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湾巷在这块物欲横流车水马龙的地界里算是个特殊的存在,油腻腻的街道两边是低矮而颓败的筒子楼,在一圈所谓现代化而实际上只是冰冷到毫无声息的高楼的围绕下显得畏缩又阴郁,以至于负责城市规划的人甚至都忘记它的存在,就这样任着这只爬虫潜伏进了城市的灯火里。
而我们这些人则组成了这只爬虫的触角躯干头部亦或是别的什么,反正怎样都是爬虫。
比如我的房东寡老头,平日里唑着茶壶嘴总要背诵点网络心灵鸡汤而后用来给我们年轻的租客们指点指点人生的迷津:“这女人不要认为找个有钱男人就什么都有了。世界上年轻的女人,多的就像货柜上的可乐,喝不喝都无所谓。”而后摸住我的手道:“小林,你懂吗?”
我说:“我不懂。”他便顺着手腕摸上我的手臂道:“这就是说啊,得抓紧眼前人啊……”
而后我便立刻抽出手臂在身前握拳道: “我觉得男人不是女人的天,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说完转身一边跑一边道,“ 我要抓紧工作努力当上西依噢迎娶高富帅!”
而和我同住一间房的室友唐娇娇,某知名山寨手机货柜销售员兼职剧组龙套演员,每天刷着指甲油同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小林你们乡下来的小姑娘可能想都想不到,我们这些在城市里的女孩子买瓶化妆品得够你买个小半年的衣服吧?”
而后我必须惊讶着张大嘴:“哇,真的啊?”她才会心满意足。
她就拍拍我的肩道:“放心,等我被大导演看上了,我用不完的都是你的。”尽管她这样说着可我第二天还是发现我从超市买的惊爆价十八块八超值优惠装的洗面奶又被人挤走了半管。
唐娇娇的男朋友叫阿力,是我们这片的小地痞,经常过来跟在唐娇娇屁股后面甜言蜜语一口一个“亲爱的”,等到唐娇娇转身不注意的时候又咧着一口嚼槟榔嚼到发黄的牙齿对我挤眉弄眼。
再等到唐娇娇去卫生间,他就会走过来对我吹口气意犹未尽道:“吃醋了吗?”
我屏着息等到那阵风过去陪着笑道:“没有没有,你们小俩口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呀?”
他听完便无限迷醉道:“不许撒谎……”说着手指就要抚上我的耳廓。
我避之唯恐不及一个转身拎起包就跑出门最后会一头撞上楼上刚下来的凤凰男姚正南,在满鼻子浓郁香水味涌过来的一瞬间我又被人猛力推开撞上老旧的居民楼的楼梯扶手,掉落的漆皮黏上衣角,他皱着眉大声吼我道:“喂!你恶心不恶心啊?”而后似是不解气,抽出手帕擦了擦面前缎面亮得劣质的西装又道:“个丫头片子手段倒是不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还骚到我身上来了,想得倒是美!”
我通常是沉默着等到他走开才“嘁”一声翻个白眼,拍拍衣服嘀咕道:“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
可尽管我的日常生活每天都在这样一片脏乱差之鸡飞狗跳我也还是没有想过要回去看何巧容的脸色的打算,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搞清楚她是真的讨厌我,幼儿园老师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可何巧容绝对是个例外,她最讨厌的就是我叫她妈妈。
十年前她刚嫁给我林叔叔的时候带着我踏进她新住进去的别墅里,我因为当着管家阿姨的面唯唯诺诺的叫了她一声妈而被她硬生生拽进房间里掌嘴,听见我嚎啕大哭的时候林叔叔才冲了进来把我拽了出去。
我根本搞不懂脾气温和有礼的林叔叔为什么要娶她,尽管她漂亮,尽管她聪慧,可是她的脾气真的太差了,翻找着那些幼年的记忆我不记得她有给过我好脸色看,同样的也没有给过我爸爸好脸色看。
我爸爸是我家那个小镇子附近矿场的工人,尽管穷困潦倒可是娶到的妻子却出乎意料的美丽动人,在那个已经开始流行自由恋爱的年代里这是件十分奇怪的事情。记忆里有那么一回,邻居来家里聊天,忽而问起一直沉默的正在做饭的何巧容:“巧容,你婆家是哪里人呀?”
