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盼君归

21.作他人嫁衣

    
    萧明妃换上了当日在秀坊时的装束,安安心心在万花谷住了下来,说是养病。不过妙鸢倒是没看出她有什么病,只得恭恭敬敬礼貌对她。
    萧明妃初来万花,就发现了一些很蹊跷的事。苏砚悬的暖阁里,摆着一张名为青玉流的琴,他似乎格外爱惜这琴,谁都不许碰,只有妙鸢才被允许弹奏这琴。每日苏砚悬还未起床,这小徒弟就跑到他房间去了,又是帮他束发又是梳洗的,丝毫没有闺阁女子避避风头的想法,更奇怪的是苏砚悬这些弟子,竟然都对妙鸢此举习以为常?
    这师徒俩的关系,还真不一般啊。
    妙鸢这日帮明妃收拾了晾干的衣裳,送到浴房去,萧明妃正在里面沐浴,“明妃姐姐,衣服我搁在屏风上了,我先走啦。”
    “哎,等等!”
    “嗯?怎么啦?”
    “你进来帮我擦一擦后背吧,苏公子给我配制的这药水,洗浴时擦一擦才不会留下疤痕。”
    妙鸢乖巧地进去了,只见萧明妃整个身子浸泡在浴桶里,被花瓣遮住,她轻轻地把水往自己肩上浇,露出迷人的锁骨曲线,说她是女将军,妙鸢真的有些不信,她这雪白的肌肤,哪里像是征战沙场之人有的。明妃见妙鸢进来,示意她拿起药水,然后从水中站了起来。
    刹那间,妙鸢被吓了一跳。
    光是看肩头,明妃的皮肤甚是雪白无暇,而肩胛骨以下,后背雪白的肌肤上突然多出许多疤,看着很是揪心,就好像身体上多长出来的肉刺,堆积在一起形成让人恶心的形状。这么多伤疤,那时候受伤时候该有多痛啊,妙鸢皱着眉头,帮明妃一点点涂着药水。
    “萧姐姐,你这些伤疤,怎么弄的?”
    “箭射的。那时候在雁门关,你也知道我们断后,这几箭正中我背部,当时真的特别难受,我还以为我活不下来了。”
    “可是还是活下来了,好心人有福报。”
    “倒不是我有福报,是你师父医术精妙,我醒的时候是在狼牙军的军帐中,你师父他答应了狼牙军帮他们医治伤员,条件是他们谁都不许动我,必须把最好的药拿来救我。”
    “啊?医治狼牙军,这难道不算是通敌吗?”
    “是啊,所以你千万别说出去,不然你师父可就是砍头的死罪。”
    “哦。”妙鸢默然,师父常教导自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的确做到了。
    “不过我们将功补过了,你师父在狼牙军中时,尽心尽力医治他们,所以在俘虏当中被给予了特权,可以自由出入狼牙军所有的军帐部落,他利用这个便利,半年时间画出了他们的军事部署图。他把这部署图飞鸽传书交给了雁门关的守将,当晚将军就带人去围剿了狼牙军,我们里应外合,杀了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萧姐姐,我有些不懂。”
    “不懂什么?”
    “既然师父知道有机会反扑,为什么还要尽心尽力医治那些贼人呢?”
    “医治病人救死扶伤,是他的本分,可是他毕竟是大唐之人,他不可能违背他的忠心。其实当时狼牙军的将领看他的表现,还以为他是安心投降,打算为狼牙军效力了,断然想不到他会来这么一招。你别看你师父寡言少语,他心里谋略多着呢,我看他比我这个将军还厉害。”
    “噗,萧姐姐这是哪里的话,萧姐姐才是真的有文韬武略。”
    “妙鸢你谬赞了,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你师父暖阁里那一把琴,很宝贵吗?”
    “那琴名为青玉流,是师父的一个故友留下的,那个人已经过世多年了,所以师父特别宝贝这琴,谁都不许碰这琴。”
    “那如何允许你弹这琴呢?”
    “可能……师父习惯了,我从小就爱玩闹,师父拦不住我的手,也就随我去了吧……”
    “我从前,也爱弹琴的。”明妃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不过妙鸢看不到。
    明妃将养了半个月的样子,砚悬提出带她下山去长安城玩玩,第一次,破天荒地,砚悬没有带上妙鸢的打算,只嘱咐她好好在万花等自己和明妃回来。师父他从来,除了上次平定瘟疫不带自己,从来去京城都是带着自己的啊?
    她有些慌,待她们两人离开不久,就悄悄追去了长安城,默默地骑着马,看着他载着她谈天说地,跟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妙鸢离得远,并不曾听到两人的对话,若是听到,恐怕心里凉的更加彻底。
    “苏公子,你可记得你当初在雁门关说的?”
    “嗯?”
