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女配逆袭之孤女皇后

20181117更新

    
    “喵呜--”
    李毓盯着长明灯的眼神变得尖锐,但很快又平淡下来,他听见那几声怪异的猫叫又在身后长长短短叫了几声,有点不堪其扰:“装神弄鬼做什么,自己出来。”
    “小小年纪,就跟小老头一样无趣,”平修仪矮着身子,从墙角边钻了出来,凑到他身边,“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学猫叫真的学得很像的,你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猫叫根本不是这样。
    李毓还记得那只陪伴他几日的小猫稚嫩的叫声,宛如在他心头用毛茸茸的、圆圆的爪子慢慢地挠。他避而不谈,只是问:“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你来做什么?”
    “我来陪你!”平修仪理直气壮地朝他头顶敲了两下,李毓又饿又累,根本没有力气去避,那两下结结实实地敲在他的头顶,被这样冒犯,他没有生气,也没力气生气。可平修仪看到他这样一副仿佛生无可恋的脸,就觉得来气:“都说了小小年纪不要总是这副死板的样子,一点都不可爱,难怪皇上也不喜欢你。”
    “……我要可爱有什么用。”李毓怔了怔,又想,父皇不喜欢他的母妃,自然也不会喜欢他,就算他再装傻卖乖装可爱,他也不喜欢。
    “可爱很重要啊,”平修仪捏了捏他的脸蛋,他生得嫩,不但脸嫩,就连皮肤也嫩,脸上还有些细小的绒毛未褪,“你可爱一些,姐姐就疼你了。”
    “呵,姐姐?”
    “不过就算你不可爱,姐姐也是给你带了点心,”她从怀里拿出小心翼翼护着的纸包,打开后,里面有六七块精致的点心,几乎连边角都没有碰碎,“吃吧,我听说你都没正经吃过一顿饭,这样怎么行?”
    李毓看着纸包里的点心,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神情:“你……什么意思?”
    平修仪睁大了眼睛:“什么什么意思?”
    “你有事求我?”
    平修仪霍得站起身,手上的纸包摔在地上,有一半糕点滚落到了看不到光线的角落里,她指着李毓的鼻子,怒道:“你这不知道好歹的白眼狼,我好心好意来关心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告诉你,你现在连娘都没了,能好好地活着就不错了,我有什么要求你的?我求了你,你能办得到吗?你要是能办得到,何必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娘亲去死?”
    她的话就如利剑一般刺入人心。
    李毓藏在衣袖底下的拳头握紧了,他并不生气,因为她说得都是真的,他没有资格恼羞成怒,而且,她一直都这样口无遮拦的性情。他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的,那双水墨色的眼眸也如暗夜一般。他的容貌,几乎都可以说是生得十分秀丽了,平修仪被他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突然觉得心虚并且愧疚。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手板正他的脸,认真地说:“我、我一直都不太会说话,这些……也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李毓看着她,“总有一天,我能办到你交付给我的事情。会有这一天。”他不知道是想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总会有这样一天,所有愤懑和委屈都能够被埋葬,所有的耻辱和羞愧都能够被洗清,就连这天下都是他的,这个世上再无他不能守护的人,再无可以欺辱他的人。
    总会有这一天。
    平修仪朝他灿烂一笑:“好啊,那你要好好努力,我还等着出宫呢,你爹真的太老了。”她说完,又立刻补上一句:“就算你爹再老,你也别想挖他的墙角,我不喜欢比我小的男人。”
    透明鬼魂楚昭华站在他们身后,脸几乎都要扭曲了。这位平修仪志存高远,竟然还考虑过睡了皇帝再睡皇帝的儿子这种问题,偏偏说话还特别不讲究,竟然就一点都不婉转地把心里话这么说出来了,这天底下能说着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还让她无言以对的就只有萧叶。
    萧叶和平修仪真不是失散多年的好姐妹吗?
    而李毓,竟然低下头露出了适逢巨变后第一个真心的笑。
    默默无闻为他抵挡冷剑,又默默陪着他守灵三天三夜的无名英魂楚昭华现在很郁闷。她开始怀疑,李毓对她莫名其妙的感情是否是因为平修仪,而对于萧叶那种温柔耐心也是因为平修仪?
    好像,她的确没有做过什么特别让李毓喜欢她的事吧?
