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转身看向来人,熟悉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只是这张面孔比她印象中要沧桑些,熟悉的五官,深窝塌陷的眼睛,带着几分无神浑浊,眼下有着深深的乌青,高挺的鼻子,印象中微嘟的红唇变得削薄,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如今瘦得没有半点肉,颧骨高高突起,显得眼睛大得吓人,眼角处满是细纹,头发已染上了花白,黑发中夹杂着一缕又一缕的白发。
来人非常瘦,瘦到穿着衣服都显得非常宽大,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吹倒,露出来的手就像皮包骨一般,骨节分明,上面铺上一层薄薄的皮,就像挂在上面,皮肤又干又皱。
叶?记得她实际上还比她小上三岁,如今年龄也不过四十有七,她们又都师从意剑门,内功心法高测莫测,内功越是深厚,越可延年益寿,减缓容貌的衰老,可如今不过四十几岁的她,却老得仿佛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
当叶青青踏进了长乐宫门那一刹那,叶?就知道了,当年背叛她,引关宁军涉险的人是谁。
是了,叶青青虽是她的贴身婢女,实则与亲姐妹无异,青青子矜是叶蓁父亲买来的婢女,从六岁就跟在她身边了,二人的名字还是她给取的,后来家里遭逢大难,她带着青青子矜二女拜入意剑门下,因着子矜胆子小,连杀只鸡都不敢,不敢习武练剑,故而转投药王谷门下,学得一手好医术,同样也学得一手好毒术。
故而论起相处的时间长短,青青跟在她身边的日子实际上更长了些,后来跟随苏浔起义,叶青青同她出生入死,跟关宁军众人也十分相熟,谁能想到她会背叛?
叶青青天天跟在她的身边,她帅印藏在何处,没有人比叶青青更加清楚了,叶?料想定是叶青青拿了她的帅印前去边境,向夏沂求救,才引得夏沂兵发金陵,最后全军惨死落凤谷,叶青青是她最亲近的心腹,夏沂对她自然全无怀疑。
左相夫人?原来她竟是嫁给了云霆。
叶?眼神毫无波动,看着她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叶青青却在看到叶?的刹那,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泪水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带着无尽的悔恨。
“小公子,真的是你,我没想过此生还有见到你的机会,对不起,青姨没有能好好保护你……”叶青青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
叶?冷漠地避开:“大妈,男女授授不亲,亲戚还是不要乱认的好。”
叶青青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她的眼神怀念地徘徊在叶?的脸上,像,真是太像了。
“云夫人。”姬无双叫住叶青青,将她的神智拉回来。
叶青青才仿佛惊觉这是皇宫,反应迟顿地跪下身子,犹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妇人。
“臣妇参见陛下,娘娘。”
“云夫人腿脚不便,又是一品诰命,来人,给云夫人赐座。”
叶青青被扶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皇后,皇后容妆得体,华服加身,精致的妆扮一丝不苟,光滑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可底,肤如玉质,唇红齿白,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可她明明只比皇后大上五岁而已,现在却老得如同可以当皇后娘亲的年纪。
叶青青感到一阵悲凉,难怪即便她嫁了人,云霆也念了她一辈子,瞧她如今依然美得如少女,而自己却形同老妇,面目丑陋得连自己都不愿意瞧上一眼,云霆又怎么会愿意看呢。
皇帝紧绷着一张脸,如鹰一般的眼紧锁着叶青青,看得叶青青头皮阵阵发麻,她与皇帝也算是一同长大的,但自从叶蓁身死后,二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再一见面倍感物是人非,皇帝再也不是她印象中爽朗豪迈的大哥哥,而是让她感觉十分有压力的君王。
“青青,朕与你算来也有将近二十年未见了。”
“是。”
他们之间的关联就是叶蓁,她既已身死,二人只会勾起伤心往事,倒不如不见,二人都很有默契地造反忽视对方的存在,宫中有任何晚宴,她也从不出席,深居简出,今日见面依然还是为了叶蓁。
“你是阿蓁身边最亲近的人,朕相信你不会骗朕,二十年前阿蓁与朕闹脾气,去了北境,你告诉朕,那一年,她有没有产子?”
