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盼君归

    
    一晃便是晚秋，远山树叶皆红，似乎是被血染过了一样，煞是好看。蝉声消退了不少，鸢儿和师弟们每日都去山上寻些果子入药，见有百合花种子便摘了带回来，种在三星望月下的院落里。这块地砚悬不过略微着手植了些栀子梅花，其余都交给妙鸢打理。
    “喜欢养什么就养什么罢，不过，要够美。”
    砚悬虽做了太医署的医师，日子倒还清闲，时不时回谷中看看，苏宅早已在战火中被夷为平地，昔日精致的亭台水榭皆成了碎瓦土灰，故而苏夫人和周凝眉，婆媳俩只静静地在万花谷等着，等苏钰回京的那一天，所幸如今战事吃紧，东都尚未收复，新帝并无心力来查证苏钰罪行，不过是罢了官。全家人的生计还有希望寄托在砚悬身上，苏夫人对砚悬的态度倒也和蔼了些。
    因凝眉怀着孩子，入宫做才人的事便搁置下来，她一如往常般淡然，每日悉心侍奉苏母，安心养胎，似乎并不担心入宫这件事。妙鸢功课做完，最喜欢的就是待在周凝眉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周姐姐很亲切，跟她待在一起特别安心，好像天塌下来都没关系一样。
    “周姐姐，侄儿真的在你肚子里吗？”
    “是啊，在我肚子里，日后他得唤鸢儿姑姑呢，鸢儿可得好好对他。”
    “那我可以听听看吗？”
    “好啊。”
    妙鸢轻轻地把耳朵贴在周凝眉肚子前面，可以听得到，除了她均匀的呼吸，还有什么东西在她肚子里，不安分地动着。
    “他什么时候出来呀？”
    “等鸢儿够想他的时候，他就出来找鸢儿啦！”
    “嘿！小机灵鬼你在这！可让老夫好找。”乌有先生气喘嘘嘘的推门进来，只见周凝眉在给孩儿绣着肚兜，而苏妙鸢坐在一旁，不知在做些什么。
    “鸢儿你今日功课又没写完！老夫问你：今日教你的诗，你可背下了？背不出，可要罚你抄写五十遍。”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猫湖水绿，红掌拨清波。”
    “嗨呀，气死老夫也！王勃六岁即能作文章，你如何六岁背首诗都背不下。”
    “先生，我背的……不对吗？”
    鸢儿挠了挠脑袋，有些不解，也不知道为什么乌有先生对自己这么严厉，每天让自己背这个背那个，在被师父捡回来之前，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跟着人贩子流浪，没读过这些书，字都不识，还得背下来，委实头痛。
    “是‘白毛浮绿水’，不是什么‘白猫湖水绿’，一天到晚惦记着你的白猫，真是，诗都背错了吧！走了，别玩了，跟我去沉香亭写字去，抄上五十遍，就都记住了。”
    妙鸢嘟了嘟嘴唇，眼巴巴地看着周凝眉，看得她心软了，忍不住帮她说好话：“鸢儿还小呢，况且女儿家多以针线女红为主，她若真不喜欢，随意读一读便好，不必和她的师弟们一样严加监督。”
    “定是我老了管不住这丫头，她不听我的话，周夫人您当日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才女，不若你教教她。”
    “才女不敢当，不过读过几本书罢了，先生过誉了。不过先生若是想省省心，便由我来教鸢儿几天，反正这孩子这么调皮，若真逼着她写，她不过找她师父撒个娇就完了，也是白费先生口舌。”
    乌有先生气呼呼走了，妙鸢坐在桌前，开心地剥起了栗子。
    “鸢儿，你可知你师父为什么忧心忡忡？”
    “为什么？”
    “我猜，是因为收不到一个乖徒弟。”
    “我不乖吗？”妙鸢低下头，眸子亮晶晶的，似乎有些委屈，有些不解。
    “鸢儿要是听话，乖乖习字乖乖学医，你师父会很开心的。我也是。你想想，你师父如今在皇上身边侍奉，你可不能让他担心，好好听先生的话，等他回来，就能告诉他你都学了些什么。”
    “好。”
    凝眉看了看妙鸢俏皮的发髻，欣慰地笑了，这孩子调皮得很，不喜欢的事情坚决不做，可是却是个听道理的人，一点即通。待在自己身边，倒是给自己添了许多乐趣，让自己暂时忘记失去丈夫的苦痛。好在万花谷其他弟子，也如妙鸢一般善待自己，日子倒是过得无忧无虑。
    转眼间秋日，谷中银杏都熟透了，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味道。周凝眉避之不及，没想到妙鸢每日都去那树下转悠几圈，低着头找着什么，很认真的样子。