    这样思考着,她面前的景象忽然扭曲,她又重新感受到那种被扼住咽喉挤压出肺部所有空气的压迫感,就好像她的魂魄,一点一点都被压榨,一点点地挤出来。
    等那种喘不过气的晕眩感过去了,她发觉……她怎么还是在清思殿?!
    按照之前从猫变为鬼魂的经历,她应当换了一个地方才对。
    可是为什么还是清思殿呢?
    眼前的清思殿,看上去和她见过的清思殿几乎一模一样,冷清,偶尔有几个洒扫宫女经过--同样的,那些宫女还是看不见她。
    楚昭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罢,她还是得继续当个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楚昭华慢慢地往前飘去,她觉得自己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体会到怎么飘着走路,比轻功还要更快,更稳,更轻松。
    她在承正殿附近看到了一个稍有些许面善的内侍,那是位大宦官,低着头匆匆而行。她闲着无聊,便附在他的身后,跟着他进到殿内。
    然后……
    然后她看到了李毓。
    楚昭华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书桌后面的男人,她刚刚还陪在少年李毓身边,想要安慰他却没有办法,可转眼间就见了成熟了很多的李毓。她摸了摸下巴,与其说是成熟很多,倒不如说是有点……沧桑?
    他穿着玄色的便服,一手执笔,正认真地看着奏折。背着一个鬼魂却浑然不觉的大宦官德统轻手轻脚地端着托盘进来,压低声音:“陛下。”
    李毓把笔搁在笔架上,头却没抬,只是道:“何事?”
    德统将托盘上的甜羹放在李毓手边,又当着他的面用银针验了一番:“这是宁南郡主遣奴婢为陛下送来的。”
    楚昭华咦了一声,从宦官德统背上跳了下来,正落在李毓的书桌一角坐好。宁南郡主入宫,应当是她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的楚宁南已经找上了太子李疏。管城雪说,幻景里面有很多都是李毓的记忆,等她进入他的记忆后,他们两人的记忆还有可能会混合在一起。那么现在这段又算什么?
    她敢肯定,她的记忆里,是绝对没有这一段的。
    她还没解开自己的狐疑,就听李毓淡淡道:“下次让宁南不要再送了,朕不爱吃甜的。”
    德统应了一声。看他的表情,他大概是有点诧异,明明李毓看上去很宠爱这位南诏郡主,可就从来不吃她亲手做的汤羹,甚至每回宁南郡主送吃食来,最后都是被倒掉的。可要说李毓不喜欢她,宁南郡主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有什么新鲜玩意,又是最先送到她那里去。
    但这些都不是他能够置评的。
    李毓等了一会儿,见德统还没走,便问道:“还有事?”
    “有事,”德统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普渡寺那边有消息过来,说那位楚姑娘染了风寒,找城里的大夫看了,又没看好……”
    李毓终于有了些反应,抬头看了德统一眼:“风寒?让御医看过了吗?”
    德统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便道:“御医恐怕也不得用,那楚姑娘……说是殁了。”
    李毓对着摊开的奏折,全然陷入了沉默。
    “本来给大夫看过后,还好了几天,说是脸色也有了血色,后来说可能是回光返照。消息传过来有些晚了,已经过去了有半个多月,奴婢想……”
    “出去。”李毓忍耐地捏住了奏章的一角,他说话的语气不重,可还是让德统听出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他飞快地收走了那碗甜羹,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承正殿,又轻轻地关上了大门。
    李毓把那封被他捏皱了的奏折放到一边,又重新拿了一本新的,他仔细地研了磨,用毛笔熏饱了墨水,开始批写奏折,他的字写得极好,笔画苍劲有力,折转流畅,可是写了开头的三个字,又停住了,笔尖的墨水滴在纸上,盛开了一朵墨色的花。
    他几近失神地看着奏折,这上面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是这每一个组合起来最后变成了意义不明的方块。他咬着牙,额角的青筋有些明显,他现在不像是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反而像是受到了攻击的野兽。
    楚昭华就坐在桌上,看着他铁青的脸色,看他勉强在奏折上写下了几个字,后面那些字体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却能辨认出那些字来:那是她的名字,楚昭华,昭华昭华昭华昭华。字字泣血。
    她看着满纸的自己的名字,忽然觉得一切皆是荒谬。
    她坐在承正殿的屋檐上,远远眺望着整座宫廷:这日子,当真过得太无聊了。从那一日起,她突然发觉她再也无法离开承正殿了。不管李毓在或是不在,她作为一缕游魂便只能在这附近转悠,只要稍微走得远一点,就会被弹回去。
    李毓出宫一趟,回来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待稍好一些,他便爬起来继续处理台子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整夜整夜她都能听见他的咳嗽声。
    他出宫的时候带着萧叶,大概是去帮她收尸的,结果什么都没做成。楚昭华记得上辈子的时候,等他们到了普渡寺,她都已经被埋在地下了,只有一块无字的青石碑和后山的荒凉景色同她日日相伴。
    她当日看李毓的神色,还以为他会刨开坟地,把她的尸体再拖出来一回,而现在,他显然没有这样做的打算,她应当夸奖他素来冷静理智吗?
