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系女研究生的逃亡生涯

20.你是我的保镖

    
    列车于周五A市驶离火车站,一路南下,到达广西。火车车厢内,某个隔间里坐有一对青年男女。女子一身淡绿长裙,头戴一顶宽檐编织帽,膝盖上垫了一摞信纸,举着一份报纸,完全挡住了一张脸。坐在她对面的青年,身穿黑色皮夹克,背靠椅背,眯眼看向窗外,似乎在懒洋洋晒太阳。
    “保什么?”报纸后面传来一个柔软女声,夹杂三分浅浅笑意,“不好意思,易先生,我忘了,昨天中午,你说我是什么?”
    “保镖。”
    “哦。”她低头,过了一会又抬起头来,“什么镖?”
    “保镖。”
    “什么保镖?”女子放下手来,报纸软塌塌翻折下来,露出了一张帽檐下的脸,她把报纸卷起抱在胸前,神情似乎十分地费解。
    “你是我的保镖。”青年摸了摸微微磨损的皮夹克袖口,侧脸在窗外阳光里有清楚的轮廓,抱臂扭头看了她一眼,勾唇对她点了点头,好整以暇。
    “根据82版新华字典释义,保镖一词,指‘会技击的人佩带武器,为别人护送财物或保护人身安全。有武力,多为男性。”铁轨上列车偶尔颠簸,女子微微抬起脸来,侧脸被珍珠白色的帽檐遮住一半,抿了抿秋叶红色的唇,叹了口气,“所以易少堂,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没有误解。顾楚楚,我没有骗你。”易少堂接过她手里拿着的报纸,端起水杯喝了口茶,气定神闲摇头。
    “那么对不起了。我必须很不幸地通知你,易先生,我自幼体弱多病。不说用刀防身或者空手道了,连最基本的爬树游泳也样样不通。如果易先生你依旧坚持,我也不是不能配合,出于自知之明,工资我就不拿了。”顾楚楚想了又想,语气真诚而贴心,“易先生注意小心,遇到危险时,自食其力,肆机逃跑。”
    ……保镖。保镖保镖保镖。在听到这两个字时,顾楚楚内心崩塌了。引以为傲的坚强神经飞快断裂,心中瞬间波澜壮阔,如同有上万只草姓神兽在随风奔腾。
    “顾小姐。”易少堂放下水杯,似乎斟酌了片刻措辞,淡淡微笑,“你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大的保护。”
    沉默片刻,顾楚楚点头,“明白了。”
    她向后仰了仰,阳光霎时洒在遮阳帽宽大帽檐下的脸上,她笑而眨了眨眼,“易先生的意思是,我的意义就是,必要时候为你去死是不是?是我先前太愚笨了。”
    “顾楚楚,是你想多了。多年不见,你忘了好多事,你以前身体并不弱,身手很矫健的。”易少堂抬头看了一眼她,顿了顿,平静摇头,“其实,你还是不信我。对不对?”
    “不信。”顾楚楚移开目光,不再与他对视,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相信呢。你说的一切,对我来说太突然了。”
    “易少堂。我前二十多年的全部记忆里,没有任何亲人。我在梧桐山孤儿院长大,虽然不是身为弃婴,但也没什么分别,我在孤儿院里从十三岁呆到十八岁,没有任何自称是我亲人的人来讲我认领。一个都没有。”顾楚楚回忆道,弯眉笑了笑,“孤儿院的阿姨说,那一天我便是自己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孤儿院门口的。孤儿院大院在梧桐山上,初秋的天气晴朗无风,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十分安静,据说我当时穿着一件绿色布裙,安静坐在梧桐树底的树荫下,最后睡着了,一整个下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孤儿院傍晚关闭大门,我才被出来锁门的管事阿姨们发现。”
    “所以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顾楚楚撑着下巴看他,淡淡微笑里夹杂几分无奈。
    易少堂在她讲话时一直看着她,似乎听的很认真,皱眉叹息,“你在孤儿院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看过你吗?”
    “没有。”顾楚楚平静摇头,微微眯眼作出回忆的神情,“整个孤儿院都没什么人来。只有偶尔会来几个年轻人,你知道的,暑假孤儿院敬老院的大学生义工,社会实践之类的。但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其中有一个人,送给了她一个巴掌大的毛绒玩具兔子。当然,其他的小朋友也有。顾楚楚已经记不起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说实在的,她的记性实在有点差。只记得他笑起来的牙很白,高高瘦瘦,袖口有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味道,仿佛海水蒸发在沙滩上,留下细碎的白色盐粒。
    可能是看她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抱着饭碗站在走廊里吃饭,他渐渐用关注的目光打量她。每个人都知道的,孤儿院的孩子,大多从小就练就了一番察言观色的本事,与生俱来的讨好的笑仿佛随风飘落的种子,扎根在一张张小小的脸上,如同一种食草动物生存的本能,在大人们来到的时候,撒娇缠住他们不放手。
    临走时年轻人送给了她一个小小的白布偶兔子,当然,是挨个送的,只不过是让她先挑的。他看着她抱着那个兔子,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抬着头看他。短短两天的相处里,他经常蹲在她身边,她也总是这种表情。对视片刻,终于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轻轻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头发,“喂。下周我还会来的。照顾好自己。”
    后来她一直拎着那个兔子,依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罚站,一个人发呆。他说他会回来看她。
    一天,两天,三个月,很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过也没有关系了。她早就把那个布偶扔到垃圾堆里了。早在他说要回来却失信的下个周里。
    每当此时,那个安静坐在角落的女孩总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空气中流动着阳光的气息,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短暂地分不出,总是低着头的她和那些笑的灿烂的半大孩子们,到底是谁更可怜。
    “好吧,大少爷。你要带我去哪里?”