    “鸢儿，等会这果子味道该染在你衣服上了，快回来吧！”
    她有些不解，这树的果子金黄金黄的，掉在地上就摔烂了，似乎也没什么用，而且散发出经久不散的恶臭，为什么不砍了这奇怪的树。
    “周姐姐！你看着！”
    只见妙鸢不厌烦地把果子都捡起来，跑到溪水边淘澄一番，只留了白色的果核。
    “这银杏果可是好东西呢，晒干了可以入药，烧熟了也可以吃。”妙鸢歪着头似乎在想什么，仰面冲凝眉笑了笑：“周姐姐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这孩子，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周凝眉笑了笑，轻轻拈起裙摆，沿着青石台阶慢慢上去，回了吹雪殿。肚子渐渐显怀了，砚悬嘱咐过让自己少吹风，那便乖乖待在暖阁吧。
    妙鸢跑到后山茶丘村去了。三星望月上的建筑多为精致的木建筑，故而多用炉火取暖，露天的火塘自然是不用的。妙鸢要烧银杏果，只得去茶丘村蹭火塘，她最常去的，就是阿晚家了。先用小锤子轻轻地把银杏果敲开一条小缝，这样烧的时候便不至于爆掉，放在草木灰上烤着，不一会儿就熟了。烧熟的银杏果，壳剥开，便可以见到绿中带黄的果肉，热热的，甜甜的，妙鸢很是喜欢。
    “阿晚，你尝尝！好吃吗？”
    小脸脏兮兮的男孩接过那一枚果子，尝了尝，只感觉一缕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散开，憨厚地摸了摸头，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奇异的味道。
    “好……吃。”
    “那就好！我趁热给周姐姐送去！”妙鸢三下五除二烤出了一捧，用宣纸包了，急匆匆往吹雪殿跑。此时百花凋落，山道上只剩下野菊花肆意张扬，层层叠叠在栈桥山路上绽放着，璀璨烂漫，加上一地都是金黄的银杏树叶，满目都是温暖的黄色，很是赏心悦目，砚悬站在三星望月之上，可以感受到秋日暖阳的温煦，他眯起眼睛看着苏妙鸢从金灿灿的山道上跑下来，心情好了很多。
    突然小腹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果然……他看过去，只见妙鸢踩着银杏叶摔了个狗啃泥。这生死蛊，原来是真的有效的，前些日子趁妙鸢睡着了在她身上种下了生死蛊的蛊虫，倒是生效挺快，她这一摔倒，自己小腹也跟着痛了一下，不过自己倒是没有被反噬，或许所谓反噬本就是子虚乌有吧。就算有，也算是自己身为一个医者，来做这典籍里都没有记载的实验，倒也不错。
    他不动声色看着妙鸢，她倒是还没发现自己站在这松枝下看着她，这孩子真的坚强，摔倒了也不哭不闹，她小心翼翼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还好没撒，接着风似的跑下山来，跑到三星望月之下，又气喘吁吁开始攀爬青石台阶。
    “鸢儿！你做什么呢这么着急！”
    “师父！你回来啦！”妙鸢突然呆住了，抬头一看，满脸都透着笑意。
    “是啊，师父父又有了假期，可以回来住几天。”
    “太好了！”妙鸢扑过去，砚悬就势接住她，抱起来蹭了蹭她的额头，就像看亲女儿一样看着妙鸢，只见她发间还挂着方才摔倒时沾的银杏叶，替她摘下来。
    “跑这么急做什么，都摔倒了。”砚悬温柔地抹了抹她脸上的泥巴。
    “我要给周姐姐送果子去！热的才好吃呢。”
    “去吧去吧。”砚悬放下她，她便一溜烟儿跑开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这孩子，也只有自己的怀抱能让她安分一会儿了。
    砚悬见过裴元，又去见过母亲和凝眉，便在暖阁中歪着了。也不知什么原因，自己从来就体弱，哪怕是坐在马车上，颠簸一天，都好似做了一天的农活一般，累得腰酸背痛。这般体力，也便只好闲着看看书，研究研究草药了，做个清闲的医师。如今在御医署任职，倒是累了许多，愈发觉得自己体力不济了。
    正歪着喝了一盏茶，妙鸢跑进来了。
    “师父父你尝尝这个，我见医书上说银杏果是可以吃的，就试了试，原来真的可以诶。”
    “是吗？”他接过一枚，剥开尝了尝，味道的确鲜美。
    “鸢儿喜欢吃这个？”
    “是啊，我每天都去树底下找一遍，不过每天掉的好少，要是哪天刮一阵大风就好了。”