    普渡寺的女子们大多被遣送回家,那个敢于怒斥李毓无情无义的谢家阿离也不例外。
    说起谢家阿离,其实还跟她还有一段不打不成交的情分。
    她被送入普渡寺后,跟别的女子极少有交集,她们会被送进来的原因不同,出身和身份也不同。若说旁的女子还有翻身的微小可能,她却很清楚自己是不会再有起复的机会了。
    阿离是谢中丞家的庶女,和姨娘一起被关进普渡寺思过--往好听的来说是思过,说得直白些就是被圈禁。
    阿离年纪很小,大概是寺里面最小的了,一张雪玉般的脸蛋上还有婴儿肥,看上去很是可爱。可是这小姑娘很凶,一见到她便横挑鼻子竖瞪眼,看她不顺眼。
    别的女子不喜欢她也实属正常,她身份存疑,再加上不爱跟人凑到一道去,偏生容貌还十分秀美,穿着普渡寺分发的靛蓝色布衣,竟还穿出了一股清华之气,在一堆落难憔悴的贵女中犹如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可阿离看她不顺眼,单纯就因为第一回见面,她正坐在树下,形容懒散,一副山中恶霸的模样。其实阿离这样想也没错,楚昭华在进了普渡寺不久便荣升为寺中一霸,受罚没少受,人也不合群,找过她麻烦的人都被她当场有仇报仇,给她一巴掌她还能还你十巴掌,后来就再没有什么人敢故意寻她的麻烦。
    空闲的时候,她就在后山采药捕猎,偶尔还能改善下尼姑庵里每日清汤寡水的伙食,小日子并不算太难过。
    只是除了寒冬腊月时。
    普渡寺在山上,又背阴,每回入了冬便十分难熬。寺里分发的棉衣很薄,想要穿着这样的冬衣过冬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若是想要更厚实的冬衣,要不贿赂主持,要不就靠家人送进来。楚昭华两者都沾不到边。
    阿离刚到的时候便是冬天,洗衣之类的重活都被推到她和姨娘身上。姨娘本就郁结在心,很快就病倒了。
    阿离在冬袄里藏着一根手指粗细的老山参,想要给姨娘煮参汤。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热气腾腾的参汤送去给姨娘,却被人故意绊倒了,参汤撒了一地,碗也摔碎成了几块。
    阿离看着地上洇湿的痕迹,还有空气中氤氲的淡淡的参汤气息,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在普渡寺里,这种弱肉强食,以强凌弱的事情常有发生。阿离和她姨娘,一个病弱的女子带着一个幼女,从来都是最容易被欺负的。
    “呦,你还瞪我做什么?还不赶紧把那些脏衣服都洗了,洗不完,就和你娘去住柴房吧。”那人绊倒了她,不但不感到一点愧疚,还变本加厉地嘲笑她,她不害怕阿离会报复回来,她的那位姨娘软弱无能,阿离也不过是中丞家的一个庶女,便是丞相家的千金,到了这种地方也代表着被家族放弃。
    阿离慢慢、慢慢地站起身,她还是低着头,把摔倒时擦伤的手藏在衣袖里。她看见冲着她耀武扬威的那个人转身要走,突然冲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臂。冬衣厚重,一口咬下去可能还咬不破对方一层皮,只咬到了满口的棉絮。但她下了死劲,眼眶通红,即使是只兔子,也表现出了狼的气势。
    那人被咬住了手臂不放,甩了几下都没把人甩开,也极是不耐烦起来,另外一只空闲能动的手便劈头盖脸地殴打着阿离,长长的指甲划过她玉雪可爱的面颊,却是划开了一道血痕。
    “喂,这位薛小姐。”一个清淡的声音忽然在她们身后响起,“欺负一个小姑娘让你很得意吗?”