    “你说,若是我俩能活下来,你便带我看尽长安花,这点你真的做到了。”
    “是啊”,砚悬璨然微笑,鬼使神差地抱住了萧明妃。。
    秋日暖阳照在身上,妙鸢却感觉如同身处三冬严寒。她抑制不住心里的酸楚,当下就打马离开了,怎么会是她?自己同师父相伴十多年的感情,竟比不上一个外人,偏偏这个外人,当年危急之时还对自己舍身相救。妙鸢好想恨萧明妃,可是想起来她那一身的伤疤,却怎么都恨不起来。
    回到紫藤院,泠尘察觉到了妙鸢眼神里的失落,走过来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幽幽问道:“鸢儿你甘心吗?”
    “什么?”
    “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师父娶了别人,你甘心吗?”
    “你别胡说,萧将军和师父出生入死,挺般配的,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得了吧,我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泠尘喝了口茶,捏了捏妙鸢的脸蛋:“我早就看出来啦,你这小丫头对你师父动情了,既然喜欢你师父,何不夺回本就属于你的幸福?”
    “可是我自己都觉得,萧将军和师父很般配,毕竟他们俩是在关外一同经历过生死的,师父那么淡然的一个人,居然会当街和她搂搂抱抱,想来是真的很喜欢她吧。”
    “那可不一定。”
    “我都亲眼看见了。”
    “其实这件事,以我的立场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我和你师父关系这样亲近,把你们师徒俩当自己人,才告诉你这话。。鸢儿你可知,这萧将军在从军之前,曾经是扬州城的花魁?她一个青楼女子,如何配得上你师父?”
    “可是师父喜欢她。”
    “你要是真喜欢你师父,就不该任凭她这样一个女子蛊惑你师父。”
    “别说了,再怎么样她都是我和师父的救命恩人。”
    她在泠尘处小住了几日,便回了万花,心情还是有点纠结,进得谷中,她就觉得不对劲了。四处都挂上了大红绸帘,窗柩上皆贴着喜字,而自己曾经满心欢喜一针一线绣好的的婚服,就穿在萧明妃的身上。“鸢儿你回来啦!”萧明妃见妙鸢呆呆地站在门口,过来把她拉进了门,牵着她的手,很是热情地跟她说话:“鸢儿你女红居然这么厉害,这婚服绣得真好看,我在你房间看到了就拿出来试了试,怎么样?好看吗?”
    “挺好看的。”妙鸢掩饰住自己低落的情绪,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
    “那,鸢儿你愿意把这喜服借给我吗?”
    “好啊。”妙鸢帮萧明妃理了理衣服上的穗子,眼神里有些黯然。
    “你居然肯借给我?”明妃看着妙鸢的眼神顿时有些诡异,她摸了摸妙鸢的脸,笑道:“鸢儿你这样子,还真是楚楚动人呢,我一个女人心都软了,更别说你师父。”
    “萧姐姐你在说什么。”妙鸢有些不解。
    “那天在长安城你跟踪我们,我都看到了,所以留了个心眼打听了下,你们不是亲兄妹吧,怪道你从来只叫他师父,不叫他哥哥。如今我就要嫁给你他了,你们之前那般亲密,你也该避避嫌,我希望婚礼过后你能离开他,能答应我吗?”
    “要是我不愿意呢?”
    “女孩子总是要出嫁的,这可由不得你。”
    “那也用不着你管,我是不会离开万花的。”
    “怎么用不着我管?我就看不惯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净让你师父心疼你。”萧明妃征战沙场多年,从来就是不服输的主,见妙鸢反驳自己,丝毫不服软,几句话直戳妙鸢痛处:“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燕家宴会我就在你师父身边,怎么?把那个燕祈在手里哄得团团转还不满足?非要把你师父也攥在手里?”
    “我就是喜欢我师父又如何?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吗?”
    “是,我的确没资格说三道四,可是你记住,你是苏家三小姐,你师父的大弟子。从今往后不管怎样,你都要唤我一身大嫂,或者唤我一声师娘,你师父倘若对你有一丝丝的好,都是我施舍给你的,你记住了。”
    妙鸢冷笑:“你一个青楼女子,也配?”
    这话恰巧被进门来的苏砚悬听到,砚悬当即质问她:“鸢儿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她一个青楼女子,不配嫁给你。”妙鸢一字一句重复,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萧明妃的厌恶。
    “啪”一个耳光,打在了妙鸢的脸上,动手的是砚悬,疼的也是他,是生死蛊的作用,不过妙鸢却并没有察觉到砚悬脸上抽搐了一下。“师父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就这么对待恩人的吗?”
    明妃方才还剑拔弩张,这时候却突然收敛了,竟委屈巴巴地掉下眼泪来,哭得梨花带雨,顺势倚在了砚悬的肩上抽泣着,一边抽泣一边道歉:“鸢儿对不起,我不该拿你的喜服的,我不知道这是你为了嫁给燕将军绣的衣服,我现在就脱下来还给你。”她一边说一边解开喜服上的飘带,却被砚悬制止住了。
    砚悬看着那喜服,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犹疑,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冷酷的模样:“自己把喜服都绣好了,为什么又拒绝了赐婚?如果是为了我,我劝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你就为了这么个贱人打我?”妙鸢脸上火辣辣的痛,她很想哭,却努力地把眼泪忍回去,不能哭,哭了就输了,明妃她哭得这么凶,心里指不定有多开心,自己千万不能哭,不能让她看笑话。可是师父他那么温和,从小自己哪怕手指被草叶割伤一点点,他都心疼得不行,如今却为了这么个相识不久的人打自己?