叶青青手狠狠地颤了一下,震惊地看向皇帝,眼睛里飘过一抹心虚。
就是这一眼,皇帝的心直往下沉。
“说。”皇帝拍向桌子,厉声吼道。
众人感觉整个宫殿似乎都随着颤了一下。
叶青青从椅子上艰难挪了下来,跪倒在地,泪水慢慢从她眼里流了出来,流里嘴巴里,她尝到苦涩的味道。
“既然陛下已经知道,臣妇也不敢再有隐瞒,小姐当年确实产有一子。”
叶?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眼神轻飘飘地从叶青青身上掠过。
“是朕的孩子?”皇帝说出这句话时,觉得异常的苦涩,嘴巴里像是含了黄莲一样的苦。
叶青青沉痛地闭上眼,深深一拜:“孩子,是月白大哥的。”
刀光一闪,一把已架上叶青青的脖子,皇帝已然站在她的面前,手中执刀,恍若杀神降临。
“你撒谎,阿蓁不会背叛朕,叶青青,阿蓁视你如亲妹,你怎昧得了这良心污蔑于她?”
叶?漠然地看着这眼前的一切,如同一个毫无相关的旁观者。
叶青青抬起头,目光沉沉地望向皇帝,哑着声音道:“这么多年了,臣妇知道没办法再欺瞒陛下,陛下,您最了解小姐的性子不过,您娶了新妇,小姐是宁死都不会接受,你忘记小姐曾说过,您若当纳妾,她便敢再嫁。”
叶?听着有些恍惚,她说过这话吗?
哦,仿佛是有的,确实,她向来公平,凭什么男的就可以三妻四妾,女的就必须守身如玉,苏浔敢娶别的女人,去嫁别的男人这种事,她相信自己也绝对做得出来,只是她与江月白确实清清白白,她只把江月白当作哥哥,并无男女之情。
叶青青不愧是最了解她的人,叶青青说出此话,皇帝多半已经信了,好啊,真的是好得很啊。
皇帝麻木地看着,心一抽一抽的直疼,他感觉自己每一根血管都在咆哮着,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悸动,脑子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快要破裂了。
叶青青继续说道:“知晓您与皇后有了孩子之后,小姐悲恨难忍,幸得月白大哥细心宽慰,时日见久,二人终于渐生情愫,在一次大捷之后,二人饮多了酒,终于冲破了禁忌,在一起了,我曾问小姐后悔吗,小姐只说了一句‘不悔’。”
“不悔……她说她不悔,她竟不悔……”一句话如同引擎,彻底炸炼燃了皇帝极力压制的怒火,霎时间爆发了,像受伤反扑的野兽,两眼喷射出灼人的光芒。
刀转而架在了叶?的脖子上,叶?眼皮轻抬,云淡风轻地掠过刀锋,最后停在皇帝的脸上。
他双眼通红,眼角睁得极大,泛着点点的红,他的手在抖,因为愤怒,愤怒得连刀都握不紧。
叶?心里诡异的竟觉得有一丝快意,原来他也会痛。
叶青青见此,朝着皇帝连连磕头:“陛下,逝者已矣,小姐已经不在了,念在三十年情谊,请陛下放过小姐留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苏大哥,青青求你了……”
她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将头磕破了皮,渗出了血,她以情份提醒着皇帝。
皇帝没有丝毫动容,看着叶?的脸再无半分慈爱,只剩满满的恨意,恨不得将她一刀砍了,这是提醒着他,他心爱的妻子背叛他的证据。
可他发现自己砍不下去,叶青青说的对,这是叶蓁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了。
“父皇,父皇,我求你不要,儿臣求您放过他……”苏琬跪了下来。
姬无双皱着眉去拉苏琬起身,苏琬却固执得一动不动,她害怕,害怕那把刀真的砍下去,那是她心爱的人啊。
