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那枣那人

    
    北山脚下有个小于家庄，古老、宁静、民风淳朴。
    小于家庄那个不知何年何月就有的石碾子旁——哪个庄没有石碾子呵——有家卖豆腐的，豆腐和称就摆在大门外，也没人看，旁边有个木盒子。谁来买豆腐谁就自己割，自己称，然后把钱放在木盒子里，走人…
    阿黄就在这个庄里长大…
    阿黄上小学时，学校里有个赵老师，很会写草书。他写的时候，有一回阿黄从旁边看。
    这是什么字？像画一样，可又跟画不一样。赵老师写完告诉他，这个字是“?（龙）”。
    阿黄觉得很震撼，很着迷——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感觉——她不知道那种美叫气象生动，她只是觉得龙确实在舞动！很神圣！
    你看赵老师凝神聚气，除了他手中的毛笔，旁边的一切他全听不见看不见呢！
    阿黄回家斗胆向她爹要毛笔…
    她是八岁上的小学——能上学就不错了。她爹不指望她上学。
    上学有什么用？那个时候，就是村里男孩子上学也看不出有什么用。
    邻家那些在县城上过中学的，最后不又回村里了么？跟他这样没念过书的没什么两样。
    嘿，说起来，阿黄上学还是因为推石碾子的时候被赵老师发现，带到了学堂里。
    她才知道她是学龄儿童。是学龄儿童就该上学，虽然她不知学龄是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她爹居然真给她弄了一支毛笔——她才不管从哪弄的！
    她高兴得要命，学着赵老师的样紧紧攥着毛笔，蘸着水在奶奶家的门枕上画“?”字——那门枕比较平。
    那时候，阿黄的弟弟还没生，所以，有这么几年的时间，不上课又不干活的时候，她就在那个门枕上“画”字。
    村里的对联都是赵老师写的。
    阿黄学写对联上的字，不认的，就去问赵老师。赵老师给了她一本新华字典。
    赵老师还给她书看——《岳飞传》、《杨家将演义》、《薛仁贵东征》、《水浒传》…
    有一天，阿黄正在奶奶家门口画字，赵老师经过。
    赵老师看见他爹，指着阿黄的字说：
    “以后，妮子儿写对联就行了，妮子儿写得很好！”
    阿黄又高兴又激动，跑到庄头上打开喉咙，放声高歌。
    这是赵老师不知道的——她会唱京剧、豫剧，不论什么曲儿，只要村里大喇叭里放的，她都会唱。
    她模仿得很像哩！
    到了小学五年级，阿黄开始发育了，一天一个样。
    但阿黄觉得不自在，总觉得人家在盯自己，所以总是垂着眼睑，拱肩缩背——这可使她看起来无精打采。
    青春期的女孩儿大多腼腆害羞呵……垂着的眼睑，把她眼睛里的那点儿才情，那点儿光，挡得严严实实。
    从来没有挺直的脖颈和脊背，更衬得面部表情自卑甚至悲苦…
    可惜，赵老师是男的，不会告诉她：女孩儿只有昂首挺胸，只有自信，只有微笑，才美丽…
    爹娘才不会注意这些呢，因为阿黄刚有了弟弟——黄家终于有后人了！
    她爹听赵老师的，叫她去镇上读了初中，住校。
    阿黄成了小于家庄第一个读中学的女孩儿。
    宿舍里大都跟她一样，吃自带的煎饼、咸菜，但她不大与她们说笑，聊天。
    她很用功地背书，很用功地做题。
    中考前三个月，想读高中的留原班，打算考中专的集中到“中专班”。她自然去了中专班。
    那年头，中专毕业，国家就包分配。
    但是阿黄中考时迷迷糊糊的，没发挥好！
    阿黄原先那个班的班主任巴巴地找到她爹，说再复读一年，阿黄保准行！她是个人才！
    他爹信了，允许她再复习一年。
    这一年，阿黄把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都用来背书、背书，做题、做题，她考上了济南的一个中专学校。
    她成了小于家庄第一个大学生（村民不管大专中专，只要考上学，都是大学）。
    上中专的时候，阿黄一年四季穿校服——那时候刚开始兴用运动服当校服。
    他们学校的校服是极其令人不快的蓝黑色，就是墨水那样的颜色；而且，裤腿上、袖子上还有两条血红的杠杠！
    阿黄夏天穿着校服也不嫌热，冬天里面只穿一件毛衣，外面也不穿外套。
    这样的校服，加上一脸的悲苦相和直不起来的脖颈脊背，以及耷拉着的眼皮，同学一年都不知道她是个才女。
    二年级联欢会，每个人都得表演个节目吧。
    阿黄拗不过，只好小试歌喉。
    她一开口，大家简直如闻天籁，听得如痴如醉——她的歌声那么婉转、嘹亮、圆润！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唱歌，还不敢抬眼！
    室友们实在不知如何表达埋没才女的歉疚，改口叫她“阿黄”——亲切得像唤狗一样，但是阿黄欣然接受！从那以后，谁要是再喊她大名，她反而觉得一定是有政治问题了！
    有一回班里的宣传员写海报，阿黄过去拿起毛笔随便一写…嘿嘿，从此班里的海报就归她了！宣传员再也不写了！
    毕业了，阿黄分配到市里的民政局。
    民政局哎，还是坐办公室！太好了！以后就有工作有工资了，再不用他爹寄钱了！
    阿黄兴冲冲去报道。
    她第一次给自己买了条裙子——一个紫色的背带裙，配了个白色Ｔ恤，把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终于显出了青春气息！
    但是，报到的时候，民政局的人打量了阿黄一下，淡淡地说：“下边火葬场要人，你去…”
    阿黄愤怒地夺门而出！
    如果这就是命运，我绝不甘心命运！
    对门，就是建行。
    为什么不试试？哪怕不成，也要试一试！
    她深吸一口气，对柜台里的人说：“我要见你们经理。”
    “我们这里有行长，没有经理。”
    那年头银行真的还没有商业化。
    “我要见你们行长。”
    “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新毕业的。”
    “二楼尽东头，南面那个。”
    行长对她的大胆感到吃惊。
    学计算机的？很好，可我要的是大学生…这可是大市建行！
    能进来的哪个不是有背景，哪个不是托这个托那个地找他！
    你为什么觉得你能进我们单位呢？
    但是多年的世故和历练还是使他改口，“你会什么呢？”
    阿黄以为是问她的特长。
    “我会写字、画画。”
    虽然阿黄此举已经鼓足了勇气，但是语气还是弱弱的，其中有谦卑…
    行长立刻把文房四宝往她面前一推！
    阿黄大笔一挥！
    那个“?“字，她闭着眼也能写得很好哦！
    行长很吃惊！沉吟片刻，又看她一眼。
    这女孩子，刚毕业？看不出岁数呢…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写得这么好…我练字练了多年了…我可不是武大郎开店啊…我就是热衷书画这档子事儿，特别瞧得起字儿写得比我好的…
    “你还还会什么？”
    “唱歌。”
    阿黄说唱就唱，唱《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好)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
    唱完这一段，阿黄又兴奋有惶恐，不敢看行长的脸，眼皮又习惯地垂下去了…
    京剧还唱得这么好！
    几秒钟之后，行长脱口而出的话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这是他多年来迅速地作出决定，没有经过斟酌。
    “你…这就去人事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