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纪

    
    会议大厅的灯火, 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辉煌过。
    投票代表的表情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凝重过。
    从走进大厅的那一刻，简墨的状态似乎已经恢复如常, 除了脸色不太好外，再没有其他异状。在简要从他的椅子和附近拆出两组迷你炸弹后，简墨从容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然后闭上眼睛，仿佛他是来听一场音乐会的。
    所有人的目光有若探照灯一般，将他的身影重重笼罩。
    李微生的表情带着一丝遗憾和一抹莫名的自信。
    而李铭的脸上却是空洞，找不到任何情绪，仿佛这是一场极端无聊的投票。
    今天的投票如果通过的话，即便纸人还原的方法并不能成功, 将来的纸人也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局面。
    当造纸被列入奢侈品征收范围后, 占了造纸绝大部分、价格低廉的普级纸人将不会被制造，甚至特级纸人也会被慎重考虑。异级纸人因为异能的原因, 多数能够拥有较好的生活资源。而这样一来, 纸人的数量将大量减少，原人获得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源的比例也会相对上升。纸原矛盾就能从根源上大大缓解。
    原人们生育一个孩子就是如珠如宝, 而未来雇佣一名造纸总不能比拥有一件奢侈品更容易吧，简墨想。同样都是生命，这样才勉强算是公平。
    还有，那些纸人。简墨想起石山区酒吧的那些纸人女孩，想起轻音, 想起叶青, 想起被当做器官移植来源的男孩, 想起通山矿难里的死难者，想起……
    未来的纸人，会有一个崭新的未来。
    简墨蓦地睁开眼睛。
    “1533票赞成，91票反对，20票弃权。赞成比例超过三分之二，本次提案通过。”会议主持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总算，是结束了。
    简墨心神微定，眩晕和疼痛似乎在这一刻，好像也退却了许多。
    他这次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心情有些惆怅地坐在位置上，默默地望着恢弘的会议大厅。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都通过会议大厅内的直播设备传递到全世界。即便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个好消息也会传递到每一个泛亚人的耳边。
    成功了么？
    是的。
    至少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始，只要他坚定地走下去，一切都会向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大厅里很安静，所有人也都没有离开。
    仿佛是一场电影的最后**落幕，所有人都在感受这种情绪高涨之后的短暂宁静。
    “大家注意了。”
    大厅的扩音器在沉寂了许久后，突然又传出声音。
    李微生不知道合适走上发言台，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根据《立法法案》第六条第十八款规定，我以非法手段干扰投票公正性，自主性的罪名，向诞生纸管理局局长简墨，发起弹劾。”
    简墨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李微生笑道：“简墨，你是不是以为你操控立法代表投票的事情没有人发现。真可惜，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在欧盟的时候，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不只一次通过魂力波动操控原人做出违背个人意愿的事情。这件事情是很多人都亲眼见到的。”
    “哦，亲眼见到。”简墨不以为然地反问，“可有证据。”
    星海里发生的一切，虽然辨魂师能够看到，但是却无法通过现有的科技手段录制。因此即便是简墨在上次法庭中公开放映他自己通过辨魂之眼所见的造纸源空间，也不能作为有效证据来证明纸人和原人同出一源，最多只是提供了一种动摇原人造物者地位的猜想。
    更何况简墨在使用魂力锁修改所有立法代表的投票选项的时候，也对在场的所有辨魂师下令封口令。魂力锁的使用目前即便是欧盟的贵族，也仅仅停留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层面。
    所以此刻，他能够毫无顾忌地叫李微生拿证据来。
    “我就知道你会依仗着魂力波动的举动难以记录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李微生说。
    “难道你打算以莫须有的罪名来给我罗织罪名？”简墨冷静道。
    “是的，我不能。但是你不能否认你有这方面的嫌疑。”李微生笑道，“所以我现在是以泛亚总理兼造纸管理局局长的身份，命令你停职待查。等到事情查到水落石出后，你再复职不迟。这总是可以的吧。”
    是啊，这是这一查就不知道要查到何年何月了，简墨冷笑。
    “当然，你也可以放心。既然没有证据，这几次投票通过的决议还是作数的。所以你可以安心地在家里好好的养你的暴动的魂力波动，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李家居然承认了今天的法案通过！
    在收集到自己在欧盟使用魂力锁操控他人意志的资料后，李家居然只是让自己下野，并且还痛快是承认了这条对李家的根本利益造成极大伤害的条款。
    这简直就可以说是他挖掉一头老虎的牙齿和爪子，这只老虎还对他说没关系，你可以走了。
    这到底怎样诡异的一件事情！
    简墨注视了李微生一会，又转头看向李铭。他直觉非常不对劲，真的是非常不对。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在简要跟他说，自己昏迷期间，李家不但对诞生纸档案局放回诞生纸的行动无动于衷，甚至对纸人部落都没有进行报复性行动时，他就开始觉得蹊跷。当时他以为李家这是暂时隐忍，暗中憋着大招再来招待自己。可今天面对这样法案，算来算去，只有昨天李铭跑过来温情地劝说了自己一番，依旧没有施展任何强力的手段。
    事出反常必有妖。
    简墨又盯回李微生：他们为什么会做这样大的退步？他们怎么肯做这样大的退步？？
    在通过了造纸征税修改案后，简墨对纸人未来的规划可以说已经完成了九成。即便现在就退休休息，他也完全不介意。实际上他也单算等征税修改案完全落地后，就主动辞职。
    可是即便自己被李微生弹劾下野，这种不痛不痒的结果也根本挽回了不了李家的巨大损失啊？
    李家的态度，让他猛得生出极大的不安。可他却看不明白，这其中的究竟。他向对方致命处戳了一刀，预备着对方拼命挣扎反抗。但对方非但没有，只是骂了两句，就让自己离开。
    这是为什么？
    不，这绝对不是对方的良心发现，而是不得已。
