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很长,是前尘往事,小伙伴们幼时初识,看官不喜可跳过。
【番外·小时候】
三月十五的夜晚,明月皎皎,浣纱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一轮圆月,伴随着河水的涟漪飘飘荡荡,却始终未曾飘散,月影清丽而婉约。
兰月穿着一身青布衣裳,梳着小男娃们常梳的布包头,抱着心爱的小木马,到河边清洗。今日匆匆搬家,收拾到现在才把新家弄干净,只可惜弄脏了小木马,她要赶紧洗一洗,不然,今晚肯定惦记的睡不着觉。
娘亲租下来的房子原是吴婆婆家的柴房,只有一间半,是因为河道倾斜才挤出来这么一小块地方,盖了一间半土坯房放柴草。好在房子向阳,并不潮湿,虽是小了一点,却也够母女二人居住了。
她们这一间半后面是两间青砖房,住着一个据说是神童的小哥哥,娘亲向旁人打听的时候,人们都说他将来肯定能中秀才的。
吴婆婆和她的闺女、姑爷住在后院的三间青砖大瓦房里,那才是这个家里的正房,前面三间半不过是因地制宜挤出来的房子罢了。三个小院子是相通的,尤其是东面临水的大露台,用石头砌了三层的台阶,直达水面。
兰月此刻就蹲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洗净抹布,认真擦拭着小木马。这是爹爹送给她的生辰礼,是她五岁以前最喜欢的玩具。可是,就在她五岁那年,爹爹跟着商帮去了西北,就再也没有回来。两年了,杳无音讯,人们都说他永远都回不来了,可是娘不信。娘说爹一定会回来的,他是个意志特别坚定的人,肯定能得偿所愿!
洗好了小木马,兰月抱着它坐到了露台的边沿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身后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她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身穿蓝色圆领长袍的少年郎。他面如冠玉、眉目轩朗、身材挺拔却不单薄,眉眼温润却又透着几分坚毅。
“你就是房东家的小哥哥吗?听说你是神童呀。”兰月满眼羡慕的仰头望着他,娘亲之所以租下他家的房子,一是因为房租便宜,吴婆婆人好,二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被交口称赞的神童小哥哥。
娄慕台垂眸,看向坐在露台上的兰月。
“他”长的白白净净的,五官很是精致,像个小姑娘似的。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清澈有神,眸光中的神采比皎皎月光还要明亮。
娄慕台有一瞬间的失神,迷失在她的眸光之中。他以前从未感觉到,一个人的眸光竟可以这样简单干净,这样充满希望。
“你是今天刚来的租房客?”娄慕台轻声问道。
“是啊,小哥哥,我娘说过两日就让我跟着你去学堂念书,我……我有点害怕,夫子是不是很凶啊?会用铁戒尺打手心吗?”兰月抿着小嘴,满眼担忧。
娄慕台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只要你认真听讲就不会,挨打的都是顽皮捣乱的孩子,你不会的。”
这个“小男娃”不仅长的清秀,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一看就是个乖乖听话的孩子,怎么会挨夫子的戒尺呢。
“小哥哥,我叫兰月,是兰家庄的,月是月亮的月。虽然我不会写这个字,可我爹爹说,我是家里的小月亮,才起的这个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啊?”
娄慕台望着波光闪耀的水面,陷入了沉默,许久才说出来一句话:“你爹爹一定很喜欢你!”
兰月觉得他的话有点好笑,不像是一个神童说出来的。“当然了,谁的爹爹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娄慕台没有答话,心底却涌上一阵酸涩,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亲,这世上真的有。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没有父亲在身边,他也照样长到十二岁了。他坚信,以后自己会更强大、更成功,要让父亲知道,凭自己的真本事一样可以平步青云。
“我叫娄慕台,名字没什么寓意,很普通。你别坐在地上了,凉,坐这个草垫子吧。”娄慕台弯腰拿起洗衣砧旁边的一个草垫子,放到兰月身边。
这个草垫子是娄慕台平时常用的,他喜欢在月下练箫,一个人静享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声音。吹箫是站在河边的,但是一曲结束之后,他就会坐在草垫子上,望着悠悠明月,默默地想心事。
其实,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能有什么心事呢?他所想的不过是负心的爹,已故的娘,还有自己能参透的书本和参不透的人生。
兰月没想到这个神仙一般的小哥哥这么好,第一次见面不仅没有炫耀他的才学,还细心地递过来一个草垫子,怕她着凉。虽然这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小举动,却让刚刚搬到这个陌生地方的兰月心里暖暖的。
看来娘亲确实有眼光,坚持要租他家的房子,哪怕是柴房也要住。房东好,比什么都重要。
两个孩子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了一会儿,就各自回房。兰月抱着小木马进了门,就见娘亲正在煤油灯下绣着一个帕子。“娘,我见到房东家的神童小哥哥了,他挺好的,不欺负人。”
陆芸娘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笑道:“那就好,这帕子娘明日就能绣好了,拿去绣坊给掌柜的瞧瞧,估计是能看得上的。顺利的话,娘就可以得到一份绣娘的差事,每个月能挣几百文钱,够给你交束?了,你就跟着房东哥哥去学堂念书。”
兰月趴到红漆斑驳的八仙桌上,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娘亲:“娘,我又不是小男娃,就算读了书也不能考秀才的,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钱去读书呢?”