    是楚昭华。她穿着那身极其朴素又很容易泯然众人的靛青色冬衣,没有梳发髻,一头乌发便垂散在背后,红唇天生便是带着三分笑意似的微微上扬。
    那位薛小姐冷笑一声:“不要多管闲事!”
    楚昭华看到了阿离脸上的划痕,忽然沉下了脸:“我数三声,你不想自己滚,那我就帮你滚回去!”
    没有人愿意跟楚昭华正面作对,就像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并非长安权贵圈的贵女,而她的做派也同贵女没有任何关系,你若是想跟她来文的,她一张嘴能言善辩,若是想用武的,她能粗鲁堪比土匪。
    没有人愿意惹上她,就像玉石永远不会和瓦砾相撞。
    楚昭华就是这样一颗瓦砾,而那些贵女就是自顾身份的玉石。
    就算薛小姐再不乐意,也只能铩羽而归。
    她伸出手,捏住阿离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仔细瞧了瞧:“应当是不会留疤的。”她下了一个结论,便不再理睬她,顾自扬长而去。
    阿离握着双手,看着她的背影,眼眶却是更红了,她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你知不知道,你帮过我这一回,她们只会趁着你不在的时候变本加厉欺辱我们!如果、如果你不能一直帮我,就不要管我,我不需要伪善的施舍!”
    楚昭华停住脚步,微微侧过头去: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她这次能够帮她这一回,可是下回呢,下下回呢,她不可能每一次都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赶到,甚至她偶尔的一次施以援手反而会变成一种负担。
    她自言自语道:“伪善的施舍也好过不闻不问吧,想要待在这里,你还是要靠自己。”
    薛小姐一状告到主持那里去,还把阿离在她手臂上留下的一点牙印当作证据给主持看了,最后阿离被罚关在柴房思过。她其实并不怕吃苦,不管是把她关在柴房,还是不给她吃的,她都能忍得住,可她却担心姨娘,姨娘身子不好,缠绵病榻,没有她在身边,又有谁帮她打饭和喂药。
    光是想象等她离开柴房,姨娘那副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模样,她就打从心底害怕。
    结果当她拖着冻得快失去知觉的双脚回到房里,却看见姨娘正在房里缝制衣裳,她的脸色虽然还是憔悴,精神却比前几日好了太多了。看到她推门进来,姨娘放下手上的针线,责备却关切地问道:“楚姑娘说你被主持罚抄经去了,你怎么就这样不听话呢?从前在谢家你就……”她说到一半,自知失言,就站起身来去褥子底下拿出一个油纸包来,塞到女儿的手里:“楚姑娘给你留的饭,你快吃吧。”
    阿离捧着那沉甸甸的油纸包,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是楚昭华帮她在姨娘这里打了掩护,但她可不稀罕。
    她慢慢地打开了那个纸包,里面的食物露了出来,却是一只鸡腿。饱满的鸡腿骨上,还连着半片鸡肉,她呆呆地看着手上的鸡腿,鼻尖还能闻到久违的油花味道,她抬袖抹了把眼睛,塞到姨娘手里:“你、你吃吧,这太油腻了,我不爱吃的。”
    像是为了揭穿她的谎言,她说完这句话,肚子便响亮地叫了一声。
    姨娘抿嘴笑道:“傻孩子。我知道你不爱吃肉食,可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呢,一点都不吃油荤又怎么能行?”