“陛下,”看了半天戏的叶?终于开口了,刀悬于颈上,她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样,淡然道:“草民早已同陛下说过,草民并非先皇后之子,我也不知道这位,呃,大婶,为什么非要说是我阿姨,嗯,乱认亲戚的习惯可不好。”
叶?用两只手指拎开刀面,凑到叶青青身边,蹲下,手撑着脸蛋,仔细端详着叶青青,看得叶青青心里毛毛的,汗水从额上滴落下来。
她的眼神让叶青青仿佛觉得真的是叶蓁回来了,让她感觉害怕。
“从你们方才的对话中,我听出你与先皇后似乎感情十分深厚?”叶?痞痞地说道。
“是,我与你母亲一起长大,你出生时还是我与你子矜阿姨一起接的生。”
听子矜二字,叶?眼里飞速划过一丝狠光,只是被她掩饰得很好,在别人看来依然是清明笑意,轻松自在。
“且慢着,我并不承认先皇后是我娘,这个锅我不背,大婶您也先别在这里认亲认戚,一直跟你说,乱认亲戚这习惯可不好,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可能是耳背。”
女人最听不得别人说她老,尤其是叶青青此时有着超乎她年纪的老态,尤其是她的情敌比她貌美如花得太多,她的怒气隐隐被挑起。
“我有一事不明,大婶您先帮我释疑一下,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哦,假如我是先皇后之子,你与先皇后感情如此深厚,为保住她的血脉,你趁机说我是皇帝的孩子才对吧,怎么反倒指证你家小姐与人私通,这不是把你家小姐的孩子往死路上逼吗,你就不怕陛下一个冲动,咔嚓一声,把我的脑袋砍了,我就问你,你怎么对得起你家小姐的在天之灵啊。”
皇帝的刀慢慢放下。
“我……”叶青青被她一连串的质问,问得有些懵了,她常年被关在佛堂,已经许久没跟人正常地交流过了,脑子反应有些慢,“我,我是因为不想再骗陛下了……”
叶?立刻打断她的话:“哦,原来为了不想骗陛下,就可以随便出卖自家小姐,看来感情也不是那么深厚嘛,这样说来,你也可以为了其他什么原因,而可能颠倒黑白,污蔑先皇后。”
“我,”叶青青随即大喊道:“我怎么可能出卖小姐?”
叶?耸耸肩,站起身来,摊手无赖道:“我怎么知道,这得问你啊。”
叶青青被堵得哑口无言,这人完全不按套路来,她有什么办法。
叶?转向皇帝,声音轻漫:“一个看似忠义,实则欲置先皇后不义的婢女,三个不知打哪来的奴才,就能让皇帝轻易去怀疑先皇后的忠贞,世人传言,陛下对先皇后情深不渝,草民瞧着也不过如此。”
皇帝的怒火渐渐消散了下去,他方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如今细想,这叶青青确实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她看似句句为着阿蓁,实则每一句都对她不利。
可他也算同叶青青一起长大,叶青青一直是个单纯的姑娘,对阿蓁更是死心塌地,他不敢相信她会做出背主之事。
“叶青青,枉阿蓁与朕如此信任于你,你竟连她身后名声都要污蔑,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皇帝厉声质问。
叶?轻蔑一笑,在场之人几个有良心,皇帝这话问得实在可笑,叶青青若有良心,她不会背弃多年情谊,引关宁军入死地,姬无双若有良心,不会勾引救命恩人的丈夫,害她万箭穿心而死,安枕无忧地当她高高在上的皇后,皇帝若有良心,不会趁妻子出征在外,勾搭女子,残害忠良,踏入如山尸骨,令忠臣烈士死污名难雪。
而她自己,她若有良心,早该杀了这对奸夫淫女和这个背主忘恩的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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