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盼君归

17.月落桐花院

    
    妙鸢一门心思都在黛清欢身上了,既为她高兴,又有些想不通这其中关窍,如果清欢真的是南诏国公主的话,她幼时必定是会被一直关在女娲殿祈福的,怎么可能会时常有空来中原?之前自己重伤昏迷不醒的时候,师父一封书信,清欢就从苗疆千里迢迢赶了过来,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她思索着,没想到燕公子又凑上来了:“鸢儿,我幼时也爱养蛐蛐的,没想到你也爱养这些小玩意儿,你若喜欢,明日我带你看看去?只是不及你这只蝎子威风。”
    妙鸢汗颜,这都没吓跑你?
    “鸢儿还真是有个性,同京城里这些女子果然不一样呢。”
    妙鸢感觉自己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完了完了,这蝎子自己都适应了好久,毕竟太恐怖了,这燕公子,这就忘了刚刚被吓唬的阴影?真黏人啊,自己要怎么办才能甩开他?
    忽然有小太监来了,悄悄告诉妙鸢道:“祁大人来接苏小姐回家了,说是怕等会儿更深露重苏小姐着凉,现在在玄武门等着呢。”
    太好了,关键时刻还是泠尘给自己解围。妙鸢窃喜着,向皇上皇后还有燕祈道了别,便跟着小太监出了大殿,燕祈一副恋恋不舍失魂落魄的样子,让苏妙鸢见了,只觉又好笑又心疼,这个燕公子,分明还是孩子心性嘛。
    出得太极殿,妙鸢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终于舒畅了,空气里弥漫着月桂花甘醇的香味,因为不识路,妙鸢只得默默跟着小太监。夜色深沉,走了很远很远,越走人越少,妙鸢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公公,到地方了吗?”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小太监带她到了一方宫苑,推门进去,月色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这个院落极为破败,青石砖上皆是落叶,无人洒扫,院中山石嶙峋,倒也还别致,院中杂草丛生,野菊花肆意蔓延,许是因为太安静了,可以听见山石间泉水汩汩游走的声音,除此之外便只有风声了。
    这儿的确是个清净地儿,只是这宫禁之中竟然会有这等地方,也是奇怪,不过泠尘为什么会约自己在这里等他?好生奇怪,而且这里,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抑或是,亲切感。她正愣神,突然听得背后院门关上了,“咔嗒”一声,上了锁。
    是方才带自己来的小太监。
    “你这是做什么?放我出去!”她惊慌地捶着院门。
    “姑娘别吵了,这晦气地儿远的很,是宫里闹鬼的地方,您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别喊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出来,可别怪奴才没提醒您。”
    “你哪个宫的?竟敢这般放肆!放我出去!”
    “姑娘自己保重!告辞了!”那小太监只撂下这一句,就哼着歌儿走了,妙鸢听得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放弃了呼喊,看来是有人故意暗算自己,再怎么喊这小太监都不会回来的。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吗?她想不通,自己又不是皇家人,充其量不过一介布衣医者,只是偶然随泠尘进宫,究竟能得罪什么人,让对方这般作弄自己。
    被关在这破院子里,更深露重,一夜下来虽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但也够泠尘担心的了,得赶紧想个办法通知他,或者逃出去。
    她转身看了看,这方院子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山石松木皆小巧别致,看得出来,虽荒疏多时无人打理,这院子还是活的,泉水汩汩,树木森森,院角有一方古井,趁着月光,她斗胆往下看了一眼,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井沿上覆满青苔,不过细看,妙鸢发现青苔有被破坏的痕迹。
    青苔被破坏的地方呈现出一个弧形,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水桶留下的,也就是说,有人在这里打过水。可是这么一个偏远而且荒废了的院子,还闹鬼,宫人们怎么可能舍近求远来这里打水?那么……唯一的可能是,这里住着人。妙鸢猜到这一层,坐在阴影里不作声了,默默地等值夜的宫人路过,这样说不定会救自己出去,可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并没有人经过。这地方难道就这么晦气么?连值夜的人都不过来。
    古书有云,午夜之时,阴阳交汇,百鬼出行。她不安地听了听,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哭声,时断时续,缠绵悱恻,似乎是个女人的哭声。妙鸢只觉后背发凉,抱紧自己瑟瑟发抖,这六宫粉黛层出不穷,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这里别是收容废妃的冷宫吧。那个太监说了,这里闹鬼,到底是何人在此作祟呢?