    阿离板着脸,小声道:“那就一起吃,反正……反正挺多的。”
    这只鸡腿,最后是她和姨娘一起分食的。
    也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鸡腿,便是今后她还有机会离开这座普渡寺,也不会再有更难吃的了。
    不是说楚昭华烤鸡的水准太差,而是后山的野鸡都是成了精的,肉老得要命,还有股腥气。这些野鸡在山上狂奔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能够终结它们的性命,眼见就能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结果横空出世一个楚昭华,不知道造了多少杀孽。
    但阿离还是忘不掉当初那只肉硬又缺少作料的烤鸡腿,那是在她几乎绝望之刻的一点慰藉,将她又僵又冷的身体妥帖地包裹起来,让她又有勇气在那个冰冷能吃人的地方艰难地活下去。
    所以她恨李毓。
    比恨亲手送她进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的父亲还要恨。
    哪怕满京华的贵女都爱慕他,她还是鄙夷他,憎恶他,她不懂什么治世经国之才,不懂什么妥协和万不得已,她只知道,他辜负了一个本不该被辜负的人。
    她用无礼的言语刺穿他的胸膛,她想看见他的血是不是黑的,心是不是冰冷的,她想看他跳脚看他痛苦,以偿还楚昭华所经受的万一。他是皇帝又如何?他能和她计较吗?他会和她计较吗?她不过是蝼蚁不过是瓦砾,她有什么好怕的?玉石是不敢跟瓦砾计较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李毓会点名见她。
    谢令雪是带着一股浓浓的嘲讽和憎恶之情进宫的。她那个亲手把她和她的姨娘推入地狱的父亲第一次对她流露出和颜悦色的神情,他有些生疏地叫着她的小名阿离,一遍一遍告诫她等下见到陛下时要注意的礼节。一旁的嫡母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她。
    她讨厌别人叫她的小名,那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字眼。
    她被大宦官接入宫中,带进了承正殿。
    她跪倒在锃亮的木质地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模糊的倒影。她现在已经长开了,脸颊两边的婴儿肥都褪去了,长成了一张标致至极的面孔。她在出门前就像年画娃娃一样被人打扮,穿着桃粉色鲜亮的衣裳,面上薄施脂粉,就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
    “谢家令雪,”她听见帝王轻声道,“抬起头来。”
    她慢慢地仰起头,一双眼睛却还是规矩地望着膝盖前面那一方空间。
    只听年轻的帝王轻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悦耳,低低地骚动着贵女们的芳心,听着他的声音,就会想要被帝王温柔拥抱:“让你抬头,便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你不是曾经还瞪朕吗?怎么现在又不敢了?”
    谢令雪没有抬头,只是说:“陛下心怀天下,又如何跟奴一般见识。”
    李毓轻轻叹了一口气,大病过后,他清瘦了很多:“……朕让你进宫,是想见一见你。你跟我讲讲她的事吧。”
    他没有再用“朕”,而是换成了“我”。
    谢令雪道:“陛下想听些什么?”
    “随便什么,就是……随便聊聊。”
    她跪在原地,开始平铺直叙地叙述,用一种干巴巴的语调,她讲到她入了普渡寺,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情节,她的偏见和误解,误会过后她们慢慢熟悉了,有了些许交情,这交情一日复一日的加深。她讲她们去后山捕猎,后山有野鸡和野兔,它们跑得很快,但最终难逃一死,她从她那里学到一些不入流的医治跌打伤的法子,她虽然不愿意学觉得有失身份,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学了。她还讲到后山有一年跑进来一头野猪,她们束手无策,最后只能忍痛放弃。
    她在不知不觉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嗓子干哑,竟是连自己都没发觉。
    而李毓也认真地倾听着,一言不发。
    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她真的想看一看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他会不会也跟她一样痛苦,会不会追悔莫及。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正和帝王那双幽深漆黑的双眸撞上了,他的表情还是那样认真,可是他竟然在微笑。
    这一瞬间,她心中恶念顿起,她加快了语速道:“陛下,你知道昭华姐姐最爱什么颜色的衣裳,最喜欢什么花吗?你又知道她此生爱过什么人吗?”
    李毓呆了呆,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她总是穿着靛青色的衣裳,她穿靛青很好看,总把这很老气的颜色穿出一股不一样的味道来。我以为她喜欢靛青色,因为她只穿这个颜色,”谢令雪道,“可是我错了。”她盯着李毓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可是我错了,她不是喜欢靛青,而是这个颜色之外的衣裳,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普渡寺里分发的衣裳就只有靛青色。夏天便是那种粗棉布的单衣,冬天就是偷工减料的薄薄的棉袄--陛下,你没有挨过冻吧?”
