正宾会告诉孩子的父亲，让他把孩子带走。林正宾知道自己的女儿最在意的是什么，所以轻而易举的将林?禁锢在了他所谓的正途中。
    林?走后清杉也异常的乖巧，从来不让人费心，好像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要乖乖的等妈妈。后来林?给郄家寄过去一大笔钱，并且告诉他们自己的处境，郄明华和余晨也表示理解，并且安慰她说会很好的对待清杉，如果她回不去了也会把清杉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后来林?就真的没能再回那个偏僻的边陲小镇，只是每年都会给郄家寄很多钱，寄很多两个孩子的玩具衣物。但在林?心里知道无论多少物质上的补救都无法挽回自己对清杉的亏欠。毕竟她是请杉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清杉也是她这一生中最想守护的人，是上天赐给她的至宝，可是她却辜负了这份美意。
    第二天早晨清杉早早的就起床，在院子里遇上跑完步回来的郄明华。郄明华又和她聊起来，说的都是让她不要多想，不要影响学习之类的话。最后他说：“事实摆在这里是没有办法去忽略的，但是无论怎样我还是你的爸爸，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女儿。就像小时候我教你的一样，亲情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改变的，我们永远都是亲人。你也不要责怪外公和妈妈，他们都有自己的苦衷，虽然这些做法是真的对不起你，但是你是好孩子不要去计较过去的事，他们都是爱你关心你的。去看看外公，这是晚辈应该做的，我们相信你会懂。”
    在回学校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清杉眼眶微肿。昨晚她人躲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等哭累了，才听见雨声来一阵，去一阵，打着树叶沙沙作响，这时蝉鸣也停了下来，似乎这是专属于雨的舞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让凉风刮进来，人立刻清醒了许多，凝望着夜色，像是在观望着什么，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深夜的寒凉和漆黑凌虐着紧紧包裹着的蛹，没人知道，在所有寂静中她都在瑟瑟发抖。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似乎这个插曲并不突兀，只是有些像梦，不太真实，不太能让自己接受。说真的，她从未怀疑过自己与郄家的关系，也从未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尽管以往郄家人大多不喜欢她，她也只是觉得是因为清桐比她要优秀，只是因为清桐是男孩子，仅此而已。可惜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拥有的并不都是真的属于我们，我们从未缺少的也并不都会真的就发挥了它们应有的作用。
    第二天清桐将几本整理好的复习资料递给她说：“给，你这次的排名又退后了，好好看看吧，必须背好了，最后两个月别松懈，你不是最想去川城吗？要是考差了怎么填志愿呢？”见她不答，清桐又敲敲她的头说：“别让我们失望啊！小傻子。”然后就转身走开了。清杉看着清桐的背影笑笑说：“怎么办呢？可能真的要让你们失望了呢！”
    几天之后传来的是林正宾病危的消息。那天周考刚开始，班主任和郄明华就到教室将清杉带走了。没来得及收拾什么，直接就去了川城。走之前郄明华对清杉说：“外公病重想见见你，你是后辈应该知道该怎么做的，路上好好照顾妈妈，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学校里已经请好假了不用担心，过几天回来了再让清桐给你补课。”
    林?和清杉到医院的时候林正宾已经转出了重症监护室，一直陪在一旁的事一位温文尔雅的男人。之后才知道他叫陆辛成，是林正宾的关门弟子。也是林?画廊的负责人，年纪虽比林?小许多但是人很稳重。林震宾父女都很信任他，这些年，三人像是一家人，一直相互扶持着。
    似乎是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第二天一早林正宾的病情就开始好转。
    棉州四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但是依旧能感觉到春天的明媚。病房外是绿油油的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照进窗来，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掺着阳光的气息。
    清杉面对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满眼慈爱的看着自己，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没办法将眼前这个羸弱的老者与那个逼迫自己与亲生母亲分离的蛮横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林?切着水果，林正宾目光不离清杉，他看着眼前的清杉，错觉林?回到了学生时代，只是清杉身上少了几许林?的灵气和烂漫，多了一份沉稳的气息。那时候林?还是家里的公主，是他的骄傲。时光总是这样的残忍，将人的一生辛劳视作浮尘，抛弃在这片混沌之中。转眼间林?已经为人母，而自己也已年过花甲。
    “清杉，快坐。这么赶过来很辛苦吧！”
    林佩见清杉拘谨的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道：“清杉来，坐下，这就是外公。”清杉这才回过神来，坐在床前，“外公。你身体好些了吗？”
    林正宾看着清杉有些出神，“清杉，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只怪我，怪我太自私……”
    林正宾的目光转向窗外，眼底复杂的交织着些什么。清杉心里瞬间没了来时的戒意和畏惧，只觉得心疼。
    良久，林正宾才缓缓开口“清杉，等我走了，你妈妈就只剩下你了。我不求你们能原谅我，只要往后你们能陪伴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清杉觉得难过，这种感觉在以前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从未有过。那时他们都不愿看自己一眼，更别提这样特意的嘱咐。那时候清杉虽难过，也只不过是像每一个旁观者一样，对快要逝去的人抱有不舍和遗憾。或者是对这样的死别有着怜悯和同情。而这一次却是真正的感动，心头的痛感和亲情血缘的融合，让她不知不觉地就开始进入了自己的位置和角色。她似乎是懂得那一份苦楚与悲哀的，因为她是这份悲情的源头。她自觉地将自己定为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
    林正宾有一句没一句的询问清杉学习状况和兴趣爱好。无论清杉说什么，林正宾都只会点头说好，不会反驳半句，还不时的表示赞许几句。在林?眼里，这是林正宾从未有过的表现，一直以来林正宾都是持才傲物，对晚辈也是十分严格近乎苛刻，这是林?第一次见他这么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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