    “湘西下墓,拿钥匙,还要麻烦你帮我带件东西出来。”易少堂笑容温和,“顾小姐,你是学考古的,应该工地实习过吧。这你应该比我懂。”
    “考古不等于盗墓。”顾楚楚平静摇头,“考古人的一生是为了发掘文明,保护历史,这和那些只为一己之利的自私到令人发指的偷窃行为,永远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易少堂。从一个月前的拍卖会上,你就在算计我了。能不能告诉我,玲珑阁到底是什么?”
    易少堂没有说话,片刻后折起袖子。顾楚楚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奇怪的铃铛形状的纹身。
    “玲珑阁。英文名Exquisite pavilion。几乎无人知道这个名字,它的足迹却几乎踏遍每个国家,深不见底的跨国文物走私组织。上世纪六十年代,沙雁团伙如日中天,成为玲珑阁在中国的地下代理人,双方进行了长期合作,为了金钱利益大肆出卖国宝文物。其中最早的一批文物里,就包含青铜酒尊,经过玲珑阁之手,辗转卖给wiener画廊。”
    “顾楚楚,我们正在南下。在列车的终点,我们会回到昔日顾宅的地窖里。”易少堂看着自己的手臂上的纹身,活动了活动手腕,修长分明的指节有轻微的啪啪声响,他的声音温和平静,“那里还有一些边角料,我本来没有在意的。然而自从Wiener画廊走私暴露以来,竟然有人不知从哪里听到了“玲珑阁”的名字。而你也遭人陷害,被人用一纸匿名信寄给了警察。顾宅地窖里的东西一旦被发现,也算是个十足的烫手山芋。”
    “我是不会允许顾家被警察盯上的。父亲逝世后,家道中落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易少堂看着顾楚楚,双手交叉撑在桌上,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容,“所以,我打算扔的扔,卖的卖,与玲珑阁最后再做一次交易。就此金盆洗手。”
    江洋大盗的金盆洗手。意味着就此逃脱法网,从此消失无影无踪。没有人能再追查到过去发生的一切罪恶,那些流淌有古老文明的文物也再也找不回来。为了七年前的一个暴风雨下模糊的剪影,肖警官的七年坚持最终将不会换回任何结果。
    她要亲手为虎作伥。
    “有人找你?”听到顾楚楚的手机响了两声,易少堂看过去。
    “出来太急。只请了一天假。师弟发短信问我我去哪了。”顾楚楚叹气,“以及这周末的考试还能不能去了。”
    “这周末啊。可能有点来不及了。”易少堂摇头,低头喝了口茶,“不过顾小姐帮我做完这件事,报酬一定少不了。”
    “不要再见到你,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绿裙女子柔声说道,她坐在窗边,抬高帽檐,手里握着一支笔,胸前抱着一本信纸,坐在阳光里低头写着字。
    对面的黑衬衣青年坐在阴影里,闻言笑了笑,抱起手臂倚坐在座椅上。
    “你从前就很喜欢读书的。顾楚楚。”顾楚楚感觉到他的目光,依然慵懒而没有温度,连眼角的笑意也有叹息的感觉。
    “你对我到底有多了解。这些年来,事无巨细地清楚我的消息吗?”
    “差不多吧。我很关注你的,顾楚楚。”他微笑皱眉,“只有你曾经跟我提过的失恋不太清楚。”
    “那不重要了。”她摇了摇头,平静地划掉一个错别字,“而且,人是会变的。易少堂,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
    “你说得对。人是会变的。”他笑了笑。
    沉默片刻,列车无声进行,绿裙女子怀抱信纸,凝神专注写字,脸埋在雪白纸张后,阳光洒在编制帽上,有温柔的光泽。
    “人是会变的。我多年不见的保镖,现在已经不记得我,而且无时无刻想要背叛我。”黑色袖口里无声滑出一把匕首,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有意无意抚摸刀尖。
    抬手拉下挡在她面前的信纸,“你在发短信。给警察?”
    “我是学考古的,易先生。不是盗墓走私的贼。”
    顾楚楚看见他伸出手来,极其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手机,他的手指微凉,缓慢而又不容置疑地一点点掰开她握紧手机的手指。然后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来回划动手机屏幕。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从前我没得选择,进入顾家混淆视听。孤儿院里的日子也并没有多么幸福。现在我可以选择了。我不想再成为所谓的顾家大少爷的影子了。”
    在她的注视里,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悉数删掉刚刚被打下的几个字,发送短信的输入框里重新空空荡荡。然后他叹了口气,把手机关机,装入自己的口袋里。
    “真遗憾啊。我承认,两个月前,第一次在白平山的实习工地重新见到你时,我还有过一丝感动的。”青年的微微眯起眼睛,秋日阳光从车窗外洒下,右耳的一枚耳骨钉闪闪发亮。他本就有一张好看的脸,此时皱眉微笑,眼中的情绪难以辨认,仿佛白色花朵落在雨水泥泞里,逐渐腐烂发出微甜的气味。
    暧昧地让人窒息。
    他右手握着一把刀,探身向前,漆黑的瞳孔令人胆寒,一瞬间顾楚楚以为他会一刀刺过来。然而并没有。
    他伸手抹掉她脸颊上的一点墨水,笑容似乎有一丝伤心,真真假假无从分辨。
    “顾小姐,我们本应该站在一起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