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南秦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问灵山山上的腊梅早早开了一枝头,晶莹的雪花裹着粉红的花骨朵,在寒风中自顾摇曳。
通往山上的弯曲小道积雪很厚,一个身穿红色软绒披风的女孩儿,蹦蹦跳跳朝山来。
女孩儿长得漂亮,白皙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她也不做理会,用脚淘气地深深踩在雪地里,扬起无数雪花。
她在纷飞乱舞的雪花里笑开了眉梢,眼角飞扬流转的,潋滟无双。
玩得差不多了,她挥舞着双手朝身后的人欢欣地喊“姨娘,你走快点。”
迂回的山路缓缓走来一个女子,裹着浅绿色的嵌绒披风,容颜秀美沉静,温柔地笑着看向小女孩儿。
轻声叮嘱“公主,跑慢点,别摔着。”
腊梅香味卷风而来,丝丝缕缕入了鼻息,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小女孩儿神采飞扬地挥舞着双手,一团软红,如同霜雪天地间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火。
张扬着强烈生动的生命力,于狂风中怒放。
绿衣看着看着就有些晃神,公主眉目已经长开,眼角眉梢上笑意轻快,总教她有几分恍惚。
隐隐约约看到了当年的重门欢。
时光仓仓皇皇十载,这风雪下了一年又一年,当年襁褓里的小包子,悄然间已长成了小小少女。
多年岁月苍茫,独不见当年那倾城女子。
风寒烈地吹入眼底,绿衣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微微眯了眯才拾步继续朝山上走去。
女孩儿窜过来,牵起了她的手。
隔着丝线手套儿,绿衣紧紧地把女孩儿的手笼在掌心中,轻轻呵气温暖她的手,心疼地数落她“莫要再用手去捧雪,冻坏了姨娘可得生气了。”
女孩儿唇红齿白,软软地撒娇“哎呀姨娘,这里可好玩了。”
问灵山风景自是入画,不然,那个名扬天下的画骨人,也不会在这里安了家。
这山间尽头,是那座神秘诡异的画骨楼。
能入此地之人,皆是执念深沉之人。
雪下得大了,青山环绕雾色苍茫,仙境之中遥遥见着一寸飞檐。
“走吧,快到了。”绿衣牵着女孩儿,踏碎深深积雪一步步走去,雪花在身后打着璇儿转悠,银白晶莹。
女孩儿走路不大有正形,偶尔蹦跳偶尔安静,小嘴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呵出一圈白雾,声音稚嫩地问“姨娘,父王为何要到这里来?”
北凉到南秦,千里路,冰封万里一路凄苦,父王不骑马不乘车,一步步走完了这千里路。
到了这问灵山。
女孩儿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瞧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有星辉,懵懂殷切。
绿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拉着她继续前行,散落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你父王,心有执念。”
“何为执念?”小女孩儿皱了皱秀气的眉头,她还太小,不懂这执念为何物。
只觉得,父王走那一千里路,定然很苦。
山路尽头,到了一处空阔平台,高耸在云端的画骨楼如漂浮在白雪雾气里,神隐莫测。
脚下,是蜿蜒几十里的群山,举目看去,银装素裹,雾气缭绕。
绿衣刚踏上平台,便见着积雪空地里有两个人,灰袍侍卫立在旁侧,身边跪着一人,着黑色狐裘凤衣,衣摆铺开落了厚厚的雪,雍容贵气的男人,黑发里已有银丝。
他跪得笔直,虔诚如佛前信徒,白絮飘雪里,发上肩上皆积了雪,他也不去理会,劲挺如松长在这画骨楼外。
绿衣心中难过,小遂愿刚问她何为执念。
执念,应该就是如苦行僧一般行千里路,过千山万水,掠寒苦风霜,虔诚求见画古人,画心中所爱的赫连铮。
十年岁月变迁,什么都在变,赫连铮发上已生了银丝,可他却把那颗心,留在了岁月最初。
心不变,亘古执着,便生了执念。
“父王。”小遂愿欣喜地朝着赫连铮跑去,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脖颈,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后背上。
跪了很久了,男人冻得僵硬的身体艰难地动了动,刀刻般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露出了浅浅淡淡的微笑。
是宠爱,见她心喜。
“父王,你怎么跪着,这里这么冷,快起来。”小遂愿眉头揪着,已经懂得心疼人。
绿衣连忙把她从赫连铮的身上拉了下来,柔声哄着“公主,乖,听姨娘的话,别闹王上。”
小遂愿歪着头,骄纵的女孩儿,已有薄怒“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让父王跪在这里。”
她长在北凉皇宫,自小高贵娇宠,见多了世人跪父王,却从来没见过父王跪过任何人。
“愿儿。”
男人的声音低沉暗哑,几分疲惫,几分威严。
每每赫连铮这般口气,小遂愿便知道父王不高兴了,不敢闹腾,咬着粉嫩的唇瓣委屈巴巴地看着赫连铮。
绿衣低着头,惶然地为小遂愿求情“王上,都是奴婢不好,公主这小半年见不着你心里挂念,奴婢便把她带来了。”
赫连铮离开悲凉半年多,只带了贴身侍卫云隐,涉水过山到南秦。
自小日日跟在赫连铮身边长大的遂愿,自不肯罢休,闹了许久,绿衣才不得已带上她赶来。
她知道,赫连铮定是来了这问灵山。
十年苍苍莽莽,赫连铮的心,她最清楚。
赫连铮冷硬的眉目缓和了几分,低声哄女孩儿“跟姨娘下山等父王。”
“我不。”
女孩儿撅着唇抗议,小小的人儿生气了“我要去找里面的人,问问谁给他们的胆子。”
小女孩儿轻纵娇蛮,灵活地跑了出去,就要去敲那扇红色朱门。
多年风雪侵蚀,朱漆大门已有些斑驳,薄薄结了一层霜。
她刚上了台阶,朱门就在这个时候,吱吱呀呀地打开,从门里缓缓走出一个女子,灰白色的袍衫素淡,低睨着遂愿。
一见到她的脸,小遂愿呀一声吓了一跳。
寒风呼啸里,她看见门后的女子半张脸上爬满了暗褐色的伤疤,容颜尽毁,丑陋不堪。
狰狞的脸上一双眼睛正淡漠地看着她。
小遂愿气冲冲的意气,登时消了好几分,小手绞着披风,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也不敢说话。
那面目可怖的女子静静地看了她好久,怔了怔,发出低低哑然的声音“风寒雪重,小公主领着你父王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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