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媒婆是白水村的红媒。
她原不是本村人,只因现下世道不安,家里遭逢变故,李老儿与小儿一齐过了身,落得她孤零零一人,只得投奔了白水村的女儿女婿。
幸得她生了一张巧嘴,逢人且带三分笑,又有许多逃难的见识,在村里颇得婆子、媳妇和小娘子们的亲近,时间长了,无意中将那东家的小娘子说合给西家的汉子,又撮合了村尾的寡妇和村头的老鳏夫。
因她做媒的几对夫妻俱皆和和美美。不多时,她便声名远播,远远近近几个村的人都央上了她。
这回,是老田头邀她上门做媒。
老田头家人口简单,统共一个巴掌的数。除开老田头,便是田老太、儿子田大、跛脚的儿媳田氏,以及一个将将两岁的孙儿。
因家底薄弱,家里连几分薄田都没有,只好租了本村富户几亩田地,不时再去林子里砍把柴到县里卖了,贴补家用。
便是如此,一年到头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逢年过节汤水里才能见着几点油星。
这样的人家,却不知今日要给父子中的哪个说合。说合了,也不知担不担得起彩礼。李媒婆一路行来是疑虑重重。
到得地方,老田头笑脸殷勤地将她迎进门来,用豁口的碗奉了茶水,待李媒婆在歪背竹椅上落了座,方才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根由。
原来,他有个侄女家里遭了灾,父母双亡,投奔于他。因人生得好,养得又精细,看她年已及笄,正当嫁时,所以准备找个好人家将她嫁了,也好过留在家里做那蠢笨粗活。
李媒婆自己是亡了家来投奔女婿的,听闻田家侄女也是家破人亡的,心里先就多了几分同命相怜,道:“也是个苦命的,这世道啊……”叹气摇头,旋即又道,“说来你家侄女大难未死,定是个有后福的,你且唤她出来看看,我保管给她相个好的。”心里已寻思要替田家侄女配个忠厚老实的。
老田头及田老太连连道谢,田大闷头闷脑蹲在门口一动不动,田家的跛脚儿媳妇赶紧进到里屋,将那侄女请了出来。
粗布门帘一掀,竟走出来个聘婷身影。
李媒婆一眼看得呆了:
只见这小娘子身着不甚合身的粗布旧衫,简单挽了个垂鬟分肖髻,未施粉黛,却发似乌云,面若淡月,柳眉如裁,唇红胜火,见得客人福了一福,唱声喏,姿态曼妙。
待她起身,则立如岩松,一举一动皆十分规矩,却又做得圆润自然,并无丝毫拘谨,不似这十里八乡惯常见到的野丫头,倒像在庙里才能见到的那些个上香礼佛的大家闺秀。
李媒婆惊叹:“我的祖宗诶,便是天上仙女也不过如此。老田头,这当真是你侄女?”
就凭老田头一家那冬瓜脸,能摊上个如此标志的侄女?
田大依旧一声不吭。
老田头佝偻的身子却挺了几分,涨红了脸争辩道:“怎地就不能是我侄女?我那姐姐当初在这十里八乡也是百家来求的,一遭远嫁,止生了这个女儿,一向当作眼珠子的,只因这世道不济,还未能见得女儿终身有托,就过了身。哎,可怜见的……”
李媒婆不由叹气,拉住小娘子的手细问:“小娘子是哪里人士?”
这一摸,只觉触手温热细腻,如暖汤凝脂一般,令人爱不释手。反手过去,却在手掌指根处摸到厚厚的茧巴,生生坏了这一双玉手。可见也不是真正大户人家的出身,只是家中爹娘疼爱罢了。
她心头道声可惜,追问道:“家中做什么营生的?”声音里倒多出几分爱怜。
小娘子未答话,只垂手而立,老田头代答:“家姐嫁与了京师一个商行的小管事。”
京师商行的管事么?倒是能养出这么个娇娇儿来。
李媒婆心头想着,口中却奇道:“京师大好的地方,小娘子怎地愿意到这穷山恶水之地来?”就算爹娘都去了,小娘子逼不得已要嫁人,留在京师难道不比白水村强得多?
