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视线……是谁的视线?
行走在四条河原町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间,莫名地有一种被什么东西注视着的感觉。
嘈杂的话音混合着音乐,充斥在周身拥挤的空间。
人头攒动遮挡了视线,使我目光局限于周边。
尽管如此,但还是明显地察觉……
因为……我早已熟知这种被不知从何处降下的目光窥视的感觉。
在某段几乎快要被全然忘却的岁月,我似乎终日生活在这般的视线之间。
久而久之……渐渐可以感受到目光的重量。
倘若要用话语来言说的话,大概便如蓦然降临的雨点。
雨水濡湿我身。
目光深入骨髓。
纠集在我心间的黑暗。
搅动着漩涡般的黑夜。
“吧嗒”。
“吧嗒”。
“吧嗒”。
晴霁之空倏而降下落雨。
孑然一身的我狼狈逃离……
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街市一角,于行道的雨棚下躲雨的我,浑然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吧嗒”一滴。
又是雨水击落在地的声音。
原本繁华、拥堵的商业街,被淹没在了雨音的奏鸣。
车辆来往穿行间,发出悠长的鸣笛。
雨中,有人踏步而行。
一手轻握伞柄,而后徐徐撑起。
透明的伞面下,是佝偻的背影。
那身影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尔后,有什么东西开始从云缝中落下,坠落在地。
这次是“啪嗒”、“啪嗒”的声音。
一开始零零星星,旋即数量增多,转眼之间便劈头盖脑一泻而下。
亦有陌生之物落在雨棚之顶,滑溜溜地掉在离我不远之地。
待到凑近一看,我才发现那些天降之物是鱼。
十有八九是沙丁鱼,也许多少夹带点竹荚鱼。
真是奇妙……
天上像下雨一样下鱼。
鱼噼哩啪啦地掉在人的脑袋、车上、屋顶……
多数一接触地面就死去,但也有存活的,在商业街的路面上蹦来蹦去。
大量的鱼仿佛冰雹一般从天空落下,宛如《启示录》中群星坠落如雨的光景……
周遭的行人在心理上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大都抬头仰望不见云影的天穹久久不语。
此时雨已停息,天也不再下鱼。
前时令我有些在意的撑伞之人早已消失无影。
我想,可能是汇入到了四下骚乱的人群中去。
我在喧嚣的人流之中寻觅着那位奇妙的老人。
避开脚下嘴巴一张一合的沙丁鱼,一番搜寻无果我漫步离开了此地。
“漫游的人,你是谁?我看见你踽踽独行,没有嘲笑,没有爱,目光深不可测,像一个线棰那样湿漉漉的,显得悲伤不已。刚刚探测过每一深度,从水中拉上来,一幅不满足的样子——它在水下要寻找什么?胸中从不叹息,双唇掩盖着厌恶之情,一只手只是在缓缓握紧:你是谁?你做了些什么?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此处热情款待每一个人——恢复恢复精神吧!你到底是谁,眼下什么会使你高兴?什么会使你恢复精神?说出来,只要我有,我就给你!
‘使我恢复精神?使我恢复精神?哎,你真是多管闲事,你说的够多的了!可还是给我吧,求求你!’
给你什么?什么?快说出来!
‘另一个面具!第二个面具!’”
漫游之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尼采的文句。
沿途走上不久,便到了新京极。
商店街的顶部,是玻璃的拱顶。
依稀可见,天顶之上也落满了沙丁鱼和竹荚鱼。
之所以会选择来到这里,是因为那视线并未散去。
但我也渐渐可以确定……那并不是混沌的气息。
那么……是谁在跟着我?
Stalker(n.跟踪狂)?
可我既不是艺人也不是YouTuber,完全想象不出会被人跟踪的理由……
一路走来,我都不曾回头,以免对方发现我已察觉他的跟踪。
在这般喧闹、拥堵的场所,如我有意,应该可以轻易地将对方摆脱。
但心底的不安与好奇却驱使着我没有这样做。
因为未知的事物最是令人惶恐。
假使真的有人盯上了我,哪怕此次被我成功躲过,今后也必有遭遇的时候。
而且,如果被对方尾随到了家中,光是想象后果就令我感到可怖……
所以……必须尽快弄清对方的意图。
这般想着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新京极商店街尽头与锦市场相交的路口。
这里也是锦天满宫的所在之处。
神社坐落在繁华闹市的安静一隅,是祭拜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场所。
关于菅原道真,其实也有其人因冤屈枉死而化为雷火之神复仇一说。
从天而降的沙丁鱼之雨……
难道这也和神明有关吗?