    空气里安静得可怕,除了泉水暗流涌动的声响,便只剩下那女人凄凄惨惨的哭声了。
    她鬼使神差站起身来,往院子深处走去。径直走到院子那一头的主殿下,可以看见朱红色的门窗上,胡乱地刻着着字,似乎是什么少数民族的文字,又似乎不是字,而是些特殊的符号。她盯着这些凌乱的字符,头突然炸裂似的痛起来,恍惚间天地旋转。
    浑身无力,她就势跪坐在地上,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光影。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院子,池中芙蕖盛放,泉水泠泠,池边风吹桐花落,片片洒落在一位美人的肩头,美人如芙蕖般明媚动人,眉心一点朱砂痣,娇俏可爱。她怀中抱着一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孩子,逗着她玩儿,笑得十分灿烂,一只白色的波斯猫静静卧在美人脚下,温顺地舔着爪子,瞳孔一蓝一红,甚是奇异。
    着了魔了。
    妙鸢闭上眼深呼吸,双手揉了揉脑门,掏出随身携带的香囊嗅了嗅,栀子花的香味让她很快镇静了下来,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仍然在这阴气浓重的院子里,且头疼得厉害,整个人都软软的没有力气,嗓子也哑哑的说不出话来。她用手帕捂住鼻子,让自己尽量不要闻到这院子里的气味,一定是有人故意的,用这迷幻香让闯进院子的人产生幻觉,然后借机装神弄鬼。
    呜呜咽咽的女子哭声又来了,妙鸢心下厌恶至极,自己若不是跟泠尘学过一点术法,又身为医者熟悉这迷幻香的功效,恐怕真的就被吓魔怔了。屋子里有微弱的烛光,她勉力站起来,悄悄地挪到窗边把窗纸捅开一个洞往里看。哭声戛然而止,看过去,只见房间里陈设如旧,似乎就是普通的妃嫔寝殿,香炉、花樽一应俱全,墙上悬挂着一幅落了灰的游猎图,在烛光映照下竟显出一丝温暖的气氛来。
    妙鸢终于看清了是谁在哭,那游猎图下斜倚着一个白衣女子,她湿漉漉如同杂草的头发低垂着,脸上满是褶皱,沾染着一些不明液体,且从眼窝深处蜿蜒流出一条血流,这女鬼似乎在哭,只不过哭出来的是血,沿着眼眶流到下巴,然后又滴到白袍上,留下一条条?人的血痕,
    她突然站了起来,扑了过来,透过窗洞拿一种诅咒的眼神恶狠狠盯着妙鸢。
    妙鸢和她对视了三秒钟,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她登时定了定心神,一脚踹开这房门,那女鬼想来是用迷幻香这样捉弄人有些日子了,没料到妙鸢会闯进来,被一脚踹倒在地,妙鸢感觉到自己脚踹到的实物,一点都不害怕了,顺势抓住那女鬼,“滋溜”一声撕下了一张令人作呕的脸,果不其然,这张脸之下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的面容。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那女子见诡计被戳穿,立马吹掉烛火往后院逃去,妙鸢一路追出去,月色皎洁,她跟着泠尘学了点功夫在身上,终究是三下五除二将这女子堵在了墙角,一晚上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说!何人指使你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把我关在这里吓唬我?”那女子只瑟瑟发抖,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妙鸢有些愤怒,谁这般狠毒暗算自己?若不是自己因迷幻香起疑心,又发现这女鬼脖子处皮肤深浅不一,推测出是贴的假脸,还不知要被怎样捉弄呢,宫禁之中最是忌讳这些歪门邪道,谁给的她这么大胆子?
    她把这女子抓回房间,点亮烛火,找了绳子把这女子捆起来,思索着如何出去。她在房间里翻了翻,找出些落灰的衣物,丢上房顶一把火点燃,冲天的火光很快引起了侍卫的注意。纵然这里是荒废已久还闹鬼的宫苑,起了火会殃及附近宫殿,侍卫们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救火。
    妙鸢得救了,这装神弄鬼的女子被侍卫们带走前,突然扑到了妙鸢脚下:“小姐!小姐救我!救我!”