老田头嗫嚅着,不知是说不清楚,还是有难言之隐。
那侄女立时道个万福,半垂着头,眼眶微红的道:“本是家中丑事,烦请李婆婆不要在外传扬。”那声音银铃似的,竟是要把耳朵摇酥了。
待李媒婆应了,田老头侄女才又道:“前阵子京师大乱,有官爷欲强纳小女为妾,家中父母不应,官爷便借口捉拿乱党,将爹娘捉拿下狱,屈打致死。小女实在无法可设,只得千里逃亡来投奔舅舅……”
说至此,她已细语哽咽,嘤嘤的泣声听得人心都碎了。
原来是遇上了天杀的官爷,在京师留不住了。
“可怜见的。”李媒婆心生怜惜,先前的些许疑虑烟消云散。
她慈声问:“小娘子有没有什么闺名?”
村子里的小娘子们自然无甚闺名,大丫二丫随便喊。但是李媒婆见过世面的,知道讲究的人家是要给女儿起闺名的。
“家父请先生起了个‘苏缚’的名。”
竟专程请了先生取名,可见这苏缚很得家中看重。
李媒婆心思九转,已打定主意要为苏小娘子寻一户殷实人家,若是留在这穷乡僻壤与村夫相伴,那真是太过糟蹋了。
当下,她又牵起苏小娘子的手仔细打量,细察之下却发现指头、虎口有几处伤痕,不由痛惜:“哎哟,怎么伤着了?”
老田头讷讷的,一时没接上话。
却是苏缚自己答了:“原想帮阿舅的忙,可惜从没做过农活,倒叫李婆婆见笑了。”
养得这样好的小娘子哪里舍得弄去干粗活,这老田头也是个浑物。
“如今可不能再伤着了,得好好将养。”李媒婆语重心长,又问,“会些什么活计?”
苏缚早有准备,不曾犹豫:“家里缝缝补补、扫洒厨下的活儿都是能做的。”
“可有绣活儿一看?”
苏缚便从袖间取出一方帕子,上面中规中矩的绣了几枝红梅,针法虽不出奇,针脚却很细密,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李媒婆放了心,顿时觉得田家老汉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气,突然间捡了这么个宝贝。
凭苏缚这模样、这体态、这声音,这绣工,只怕去大户人家里做当家主母也是当得的。
她想了想,笑着对老田头道:“你家这小娘子实在是个好的,只是你也知道……”
田老太按捺不住,立时尖着嗓子嚷起来:“我们家可是嫁娘子,难不成还要倒贴么?李婆,我家的事你也不是不清楚,那可是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的。”
这眼皮子浅的!
李媒婆白了她一眼,把田老太弄得缩回了脖子,才又慢悠悠的道:“按苏小娘子的模样绣工,恐怕得往县里的殷实人家里找,三五日是得不到回信的。你们可等得?”
若是殷实人家,自然少不得要发付一大笔聘礼。
田老太听出意思来,登时两眼放光:“李婆你说的是哪户人家?”
老田头瞪着眼,在老妻胳膊上一戳,又往身后使了个眼色,田老太只得讪讪退了两步,却犹自不甘心地站定,竖耳细听。
李媒婆不去理她,笑问:“小娘子可识字?”
苏缚淡淡答:“略识得几个。”
女子能识得几个字,便已了不得了。
李媒婆满脸的笑纹更深了几分:“既如此,老身便豁出脸皮去,讨一讨那清平县王秀才的口风,若得他满意,兴许小娘子能纳进那诗书之家。虽是做个妾,将来儿子也可习文知礼,保不准有做秀才老爷的一日哩。”
老田头大喜:秀才老爷那是何等了得的存在,便是进了衙门也是不用下跪行礼的,多少殷实人家都指着请秀才老爷做西席,逢年过节的都有供奉,那日子过得可叫逍遥。
苏缚若被秀才老爷纳进房中,哪怕是做个妾,走出门去也自高人一等。日后田家也算有门贵亲了。
谁知,苏缚却问:“李妈妈,敢问县里可有商户人家?”