如果真的是如此的话,那么引发此般神迹的,会是一位怎样的神明?
恐怕……那并不是什么沙丁鱼之神。
而是一位.扭曲的)、.魔性的)、.无慈悲的)、.混沌的)的神明……
穿过灰色鸟居和灯笼墙,前方踏足之地即为神域。
也是我决定与那目光的主人做个了断之地。
在锦天满宫的大殿,我静默地立于神前。
前来参拜的香客已不足以混淆我的视线。
能够感受到……
某人向着这里更加靠近了一点。
渐渐地……我闭上了双眼。
体内恍如有什么无法遏止的东西静静上涌。
夜色将我包拢。
身后传来了铃铛微小而清脆的声音。
莫名地……让我感到有些熟悉。
似乎是于某座神社或者寺院听过这样的声音。
大致是在我和月一起寻找入口石的那段时期……
“卡夫卡君?”
有人叫出了我的姓名。
“我是Miku。”
女孩的嗓音空灵而又带着一丝凉薄。
……
中田打开拉门刚要出门,又回头说道:“明天傍晚您在这一带么?”
“在。”警察的语气十分谨慎,“明天傍晚也在这里执勤。怎么?”
“即使晴空万里,为了慎重,也还是带上伞为好。”
警察点头,回头觑了眼墙上的挂钟,该有同事打电话催自己了。“明白了,带伞就是。”
“天上像下雨一样下鱼,很多鱼。十有八九是沙丁鱼,也许多少夹带点竹荚鱼。”
“沙丁鱼竹荚鱼?”警察笑道,“如果那样,把伞倒过来接鱼腌醋鱼岂不更妙。”
“醋腌竹荚鱼中田我也中意。”中田以一本正经的神情说,“但明天那个时候,中田我大概已不在这里了。”
翌日中野区的一角实际有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时,那年轻警察顿时脸色铁青。大约两千条之多的鱼突如其来地从云缝间哗啦啦掉将下来。多数一接触地面就摔死了,但也有活着的,在商业街路面上活蹦乱跳。鱼一看就很新鲜,还带着海潮味儿。鱼噼哩啪啦掉在人脑袋上车上屋顶上,幸好不像来自很高的地方,没人受重伤。相比之下,心理上的冲击倒更大些。大量的鱼如冰雹一般从天空落下,端的是启示录式的光景。
事后警察进行了调查,但未能解释那些鱼如何运到天上去的。没听说大批竹荚鱼和沙丁鱼从鱼市和渔船上不翼而飞,也没有飞机和直升机在那一时候从天空飞过,更没有龙卷风报告。也很难认为是某某恶作剧,这样的恶作剧做起来实在太麻烦了。应警察的要求,中野区的保健站抽样检查了所降之鱼,但未发现异常之处。看上去全是极为理所当然的沙丁鱼和竹荚鱼,新鲜、肥美。但警察仍出动了宣传车,广播说天上掉下来的鱼来历不明,有可能混杂危险物,请勿食用。
电视台采访车蜂拥而来。事件的确太适合上电视了。报道员群聚商业街,将这离奇得无以复加的事件向全国报道。他们用铁锹铲起落在路上的鱼,对准镜头。被空中掉下的沙丁鱼和竹荚鱼砸了脑袋的主妇接受采访的场面也播放了——她被竹荚鱼的脊鳍刮了脸颊。“幸亏掉下的是竹荚鱼沙丁鱼,若是金枪鱼可就麻烦大了。”她用手帕捂着脸颊说。说的确乎在理,但看电视的人都忍俊不禁。还有勇敢的报道员当场烤熟天降沙丁鱼和竹荚鱼在摄像机面前吃给人看。“味道好极了,”他得意洋洋地说,“新鲜,肥瘦恰到好处,遗憾的是没有萝卜泥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年轻警察全然不知所措。那位奇妙的老人——名字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预言说今天傍晚有大量的鱼自天而降。沙丁鱼和竹荚鱼。一如他所说的……然而自己一笑了之,连名字住所都没登记。该如实向上司报告不成?恐怕那样做才是正路。问题是就算现在报告了,又能有什么益处呢!既没有人身受重伤,时下又没有同犯罪有关的证据,不外乎天上有鱼掉下罢了。
何况,上司能轻易相信那个奇妙老人前一天来派出所执勤点预言说将有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一事么?肯定认为脑袋有问题。并且很有可能被添枝加叶,成为警署内绝妙的笑料。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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