    妙鸢压根不认识这女子,无辜受害,更不可能救她。
    第二日午时,妙鸢站在城墙上俯瞰这宫女被斩首,宫中向来忌讳这个,何况是在新帝登基不久的敏感时候,这宫女胆敢装神弄鬼,惊扰的还是帝后极为看重的苏妙鸢,自然触怒龙颜,代宗毫不留情下下令斩首示众。做完这个决定,代宗又派使者往祁道长府上送了许多稀罕东西,说是补偿妙鸢无辜受害。
    根据使者的说法,代宗还想请妙鸢进宫一趟,让她前去指认,到底是哪个太监这么不要命,把苏妙鸢带到闹鬼的桐花院去捉弄她。
    “鸢儿,昨夜让你受委屈了。”泠尘不知不觉站在她身后。
    “泠尘哥哥,我们以后别来宫里了好不好,我害怕。”
    “那我们还去指认吗?”
    “不去了。我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好啊,都听你的。”他伸出双臂,她如小时候一般乖巧,搂住他的腰,把头轻轻倚在他胸前,可以听到他均匀的心跳声,让她十分安心。
    远处另一侧的城墙上,身穿龙袍的男子取下了手里的千里镜,这西洋传教士带来的东西果然精妙,让他看到了肉眼不一定会发现的东西。君臣之间的关系,非单纯靠礼义纲节可以维系,找到一个臣子的弱处,把握住,那么帝王就能一直凌驾在这个臣子之上,维护住自己的权威。想不到啊,泠尘这个软硬不吃看似无欲无求的道士,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女子搂搂抱抱,若不是这女子是他心上人,他怎会如此?
    认真算起来,祁泠尘虽官职不算一手遮天,但也算三朝元老了,马嵬驿之变之前他就在玄宗身边任职,掌管天象,他预测皇位必有异动,皇位果然就易主了。马嵬驿一举除掉杨家兄妹,必定也有他的功劳,可是他却能在玄宗回京清洗的时候全身而退,委实有些谋略,这样一个人,若是自己的心腹,自然可以帮自己镇守山河,若叛逆成了自己的对手,自己却也未必敌得过他。
    有趣啊有趣,他眉宇间永远波澜不惊,让人猜不透心思,无欲无求没法驾驭,可是眼下,代宗找到了突破口。
    就这样静静抱了一会儿,妙鸢感觉好多了,这层层宫禁,不知道锁住了多少人,让她没来由感到惶恐,不过只要泠尘在,所有阴霾都会消散的。
    “鸢儿,你昨晚上可也算立了个大功呢。”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这个被斩首的女子,其实是西域人,当年回纥同大唐交好,曾经将一位貌美如花的公主送到中原来和亲,这女子就是那公主的婢女。”
    “如此说来与我更是不相干了,她为何要装神弄鬼吓我?”
    “别激动,听我慢慢道来。这温雅公主当日来,玄宗当日给予优待,赐了你昨日被困的那方桐花院给她。温雅公主为玄宗生下来一双双胞胎女儿,虽杨氏入宫后专宠,但公主凭借着这一双女儿,日子也不算太艰难。这一对双胞胎女儿有如明珠辉映,生得玲珑可爱,很讨玄宗的喜欢。”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许是杨氏看不惯这公主栽赃陷害吧,但也或许是真事,当时的燕妃和杨氏一同揭发,说这公主和西域来的杂耍伶人私通,玄宗一怒之下秘密处死了这温雅公主,她住的桐花院,自那以后也就荒废了,这些年来一直闹鬼,宫人们就更加避讳了。”
    “燕妃?”
    “也就是昨日你见到的太皇太后。”
    “原来如此,所以说昨日是有其他人存心吓我,才把我骗去那里。”
    “是的,我猜这婢女应该是为她的主人鸣冤,所以一直藏在桐花院假扮冤魂,不是针对你,但是很不巧被你识破揪了出来,今后不会闹这一出了。”妙鸢若有所悟,看了看城墙下的行刑场,那婢女的血在斩首时溅了一地,有太监在洒扫,抹去她最后一丝丝存在的痕迹。
    妙鸢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师父常教导自己医者仁心,自己却间接害死了一个人,说不难过,自己都不相信,她头疼得厉害,问泠尘:“那公主的一对女儿呢?现在在哪里?”
    “或许早就被处死了吧,当年玄宗把这事瞒得滴水不漏。这些年来回纥同大唐依然交好,前些年安氏叛乱之后,回纥还派兵帮助大唐收复洛阳,看来处死公主这事做得很干净,没什么人知道,不然回纥不会就这么放任皇帝处死他们的公主的。”
    “我头好疼,泠尘哥哥我想先回家。”
    “好,我让车夫送你回去。”
    一路上,妙鸢的头都痛的厉害。这恢弘气派的宫殿之下,藏着多少隐秘的黑暗?昨日是自己有幸,识破了这吓唬人的把戏,那以后呢?想想昨晚在桐花院的凄惨情状,妙鸢不寒而栗,只是进宫参加一个宴会,就遭人暗算,若是自己去做太子陪读,能够做到三个月结束全身而退吗?
