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那枣那人

    
    我曾邂逅一老教授，一听我说是同乡——老家也是星村，激动地问：你知道星村的棋盘街吗？你知道星村八大景吗？
    我一时感到茫然。
    那教授就对我说，“你当然没见过，回去问问你爷爷！”
    爷爷就跟我讲了，讲了很多遍。
    星村，宋代时从天上落下来一颗星，也就是一块黑黑的陨石。
    迷信的人们以之为神圣，给它建了个四个脊的亭子，名曰星楼。
    生病的人去摸摸它，相信就会好；有的甚至还刮刮它——其实那玩意儿无比坚实！
    爷爷小时候，星楼和陨石都还存在。后来不知哪儿去了。
    星楼附近，有三官庙。三官指的是道教里的天官、地官、水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三官的塑像——都是栩栩如生的彩塑，一个很得意，一个不高兴，一个很怒。
    庙里面有棵大不知何年种下的大杨树，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上面有个乌鸦窝。每天早晨和黄昏，那些黑老鸹成群地飞，就像一大片黑云。
    庙前有牛头桥。顾名思义，桥头上有刻的牛头。为什么是牛头？不知道。爷爷小时候就有。
    三官庙后面是眼光奶奶庙。眼光奶奶又叫眼王奶奶，也是道教的，手托一大眼，专治百姓眼疾。
    村南有南大寺。南大寺大门口有一对古老的松树，也得好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老百姓管它们叫“对松柏”。
    对古人来说，松柏是不怎么分的，就像杨柳。杨柳依依，雨雪霏霏。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南大寺北边有棵老松树，树形很奇特，很像凤凰钻进了窝，而长长的尾巴还留在外面，很壮观，人们叫它凤凰窝。
    南大寺里面有个八棱碑。上面有刻的字。爷爷不记得是什么了。
    村北有玄武庙。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这是古代神话里的四大灵兽。玄武是龟蛇合体，居北海，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故曰水神。水乃万物生长之所需，且能灭火；龟极长寿；梦蛇则兆财。
    玄武庙被拆了之后，留下了一个八米宽的影壁，雕刻得很美，一直在路边，在老邢家大门外面存在了很多年。
    这就是星村著名的八大景。
    另外，村里还有个钟楼。钟楼里有个大钟，就是警钟。一旦有事，比如哪儿失火了，这个警钟就会被敲响。
    还有三个关帝庙，其中一个在我家附近的池塘边上。
    所有这些寺庙都建在村头上，而且都冲着路——神呀佛呀关公呀，都是不怕路冲的，而老百姓的房子如果路冲，一定要立个石头，上写：泰山石敢当。
    星村古来是大庄，周围是高高的围墙，有四个城门；街道就像棋盘一样，很像样。盖房如果随意侵占道路，围主不允许。围主就相当于村长。
    我怎么觉得，这样的棋盘街美则美矣，可惜它是静止的。
    棋盘不会发展——路的尽头就是庙宇。
    棋盘上谁也不需要走出去。
    谁不用探求什么，也不用研究什么。
    冥冥之中，有各种各样的神为你负责。
    现实之中，女人只要三从四德，男人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家家户户一个封闭的四合院，什么事也不需要商量，你的事也不需要你考虑。
    一切都听那个一家之长的安排，将来自有长子接他的班。
    家长的意志就是判断是非的标准。听他的就是对，不听他的就是错。
    如果真这样，一切该多么有序，多么安静。
    我忍不住为那个安静而有序的世界感到悲哀。
    乾隆登基的1736年，蒸汽机的发明者詹姆斯?瓦特出生。
    1792年，英国派来庞大的使团，以庆乾隆八十大寿为名，送来了“贡礼”——代表欧洲最新科技水平的天文仪及战舰枪炮的模型。
    但是乾隆拒绝了英王通商的请求，因为“天朝抚有四海”，因为“天朝不宝远物”，因为天朝还保持着落日的辉煌。
    那以后不到半个世纪，乾隆的子孙被“僻居荒远又间隔重瀛”的外夷用坚船利炮打得卑躬屈膝，那个有序而静止，静止而封闭的世界开始轰塌……
    星村的庙宇，没了，只留下了那个八米宽的影门墙；高高的围墙，也不再存在，只剩下一块发黑的长了绿绿的苔藓的残垣，在老柏家东面，我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在那儿玩捉迷藏……
    爷爷那个静止而美好的棋盘街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