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那枣那人

    
    一
    楚和平老爷子，1937年生，生日嘛，不知道。
    卢沟桥事变爆发，他们一家——河北人，跟着人往东北跑，哪知道东北有个伪满洲国。兵荒马乱的，能活下来就是万幸，谁记得他的生日。
    到了东北吉林，楚家靠打草绳过活。
    慢慢地攒了几个钱，买了地。
    人能吃苦，脑筋又活络，到了解放前夕，楚家已是挺殷实的地主。
    不过共产党一来，先是减租减息，然后是——地主一天天不舒服——这一天终于来了，楚家的地真给分了！
    不过他爹绝不是恶霸地主，因为没什么劣迹，从没干过欺压乡里的事，倒也没挨斗，只是地没了。
    二
    楚老爷子1959年毕业于吉林大学，然后，分配来到一个国营大型企业。
    嘿，这个浓眉大眼腰杆笔直的大学生，这个为人豪爽的东北小伙儿，是当时丈母爷选女婿的1号候选人。
    他不慌不忙，稳稳地挑了一个老红军的女儿。
    不为别的，只为党委书记是走过长征的老红军。老红军的女儿思想境界、人品一定错不了。
    事实也是如此。表面上柔柔弱弱，和和气气，轻声慢语，但哪里有活儿，她哪里抢着干；谁有急难，她总是第一个伸出手。
    还有，她会腌咸菜，各色什锦咸菜，哎呀味道好极了，叫你吃了就不想再吃别的任何东西；会做果酱，所以那年月能叫你冬天吃上西红柿！
    还有还有，她会做衣服，而且非常会织毛衣！她会的的那些花样啊，别的姑娘们加起来也不如她会的多！
    就这么一个任何人也挑不出不是的姑娘！
    最牛的是，1978年，她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了全国妇联代表大会！哈！她坐最前边，挨着宋庆龄、*、陈云这些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最近！按姓氏笔画排座位，谁叫人家姓丁…
    这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所以啊，列位看官！当您在街上看见一个耄耋之年的干瘪老太太，当您看到她头发花白满面皱纹，您会不会想到，她的脸颊也曾如三月的桃花一般娇艳，她的的肌肤也曾嫩得一掐就是水儿，说不定也曾业绩辉煌，和国家领导人合过影，那张一米多宽的黑白大照片可能就挂人家的客厅里…
    三
    婚后，两人一同来到我们这儿一个刚开始建的铝矿。
    附近就是森林，有狼，也没像样的路，不过，有个村儿。
    有一天楚和平很漂亮地干掉了一只狼，救了一个村民的命。他就是在东北长大的，还怕狼？
    从那以后，这几十年，无论收成好不好，每年过春节，那人都送来一个（没错，一个）完整的豆腐——世界上最结实的豆腐；和一个（想想一个是多大）年糕。每次来了搁下就走——你给他什么他也不要——从来不拿走任何东西…
    后来，那人不在了，他儿子依然年年送…
    铝矿也建了自己的幼儿园小学和中学。
    楚和平两个儿子都在矿上念完了初中——哈，两个儿子都是他的骄傲！
    从小学习第一，到初中还是回回第一！老大初中毕业之后，玩儿似的考进了市重点高中，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
    两年后，老二该升高中了，矿上要建自己的高中班，说什么没有矿长的许可，谁也不许出去读高中！
    我哥能上重点高中，我为什么不行？
    老二不服气，向他爹抱怨。
    你对矿长说呀，跟我说有什么用？
    哎呀，爸…
    你去说还是我去说？男子汉光有本事做题，没本事说话？
    忽地一下，老二拔起脚就去找矿长。
    五分钟后，就从矿长办公室出来了。
    老楚迎上去问，成不？
    老二像做出了个难题似的兴奋，昂然道，哪有不成的！
    老二都是对矿长说了啥，这是个谜。老楚乐得不问。
    他只为儿子骄傲，是男儿就得自己的事儿自己办！
    若是不帮儿子搬走他面前的石头，儿子子可能会练得腿部更有力，跳得更高！
    三
    1993年，冶金系统开始评职称。
    矿长喊他，喂，老楚，写论文去吧，现在兴评职称了！
    老楚应一声，知道了！
    其实他已接到省里来的电话，叫他当评委。当评委还用写论文？！
    他是59年吉大毕业，铝矿的元老，总工程师，在全省整个冶金系统都算顶顶厉害的！
    要知道，他的同学中当部长的以及部长级的多着呢。
    当了几十年的工程师，楚老爷子几乎成了一个“称”，一个“表”，他对什么都有“数”。
    头一次见大孙女儿，他抱起来一掂，说，15斤！你不信？找个台秤，称称自己，再抱着孩子称称，两者相减——15斤！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每次收电费之前，他都把钱预备好。人一敲门，他就递上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楚老爷子可从不看自家电表啊！人家会算！什么电器功率多少以及什么时间用，人家全有数！
    还有啊，无论谁家带电机的玩意儿不转了，比如豆浆机，他戴上老花镜，左手拿着个放大镜，右手拿个镊子、螺丝刀子，只消一小会儿，保准叫它转悠起来！
    这个呀，除了他老楚，可就谁也玩不了喽；所以，在矿上，那些来自部队不懂专业只会吆三喝四的一把手也有点儿尊敬他！
    咱继续说评职称的事儿。
    结果，您猜到了，矿长们、一把手开始论文答辩的时候，一看到老楚时的反应…！
    人家老楚就是专家啊！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这下，就谁都知道了，老楚就是评委，就是专家！就是矿上几十年从没有过的宝贵人材！
    那么老楚到了六十岁，该退休也不能叫他退喽！
    不行不行。老楚觉得必须给年轻人腾出位置来。他坚持退。
    历史得往前发展，下一代得成长。
    结果是，矿领导集体研究决定：专家楚和平同志退休，但是退休之后再返聘——给单位当顾问——在家里上班，以备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