    话说回来,会是谁这样暗算自己呢?有什么理由呢?其实刚刚走得太慌张了,应该去指认一下到底是哪个太监带自己去的桐花院。妙鸢揉了揉头,看着庭院里零碎的紫藤花,有些黯然,默默回了房间。
    我是谁?妙鸢俯卧在榻上,胡思乱想。泠尘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这么多年来,自己的记忆都是零碎的,只因那次风雪中逃命自己发高烧。只记得自己是从宫里逃出来被师父收留的,可是自己到底是谁,却记不起来,越想头越疼。
    “小姐!小姐救我!”
    妙鸢从梦中惊醒,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窗柩上夕阳融融,已是黄昏时分了。头不再痛了,她痴痴地坐在床上,整理自己的思绪。
    她想起来了。桐花院,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个荒凉破败的院子,就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她是温雅公主的孩子。
    那是个午夜,她和姐姐如往常相依偎着睡在卧房,忽然有几个黑衣男子闯进来,挥舞着长剑砍过来,姐姐的胳膊登时就被削了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淋漓,正当两个小公主缩在床角瑟瑟发抖时,又有人进来同这几个杀手缠斗起来,母亲趁乱跑进来,牵着自己和姐姐逃跑。
    刀光剑影之间,一柄剑深深地刺进了母亲的身躯,鲜血喷涌。她死前匍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姐妹俩,无力地吐出了两个字:“快跑。”目光便凝滞了。
    妙鸢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心有戚戚。这张脸,和昨日自己看到的那幅游猎图上的美人,颇有几分相似。没错了,自己是个公主。只不过,是三朝前就被皇帝下令要作为孽种处死的公主,玄宗断然不会知道,自己居然死里逃生。
    晚间在凉亭里同泠尘用晚膳,妙鸢很没有胃口,她问了问泠尘更多的细节,泠尘身任太史令,掌管着宫中众多文书,对这桩秘事应该很熟悉。
    “宫里嘛,争风吃醋的事情不会少,那时候杨贵妃一人宠冠六宫,这位温雅公主虽然位分低些,可是好歹是回纥皇室的人,而且还给玄宗生了两位公主,自然也不会失宠。据说有一日玄宗为了看望温雅公主,与贵妃失了约,贵妃十分不快。”
    “后来有西域来的伶人进宫表演,皇上念及是温雅公主家乡之人,便留了这一批乐伶在宫里,这其中有个叫陆遥峰的男子,技艺卓绝,更是受到公主赏识。再后来就有流言说这对小公主,是陆遥峰同公主所生,皇上滴血验亲证实了这一点,公主被贵妃下令杖杀,这对女儿据说也被处死了。”
    “杨贵妃?”
    “是啊,当日她看不惯温雅公主,好不容易找到错漏扳倒了她,却没想到自己没得意几年,就在马嵬驿被赐了白绫,比温雅公主死得还惨。宫闱之事,风云变幻,谁又能预测呢?”泠尘叹了叹气,“不过这个陆遥峰,也是个负心汉啊,既然同这温雅公主早就情投意合,为何不娶了她?如此这般待她,到了中原又与之纠缠,误了她终生啊。这回纥公主和她的女儿是被处死了,陆遥峰却一个人逃离了京城,如今府衙里都还有他的通缉令呢。”他的眼神忽然变得认真,直直地看着妙鸢,用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鸢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完全相信别人,甚至是你师父,还有我。”
    “嗯,记住了。”她拿起筷子,犹豫了下又放下了,“泠尘哥哥,若是宫里有人来问起太子陪读一事,你就说我心症发作,不宜入宫吧。”
    “好。”
    妙鸢定了定神,拿起筷子给泠尘夹菜,同他在月光下斟酒对饮起来,心绪平和了许多。虽然不知道那暗处的敌人为何要这样捉弄自己,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要自己不再踏足宫闱,并且放假消息说自己心症发作,总是会有好处的。她这样想,安心许多,问道:“泠尘哥哥,你知道师父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我也不清楚了。本来霜降时候总该回来了,但雁门关战事吃紧,伤兵源源不断从前线送下来,况且瘟疫也压不下来,你师父恐怕要在雁门关过这个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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