    “这有何难？”
    原本舟车劳顿打算休息的他，又起身了。他寻了一支细细的竹竿去敲那银杏树的枝桠，低处的敲掉了，砚悬索性爬上树去敲，一枝一枝，银杏果簌簌地掉下来，妙鸢看砚悬动作停了，便跑树底下去捡得不亦乐乎，他一开始敲，她又远远地跑开。
    “真是一朵蠢花。”
    “师父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要是蠢花，就都是你教的。”
    “好好好。”砚悬竟无力反驳。
    苏妙鸢足足捡了一篮子银杏果，沉沉的拎不动了，突然见到阿晚跑了过来，他臂力惊人，一把拎起来篮子，笑眯眯问她：“鸢儿！搬去哪里呀？”
    “那边。”她欣喜地指了指溪边的栈桥。
    鸢儿如今有新的玩伴了啊，砚悬心里有些高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小男孩来帮妙鸢搬果子。这少年帮她把果子搬过去，见她弯着腰，又想洗果子又害怕滑下水去，小心翼翼濯洗着，索性跳下水去，帮她洗起来，洗完又一鼓作气拎到自家的火塘去，帮妙鸢把果子烤熟了。
    “谢谢阿晚哥哥！”妙鸢见他帮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有些过意不去：“阿晚哥哥！师父今天刚回来，看院子里桂花开得正好，就给我做了栗子桂花糕，你要不要去尝尝？”
    “我……我就不去了吧。”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袖，颇不好意思，其实很早之前他就注意到了妙鸢，那时候他听村里人说，来了个名医，要在村里开药堂。没想到这一开就来了这许多人，三星望月在村子里人看来神神秘秘的，雕梁画栋宛如神仙洞府。
    那时候他闲着，每天都被阿爹唤去放牛，就在花海。六月里他第一次见到妙鸢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紫红色的半夏衣服，蹦蹦跳跳从那山口走进来，身后跟着的就是那位名医。他第一眼就被惊艳到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玲珑可爱的人儿，就好像宝玉捏成的一样。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嘴里衔的狗尾巴草掉了。
    那之后，他再见到妙鸢，是她跑到自己家里来，很有礼貌地问阿爹哪里有牛蒡子，当时阿晚躲在屋子里，从门缝里偷偷看妙鸢，他很想出去帮她，带她去后山，可是还是没好意思跑出来，没想到那次妙鸢受了重伤，阿晚第二天亲眼所见她躺在苏砚悬背上被背回去，那夜苏砚悬去茶丘村问话，说起妙鸢失踪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失眠了一夜，却不好意思跟爹娘说出门去找，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好似被猫挠了一般。
    直到银杏成熟的时候，他才找到机会，那一日他照例在花海放牛，看到妙鸢在捡果子，就大着胆子问她要不要去自己家玩，没想到她毫无戒心，笑呵呵地挎着篮子跟自己去了，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好朋友。
    心里有点小开心。
    不过妙鸢不管他纠结什么，非拉着他去吹雪殿吃栗子桂花糕，他也便大大落落跟着去了。沿着青石阶上去，连两层的石灯台都雕刻着虫鱼鸟兽，在他看来颇有些新奇，再往上走，只见这悬崖上被修整得格外平整，铺上了青石砖，大大小小分布着十几个竹架，上面晾晒着药材，空气中散发着好闻的味道。进得吹雪殿，家居陈设皆是自己不曾见过的，阿晚忍不住摸摸瓷花瓶，又摸摸屏风烛台，眼里满是新奇。
    “阿晚！谢谢你！这柄竹笛送给你吧，你放牛无聊的时候，可以吹着玩儿。”
    “嗯！”他接过来，只见狭长的笛身上镂刻着些花纹，仔细一看，似乎是梅花和美人，这笛子做的颇为精致，连美人的眉眼都可以看清，末端系着一个红绳结。
    “走！我们去最高处看看。”妙鸢不由分说拉着阿晚站上了一个木台，只见她扳动机关，台子便缓缓往上，穿过层层紫藤花，上升到了三星望月第二个平台，换一个天梯，就到了最顶端的揽星殿前。此处风声瑟瑟，云雾荟蔚，远远地往悬崖底下看，可以看到茶丘村宛若一张地毯，小小的悬在森林中间的山上，梯田上干活的农人，化成蔼蔼云雾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个小点。