大家的脸色一瞬间都很难看,也包括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小小的我。
每当有人问起类似的问题:“巧容你是怎么认识春生的?”“巧容你娘家哪里人?”“巧容你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气氛一瞬间就都会变得僵硬起来,这个时候问话的人便了然了,笑着打岔换了个话题。
不知道是谁传开的,何巧容根本不是自愿嫁给我父亲的,她在念大学的时候因为做错了车而被人拐走,最终被我奶奶相中买过来给我的父亲春生当了老婆。
那些年岁里我经常在半夜从被子里坐起来望见她坐在床头以泪洗面,到了白天她又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买菜做饭洗衣服,可是只要我有一点点不如她的意她就会像疯了一样尖叫,严重的时候会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扔出门去。
除去她极端的性格她别的也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很多时候我都清楚,我和爸爸还有奶奶,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衣服总是整齐而干净颜色配得井井有条,我们不是;她说话的腔调总是标准而黏糯像电视机里念台词的女主角,我们也不是;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是看每个周三下午电影频道播放的文艺电影,通常这个时候奶奶会直接臭骂她而后让我过去换掉。
她面对爸爸的讨好与殷勤是完全的冷漠无情,面对邻居的八卦与闲聊表现得兴致缺缺,面对我时则是像看见墙角的臭虫一般的厌弃。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某个深夜里,奶奶去到姑姑家里住,爸爸还在矿上工作,我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写作业,何巧容在房间里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她挂掉电话没多久便有人敲门的声音,何巧容匆匆从房间里走出来打开门,有穿着制服的警察进来,几个人说了会话,有人问:“那这个是你女儿吗?你带着她一起跟我们回去吗?”
我睁大眼慌张得不敢呼吸,何巧容回过头平淡的瞧了我一眼道:“不是我女儿,邻居家没人管跑过来做作业的。”而后头也没回的出了门。
从那以后她便没再回来过,倒是家里总来警察问东问西,奶奶时常坐在饭桌上气得撂碗大骂:“真是个不要脸的烂货!”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镇子附近的矿场出了矿难,爸爸也没再回来过。奶奶不骂了,整天开始以泪洗面哭哭啼啼:“我们家春生就是命苦……”而后又搂住我,“我们家素素也是命苦……这没了妈又没了爹……这可怎么办呐……”
警察再一次找上门是奶奶去世以后,姑姑不想养我去法院说何巧容才是我的监护人,最后时隔几年我又再一次见到了何巧容,她美得像换了一个人,头发高高的挽起露出姣好的脖颈,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根本没有她万分之一好看,我望了望我脚上破了洞的脏球鞋,还有脏得看不清花纹的小学校服,我甚至不敢相信是眼前这个女人把我生下来的,但是最终她还是牵住我黑乎乎的手面无表情的说:“走吧。”
她嫁给了一个姓林的男人,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英俊,善良,包容,还为她花很多钱逗她笑,这在我去世的爸爸那里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我的爸爸只会说:“巧容,别哭了你就安心过日子吧。”
我被她牵着走进那些我这一生都本不该触及的梦幻当中,芬芳的鲜花甜蜜的水果精致的奶油蛋糕钻石一般闪耀的水晶吊灯,而后在我开口叫了她一声妈妈以后我被她又硬生生扯出这梦境拽到房间里一边掌我的嘴一边尖叫:“来之前不是说让你别叫我妈妈吗?!”
我一边捂着嘴哭一边解释道:“我忘了……”
那一瞬间我似乎懂得她在那些年岁里的眼神了,我对于她来说便是枚耻辱的钉子被狠狠钉进她的灵魂里,我是那段不堪的岁月里遗留下来的孽种,只要她看我一眼,就会想起那如同蛆虫一般扭曲挣扎的生活,可她那么骄傲,她想重新活一次,她不能看见我。
可她还是要看见我,就好比此刻我的林叔叔打来的电话:“素素,明天晚上可以回来吃饭吗?你羡舟哥哥回来了。”我真为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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