    李毓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自然知道挨饿受冻是什么滋味,很久以前,他们在崇玄山里迷路了,大雪封山,满目素白,她柔韧而温暖的身体紧紧挨着他,用体温温暖他,把食物省下来分给他和萧叶。她对他很好,可他却从来没有回报过她。
    “她喜欢在冬日折一支梅花放在窗台,我笑她附庸风雅,她说,从前她在师门山上就有很多梅花,放一支在窗前,就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一样。”谢令雪笑了,她那一双星眸闪闪发光,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所以,陛下难道还不明白吗?她从来都不喜欢靛青色,也不喜欢梅花,但是她只能被动接受……因为,这些都是陛下赐予的啊。”
    “她也一定不会爱陛下,”她冷酷地说,“这辈子,难道承受得还不够多吗?”
    李毓久久没说话。他一手撑着柔软的坐榻,茫茫然不知道想到些什么,隔了许久许久,久到她都觉得自己的双膝酸麻,他才动了一下:“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的。”
    “她从前对我,其实比对你还好。”他也能举出很多例子,比如那几个后山悬崖上生长的刺梨,那个大雪天的生死经历,她手把手教过他练剑,虽然只有一次,他其实都记得的,他的记性太好,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你不会明白,你……退下罢,让德统送你回府。”
    谢令雪叩首,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出了承正殿。
    大宦官德统一直都等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弯腰弓背。她忽然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她看见这位年轻的帝王斜斜地坐在榻上,他闭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哀痛的表情,可她就是觉得他很孤单。甚至,她还看到他的眼角划过一滴清泪,隐没在他的鬓角。她怀疑是她眼花了。
    李毓喝得酩酊大醉。
    今日堆在他案头的奏折一本都没有少看,每日各地的公文他都一字不落地亲自看过,再给出批示。楚昭华觉得,这样的皇帝,大约算是一个好皇帝了吧。他胸怀丘壑,勤勉内敛,有城府有手段,他坐拥天下江山,可也坐享无边孤寂。
    他慢慢地走向承正殿后的里间,他慢慢地躺倒在稍显狭窄的床榻,气息急促,辗转难眠。
    楚昭华跟在他的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自己还是游魂的身份,想要去搀扶他,让他不要这么……难过。
    她突然堪破了他的秘密,原来他们是一样的,她是从过去重生而来,而李毓又何尝不是?
    昔日那些调笑言语,一次次问要他索要楚王妃位置的玩笑话,就像一把刀子,一次又一次捅在他的心口。她全部都没当真过,可他却是认真的。他捧到她面前的真心,被她一次又一次践踏,而她践踏完后却还浑不在意。
    他没有做错过什么。即使上辈子她死得潦倒,那也不是他的错误。
    他不过是心知肚明她当真对他无意,没有上前献殷勤罢了。
    她曾经还想那些身在高位的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很好拿捏的蝼蚁,他们高高在上,想要看她这只蝼蚁如何在脚下苦苦挣扎,可她现在也对李毓做了同样不堪的事,她利用他的感情残忍地剖开他的胸膛,一次又一次。
    她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想要让他不再如此辗转反侧,可是她的手却直接接触到了他的肌肤--他的肌肤?
    楚昭华抬起自己的双手,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又试探性地摸了摸他的衣袖--她这才意识到,她真的能够触碰到他了。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忽觉手腕一紧,李毓拉扯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甩到了床铺上。他眼神犹如万里冰封的寒霜,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是你……”
    楚昭华这才意识到一个很糟糕的问题,这个时间线的她已经连尸体都烂了,她该怎么解释她会突然出现在皇宫里?
    李毓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头发,就跟他想得那样如缎子似的柔顺,她的模样还和他记忆中的楚昭华一样,岁月似乎忽略了她,没有为她添上一两道痕迹:“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
    她屏住了呼吸。
    “……就算是入梦,你也不愿意出现。”
    他笑了一下,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慢慢地俯下身来,背后的头发散在她的肩上:“你有多讨厌我?我都不在意。对,我根本不在意,你便是再讨厌我又怎么样?”
    楚昭华徒劳地动了动唇,她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讨厌我,我却很高兴。”李毓说着说着,眼眶慢慢地红了,“反正你也不会喜欢上我,讨厌总比无感要好。”
    “我其实很喜欢你……”楚昭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很喜欢,真的。”她想了想,总算想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就算死了,还想要继续留在你身边。”
    李毓是醉得厉害了,根本没想过她凭空出现根本于理不合,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梦中人:“你不会死的,我不让你死,也不让你离开我。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绝无可能,你要想走,我就把你关起来,让你再也走不了!”