李媒婆有些惊诧。
这般年纪的小娘子听见商议婚事,泰半是羞不自胜的。苏小娘子不仅坦荡,还语出惊人。
见老田头眼瞅着侄女,无甚异议的模样,李媒婆略一犹豫,还是答了:“商户人家自然是有的。只是本朝虽不兴士农工商之说,商户人家也到底不及秀才老爷尊贵不是。”
苏缚微微一笑,道:“李婆婆好意,苏缚心领,只是阿舅家田寡人多,如今表嫂又怀有身孕,眼看就要添丁进口,苏缚感恩阿舅的收留之情,想多些聘礼以作报答。”
秀才老爷家的聘礼可也不会少啊!
李媒婆还没来得及劝说,苏缚又补上一句:“苏缚希望的是越多越好。”
田老太露出满意之色。
李媒婆在心底暗中叹气,却也寻思:若说越多越好,其实倒也有个合适的,只是……
她面露难色:“清平县第一富户林员外家倒是有一位二郎尚未娶妻,只是……”
老田头一家听到这个名字,齐齐露出一丝难色来。
苏缚倒是落落大方,直言问道:“可是苏缚配不上林家二郎?”
“那倒不是。而是林家二郎身有残缺,是以拖延至今,也未相得个满意的。”
言下之意,愿意委身相嫁的,林二郎不愿意。林二郎瞧得上眼的,人家小娘子又不愿意。
苏缚略一沉吟,又坦然问:“不知李婆婆是否方便告知,林家二郎有何缺陷?”
此问实在有些不知羞了。
那跛脚的田氏已然窘得退进了里屋,苏缚却毫无一丝不自在。
李媒婆面现尴尬,显见得这话不大方便出口。或者也不是不方便出口,只是不方便对未出阁的女儿家说。
因怜她命运坎坷,阿舅、舅母又没什么见识,少不得要自己帮忙拿个主意。又想白水村里终归都是些大字不识的,也没什么好讲究,李媒婆便不再计较,只是有些遮掩的道:“现今林家上下只指望林大郎传宗接代呢。”
便是说,林二郎失了传宗接代的本事。
难怪好人家的女儿都避之不及。
苏缚却松口气,福身道:“苏缚愿意,请李婆婆成全。”
李媒婆面露讶色,扯了老田头的衣袖,避至屋角耳语:“你家侄女没毛病吧?”
老田头怔道:“有甚毛病?”
李媒婆瞪他:还能有甚毛病?无非是破过身子,不能生育或是其他羞于启齿之事——若非如此,哪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愿意嫁过去守活寡啊?
老田头不明所以,跟在身后的田老太却忍不住插嘴嚷道:“哎哟,李媒婆,就算我家侄女有甚毛病,也不是打紧的事。那林家二郎自己也有毛病,耳聋的莫不成还嫌弃眼瞎的啊?”
李媒婆当即拉下脸来:“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林家家大业大,任谁嫁进去都是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不用愁了。便是林二郎身有残疾,寻常小娘子也不能看在眼里,更不要说身家不清白的小娘子了。”
“李婆婆。”苏缚在她身后轻声唤道,“苏缚身体康健,身世清白,并无毛病,只是家父有训,宁为寒门妻,不为豪门妾,是以苏缚嫁不得秀才老爷家;再者苏缚欠阿舅一家良多,无以为报,只能作此打算了。还请李婆婆成全。”说罢深深一福。
李媒婆走时摇头叹气,颇有些大好的白菜要给猪拱的可惜。
屋里头,老田头也叹气:“苏小娘子,你何苦作践自己?我老田头只是个便宜阿舅,怎好意思收你许多的聘礼?再者这林家虽有千般好,却无子嗣傍身,终是不妥啊。”
田老太双目一瞪,就要说话。
苏缚却郑重福了一礼:“若非阿舅、表哥相救,苏缚已成水中亡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大恩。阿舅无需推辞了。”
蹲了许久的田大站起身来,喏喏的想说什么,挣扎了一下,终于问出来:“苏小娘子,你不会牵连俺家吧?”
苏缚眼眸微垂,深深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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