    是啊,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砚悬拍着明妃的肩安抚她,不为所动,“不知礼数不知感恩,只要你还是我弟子,我就要打。今后她是你师娘了,你尊重她一点,不许胡闹。”
    “师父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就娶她?她当初可是扬州仙乐馆的花魁!装得那么单纯,身子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玷污过,你宁可娶这样一个肮脏的人吗?还打我?”
    “我喜欢她,她的一切我都接受都喜欢,不需要你多嘴。”
    “那周姐姐呢?你不是说过,此生非她不娶吗?你说她死了,你不可能再娶任何人?都是假话吗?”
    “是,都是假话。你如果非要这样说,说明妃曾经是妓,是低贱之人,那你呢?若非被我收留下来教养长大,你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呢?师父这些年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
    十年感情,抵不过一个外人,妙鸢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苏夫人用稻草人诅咒自己的时候,自己没有绝望;去京城当铺当掉自己的首饰换粮食的时候,自己没有绝望;等砚悬等不到他归来的时候,自己没有绝望,可是此刻,却是彻彻底底绝望了,完全没有了努力下去的念头。
    “是吗?我这样一个低贱之人,做你的弟子还真是玷污了你呢。”她凄婉地笑笑,随手从书橱上取下一坛酒,倒在两个茶碗里:“我绝不会认她这个师娘的,既然我低贱,你我师徒从此恩断义绝吧,我先干了!”她本不擅长饮烈酒,却挑了最烈的一坛,一碗酒下去,喉咙里火辣辣的。
    “我们从此,江湖不见。”
    她从腰间取下雪凤冰王笛,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抱起软软,什么都没有带就离开了,一如她最开始来的时候,一直到她消失在山口,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挽留的话。
    门下众多弟子见大师姐哭着抱着猫离开,都知道出事了,却都不敢说话,只默默揣测着。
    “师父,师姐这是怎么了?”南风忍不住去问了。
    “没什么。你去通知下去,以后你就是正经的大师兄,你们没有大师姐了。”他吩咐完,转身便去了暖阁,自顾自挥洒笔墨写东西,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不过半个月,砚悬就和萧明妃成亲了,明妃固执地要穿那套妙鸢绣的喜服,婚礼当天四方宾客来贺,惊动了朝内朝外许多人,一位功高震主的女将军,和一位名扬天下的神医,两人在边关同生共死立下汗马功劳,得蒙圣上赐婚成亲,也算是个佳话,连长歌门门主杨逸飞都带着砚悬的侄儿苏清晏来祝贺。这孩子长得很快,告别不过一两年,长高了不少,兴许是因为在长歌门耳濡目染,小孩子家家就有了一种儒雅的气质,很是优雅。
    他趁人少时,悄悄问叔叔苏砚悬:“姑姑呢?好久不见,清晏心下很是思念她。”
    “她,或许在京城祁道长那里吧,下次我让她去长歌门看你。”
    “哟!这就是清晏吗?我是你婶娘,走,我带你去挑糖果好不好?”萧明妃笑盈盈地,弯下腰同苏清晏打招呼。
    “我不爱吃糖。”
    “那我带你去吃烧鹅。”
    “我不爱吃荤。”他毫不领情走了,弄得萧明妃有些尴尬。
    “小孩子是这样脾气,明妃你别放心上。”
    “怎么会?我这人胸襟甚是广阔,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道么。”
    万花谷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弟子们也都欢欢喜喜的,皇上听闻砚悬明妃喜结连理,竟也派人送了许多赏赐品,算是犒劳两位有功之人,同时恢复了砚悬此前在太医署的职位,婚礼上的砚悬,可谓人生得意,无限风光。
    泠尘看着他,想到当初在花海烂醉如泥的他,两相对比,不禁莞尔,端了一杯酒敬他和新娘子:“苏兄今日倒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恭喜恭喜!不过,今日怎么不见妙鸢,她这个大弟子,可得出来敬酒啊!”
    苏砚悬脸上有些不自然,尴尬地笑笑:“她半个月同我赌气离开了万花谷,怎么,她没去找你?”
    “没有啊?”
    “你别骗我,她应该是去京城,能找的只有你啊!”
    “这种事我为何要骗你?她真的没去找我,前两天燕公子还来找我,让我替他问问妙鸢的心思,她肯定也没去找燕祈。”
    “遭了。”
    新婚之夜,苏砚悬穿着一身喜服,同祁泠尘连夜快马加鞭赶路前往京城,萧明妃独守空房,看着自己身上纹理精致的喜服,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只感觉无比嘲讽。
    自己,还是输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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