    他们愿意认下这样重大的损失，仅仅以自己的离开为交换，必定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只会遭受更沉重、更无法挽回的损失。
    两害相权取其轻。
    简墨的心猛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在李微生的背后看到一个人巨大的影子。
    能够让李家宁愿割下百分之九十的肉来求生的，是因为一旦他们知道如果不答应的话，那剩下的百分之十也会消失。
    纸人还原法。
    他们知道了纸人还原法的存在。
    二已经成功了！？
    是爸爸！他很可能已经看到了成功了的二，然后告诉了李家纸人还原法的存在。李家必然会验证这个方法的真实性，结果发现成功了，所以他们才会在这段时间对自己接二连三的动作视若无睹，步步退让。因为纸人还原法一旦公开带来的局面只会更加恶劣，所以他们才不得不断尾求生，忍痛做出巨大的让步，向爸爸妥协。
    而爸爸，为了阻止自己，为了让纸人还原法不现世，为了这个世界的纸人依旧存在，居然要与一向敌对的李家合作，将自己从政治舞台上拉下来，好避免纸人还原法的曝光！
    这才是真相！
    这才是李铭那天来找自己的真正意图。他在暗示自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他老爸的操控之下进行，在老爸允许的范围之下进行，都只是为了打造一个让纸人和原人和平共存的世界！
    等到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就不再被需要了，不再具备任何价值了，沦为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如何自己还打算做什么老爸不允许的事情，就是自己被扫地出门的时候。
    所以那个时候，李铭才问自己，是不是心甘情愿，是不是值得不值得？
    简墨感觉仿佛是在炎热的夏天里，一盆冰凉的雪水顺着他的后脖子倒了进去，让他的五脏六腑瞬间冻成冰块。
    他之所以走上这条路，虽然不完全是因为他爸那样决然地要和他划清界限，虽然他决心踏上政治这条路，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爸说希望和他一起建立一个纸人和原人和睦共处的世界。但是，让他下定决心开始这一切的契机，都是因为他爸。
    可是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宁可和自己的敌人联手，也要……
    简墨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心口萦绕不去的寒意和头部的眩晕疼痛，让他起身的时候差点站不住。
    “少爷。”简要的声音里带着浓厚的担忧和小心翼翼。
    可此刻，简墨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不是你引导我走上这条路的吗，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只是为了一个纸人还原法的现世，就要彻底抛弃我？因为我再没有用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
    他从座位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走在寒冰雪原上，呼吸每一口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就这样一直走到李微生面前，才停了下来。
    李微生站在发言台上，俯眼看着他，带着说不出的亲切：“简墨，我只是让你暂时的休息一下，又不是让你去死，用不着露出这么痛不欲生的表情吧？”
    他话音未落，简墨就猛然一掌，将他推下去。
    李微生没有想到简墨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毫无风度对自己动手，没有丝毫心里准备，被简墨一掌推得踉跄退下发言台，差点跌倒在地上。
    他的样子有些狼狈，本想再讽刺对方两句。但看见对方面色有若白纸，汗出如浆，仿佛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知道是因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所致，心里不由得泛起强烈的快意。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此时浮现在李微生的脑海里。
    首先是某一天，李铭突然一脸沉重地告诉他简墨发明了纸人还原法。当他听完李铭的解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惊和惶然。李微生如何看不出，这则方法一旦公布，李家必然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在李铭的劝说下，他不得不放弃对简墨和纸人部落的报复计划，跟着李氏造纸研究所所长韩广平验证这个方法的真实性。
    他们找来普级、特级、异级纸人共百人，并未言明那个早就知道的预期试验后果，只找了个别的理由，组织纸人全力突破晶膜。
    第十三天，一个普三级纸人首先突破。辨魂师观察到他的魂晶迅速转变为了魂力波动。韩广平安排他进行写造测试，结果显示诞生纸有融生反应。
    半成品诞生纸能否融生是检测原人还是纸人的最常用手段。从无失误。
    震动不已的韩广平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担忧李家的未来，而是感叹简墨在造纸一域的惊人天赋。
    不甘心的他让韩广平继续验证。
    第十九天，一个普四级纸人还原成功。
    第二十七天，一个普四级和一个普五级纸人同时还原成功。
    ……
    韩广平初步得出等级越低还原难度越低的结论。
    但这些结论是否准确李微生已经不关心了，他只是知道一点就足够了:纸人还原法真实有效。
    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李家面前:彻底没落，或是苟延残喘。
    如果不想彻底覆灭，他们只能配合那个人的安排，对简墨的一系列举动视若无睹，一退再退……直到前天，那人找到他，让他在造纸征税修改案通过后，将简墨能够以魂力波动操控原人的事情公之于众，借口操纵投票的嫌疑将他赶出政界。
    尽管李微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很乐意完成这件事情。
    四叔知道这件事后，又去找了简墨一次。他并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四叔不会什么都告诉简墨。而简墨即便什么都知道了，也一定会来。
    事实果然如此。
    李微生重新站直了身体，随意做了一个潇洒的请，绅士得不得了。
    纵然你的征税修改案通过了，纸人还原法成功了，又能怎么样？到还不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最后什么也没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