    自己每天生活的地方，还真是狭小啊，他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站在高处，整个人都感觉心胸开阔了。他突然想出去，到群山叠嶂之外去，长了这么大，原来自己一直都呆在悬崖下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啊，若是去更广阔的地方呢？也是这般风景么？
    他拿起妙鸢为了酬谢他送的竹笛，轻轻地吹了一声，破了音，妙鸢也拿起雪凤冰王笛吹了一声，笛子声恍若断了线的风筝，也破音了，咚地降下去。“噗”，两个人相视一笑，妙鸢忍不住笑了，阿晚也笑了，阿晚转头就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
    男子身着紫衣，黑发如墨，长长的披散在肩头，且眉清目秀的，他眸子里沉淀着些什么，让人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长这么大，阿晚认为见过最好看的人，就是妙鸢了，没想到还有比她更好看的，一时有些看呆了。
    “看什么呢！”妙鸢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大哥哥，真好看啊。”他眸子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裴元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欢喜，但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故作高冷地问道：“是你方才在这里聒噪么？扰了我清净，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上来的。”他话说得严厉，可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分明是听了夸赞的话有些得意，这小孩子，看起来脏兮兮的，嘴倒是挺甜的。
    阿晚听了颇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垂下眼眸看着青石地面，道歉道：“阿晚不知道这里不能随便上来，打扰了……不然，我自己回去找阿爹挨板子。”
    “你这孩子倒是很有礼貌，不然你今后来跟我学医吧，若是做了我的弟子，就可随意来去了。”他从阿晚手里拿过竹笛，从袖中取出一方绸帕擦拭了一下，轻轻地放到嘴边，呼吸之间，只听得清澈悠扬的笛声如淙淙流水，在山石间微微荡漾着，听的人身心愉悦，可以听到鸟儿随声附和。
    “怎么样？喜欢吗？”他照旧擦拭了一下笛子，把它还给阿晚。
    “喜欢！”
    “想学吗？”
    “我……可以吗？我爹说我天生脑袋少根筋，愚钝无比，连村子里的孩子们都不愿意和我玩。”
    “你想就可以啊，你若拜入我门下，我还可教你医术、诗书，多了去了，我都愿意倾囊相授。”
    “真的吗！”小男孩听了眼睛里熠熠发光。
    “当然是真的，我裴元，从来不骗人的。”
    自此以后，妙鸢便多了一个小师弟。阿晚爹娘并不是很愿意，他要是跟裴元学艺，家里就没有人放牛了，也没人砍冬天用的柴火了，况且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谁肯不收分文教人手艺呢。阿晚爹起初怎么都不同意。
    妙鸢灵机一动，跟阿晚的爹爹说道：“阿晚他上次去，不小心吵了在闭关的裴师叔，师叔让他将功折罪呢。”
    庄稼人不喜欢接受别人突如其来的好意，所以对裴元提出的丰厚条件不为所动，但是却不愿意得罪别人，一听妙鸢编排说是阿晚打扰了人家清修，要去弥补，立马就同意了。
    有阿晚陪着，妙鸢倒是用功多了，她生怕阿晚学不用功被他爹带回去，所以上课极为认真，一来给他做好榜样，二来若他有疑问，自己也可以解答一二。阿晚看似愚笨，底子却甚是灵性，不过几日，他就学会了这竹笛的吹法，每日吹给妙鸢听，逗得她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