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那枣那人

    
    儿时的姥姥家是没有纷争没有嫉恨的天堂——那儿只有爱和阳光。
    姥姥的笑眯眯的眼神里只有发自内心的喜爱和疼爱。
    孩子永远没有不是！
    你若是挨揍，挨训，难免会感觉心里被挖去一块肉；你只要跟姥姥一说，姥姥保准用她的心给你补上，再往上面膏点儿油！
    因为你快乐她才快乐，你不高兴，她心里就难受！
    你永远在姥姥心头上，她什么事儿都会想着你。
    姥姥认得字。不知从谁家看见一张报纸，她知道有用，就跟人家要了，拿回家贴在墙上——那上面讲的是大科学家爱因斯坦谁的呢！你每次去姥姥家就对着墙啊啊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念，姥姥就向小学生一样坐着听，开心地听！
    姥姥家有棵大大的核桃树。核桃绝不会全都卖掉，一定会有留给你的。
    堂屋前面石榴树上那几个最大的石榴，谁也不许摘，那是留给你的。
    八月十五姥姥家的黑漆大门一定敞开着，门槛一定也会摘下来，她一定在大门口的枣树下等你。
    姥姥是小脚，走路从来都是急急的小碎步；姥姥的脑后打了个圆圆的发髻；姥姥的上衣也是那种有大襟的；但是姥姥一辈子都像电影演员秦怡那么美那么优雅，一辈子都那么温和，没呵斥过任何人，也没跟任何人争执过。
    双手从不识闲，总能找到什么缝缝补补，衲鞋垫。总能为儿孙们做点儿什么。
    终于有一天看不清，使不得针线了；终于有一天儿孙们什么也不用她了，因为你得大声喊她才能听见。
    但是姥姥即便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仍然有阳光从心里照射到她脸上，她一点也不愁苦，一点也不寂寞，她仍然那么幸福那么开心那么优雅的样子。
    姥爷是在村里教学的，太姥爷更厉害，生前在城里那个有上百年历史的完小（完全小学）教学，一辈子学生无数。我爸的老师中，有的就是他的学生。
    我家里还有他民国时候的教材，线装的，发黄，毛笔小楷写的……
    “他老人家是好人，人真好！过了门，我给他冲茶，把他那么好的茶壶摔了，他老人家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还笑，说不要紧，不要紧…就这么好的人。我一辈子没听他大声说过一句话……
    “还有一个人……”
    姥姥在穿越！二十岁的我立刻竖起耳朵。
    “那年我十四，他十七。他爱我，我也爱他……他教我，我学得最好，当班长，回回领着全班念……”
    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姥姥在艰难困苦中辛养育了七个子女却能一辈子保持优雅，一辈子都如沐春风之中的原因！
    但是没有人去怨恨呵，也没有人知道反抗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呵…
    “过了两年，我就来了……我俩只见了一面，在那老槐树下……那个人……”
    姥姥微笑着眯起了双眼………一切，全不见，眼前只有十七岁的他……
    几百年的老槐树倒是还在村头，只是那核桃树，那石榴树，那椿树，以及那黑漆大门，那贴着报纸的墙……全没有了。
    村里只见一排排的楼房和笔直的水泥路……
    有谁知道八十年前的一个爱情吗？浓浓的，从来没有化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