    “好好好,我不走,这辈子不走,下辈子也不走。”楚昭华哭笑不得,她都不知道李毓喝醉是什么样的,最多也就见过他装醉,却不想真醉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可爱。她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他:“我保证以后会真心对你好的。”
    李毓酒意上头,正有些昏昏然,忽然听见这句话,又挣扎着抓住她:“要比你对谢家小姐还要好。”
    “我跟她不过萍水相逢,将来就不在一起了,”楚昭华在他耳边低声道,“而我们,还要长长久久呢……”
    天还未亮,楚昭华又被打回原形。她气闷地坐在床边,想要去抓床幔上的流苏,手指却直接穿透了过去,什么都抓不住。
    她还是一缕游魂,走不出承正殿,也不会被外人瞧见。
    幸好她还保留了当人时候的良好习惯,她每天都会睡足四个时辰。不睡觉,她就真的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她有时候就睡在承正殿的横梁上,有时候睡在李毓的书桌底下,很偶尔的时候还会睡在里间的睡榻上。至于为何只有偶尔才能睡在里间,那是因为李毓一年到头至少有一大半时间都在承正殿独自过夜,还有寥寥几夜会去后宫。
    真是清心寡欲,一心为政的好皇帝。
    她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只知又到了一年春意盎然时。
    宁南郡主彻底失宠了,别的妃嫔却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李毓的书桌上开始多了一只长颈釉彩瓷瓶,瓷瓶里簪着两枝桃花,不知道是哪位美人相赠的。
    她托着腮,对着那两枝桃花,花还未开,只有些青涩的花骨朵,零零星星点缀在枝条上,还有点丑。大宦官德统常常带着几盒点心过来,从他笑成一朵菊花的脸来看,这回的点心应当不会再像过去落得被倒掉的下场。
    至于李毓会宠幸其他妃嫔的事,她虽然有点被迫发绿光的哀愁,到底也没太上心,满后宫的美人,作为皇帝一个都不想睡,大概就只有一个解释,这皇帝有隐疾。而这是上辈子的事,她还是很分得清的,上辈子的楚昭华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就连尸体都化为白骨,难道还要李毓为一个死人守节不成?
    只是想到或许马上就会看到李毓和旁人亲亲我我,她心中有口气闷着而已。
    她生气地把花瓶里的桃花枝给折断了。
    --她还是不会被人看见,只是偶尔能够碰到实物,有时候她一个人呆着无聊,还会去看李毓的藏书,她昨日才刚看完一本玉台集。
    今日是为今科士子办的杏林宴,李毓亲自前去,为将来的人才甄选留个心。杏林宴后,他大约会碰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后宫美人,今晚便不会再回承正殿过夜。不过夜便不过夜,她也不用再睡横梁和桌底,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睡里间的床。她虽是这样想,但还是坐在桌子边上,面对那两枝被她拗成两截的桃花枝没有动。
    待到半夜似睡非睡之际,她忽然闻到一股极其浅淡的香气,那两枝被她从花瓶里抽出来的桃花开了,花骨朵变成了堆在枝上的甜梦乡,在她眼前慢慢舒展身躯,化为灼灼芳华。楚昭华又重新趴回桌上,微微眯着眼,忽然感觉到有人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发心,又顺着她的一头长发抚摸到她的背脊。
    “……”她猛然跳了起来,正好撞在一人的下巴上,她跳起来的势头太猛,那个人的下颔骨发出了一声不详的轻响。
    她惊恐地瞪着正在揉下巴的帝王,他微微皱着眉,眼角那颗泪痣在昏暗烛火下若隐若现。他还穿着玄色十二龙纹章的龙袍,戴着十二旒冠,弯腰拾起被她扫下桌面的桃花,轻轻捻着递到她面前。
    楚昭华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很显然,她现在又从游魂状态转成了实体,可是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三更半夜出现在皇帝的书房里?
    便是书生遇见狐妖,也是在荒山野外。鬼故事也不会这么编的。
    楚昭华颤巍巍地接过了那枝开得正好的桃花,试探地开口:“……多谢?”
    李毓笑了一声:“桃花赠美人,不必言谢。”
    她看了看孤零零立在桌角的长颈花瓶,又把桃花枝放回花瓶中,物归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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