自从被奶奶赶出兰家庄,娘亲就一直说要租一间离学堂近的房子,让兰月去念书。其实兰月不想念书,费钱又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好好学一学刺绣,当个绣娘,就能帮娘亲分担生活的重担了。
陆氏头都没抬,只挑了挑唇角:“我家小月亮是个聪明的娃,肯定能把书念好。娘不是让你去考秀才,是想让你学好作画。你是不知道,做一个绣娘是干不了一辈子的,熬上十来年,眼睛就坏了。而且,绣娘挣不了多少钱,明日我打算去何记绣坊,他们家算给的多些的,也就三百文左右吧。可是卖画特别挣钱,一幅好画能卖好几两银子,要是名家的画作就能卖到几十两,甚至更多。”
兰月吃惊地坐直了身子:“娘,您是想让我做画师么?”
“对呀,即便咱们现在日子艰难一点,节衣缩食供你读书,可你以后要是成了画师就不得了了,每个月轻轻松松地挣到几两银子,咱家日子可就好过喽!你外公啊,原本也是学堂里的夫子,按理说他的女儿应该识文断字的,可是呢,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因为你外公说,圣贤书是给男人看的,女人不能看。我从小就不服气,凭什么女人就不能看?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不都是很有才学的么。小月,你进了学堂好好学,替娘争口气!”陆氏绣完了帕子,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瞧了瞧,很是满意。
兰月下意识地挺了挺瘦削的胸膛,更深刻地体会到念书的意义,不仅是识字那么简单了。将来,要靠着书画本领养家糊口,让娘亲过上好日子。而且,娘亲从小就想读书却没有机会,如果自己把书念好,娘亲心里应该会舒服一些吧。
苏城是丝绸之乡,乡下人大多采桑养蚕,城里人做丝绸生意的居多,当然也少不了开绣坊的。城中有不少富户,每逢婚丧嫁娶,那流水般的席面能摆上三天三夜。所以,头脑灵光的都跑去做生意了,马上就能见到真金白银,苦苦读书等待金榜题名的人并不多。
在陌生的屋子里,盖上自家带来的被子,熟悉的味道让兰月心里一暖。把脖子埋进青布被窝,她望向窗口朦胧的月光,又想起了爹爹在家的时候。
“小月亮,来,把这一对儿头花戴上,这是爹爹特意给你留的。很多人看上要买,爹都不卖。只有我家俊俏的小月亮,才能戴这么好看的头花,呵呵!”
爹爹的笑声犹在耳边,人却两年没回来了,他今年会回来吗?过几日就要去学堂了,里面的小儿郎都像房东哥哥一样好相处吗?
清晨,兰月是在煎鸡蛋的香气中醒来的。以前在兰家庄的时候,家里养了几只母鸡,可是那些金贵的鸡蛋,奶奶舍不得让她吃,都要攒下来,去集市上换钱。爹爹在家的时候还好,他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时常到苏城里卖货,隔三差五就会偷偷给兰月买一个茶叶蛋带回去吃。
爹走了以后,她就很少吃到茶叶蛋了,因为娘并没有什么私房钱,家里的财政大权全都掌握在奶奶手里。
兰月飞快的穿好衣裳,跑去外间屋里看个究竟。
这一间半房子,里间有一张木板搭起来的床,这还是昨日现搭的。好在房东家的姑爷葛大普是个木匠,家里有现成的板子,他敲了几颗钉子进去,一个简单的木床就做成了。
母女俩睡在里间屋,有床有桌有一个柜子就够了。外间屋只有半间,昨日葛大普帮忙垒上了一大一小两口锅,做饭的厨房就有了。
芸娘在南墙根底下用密实的竹篱笆圈了一个圈,做成一个简易的茅房,母女俩的小家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此刻,芸娘正在灶台旁忙活着,见兰月出来,就笑着说道:“快去河边洗脸,过来吃饭。”
兰月探头瞧了一眼锅里,果真看到了金黄的煎蛋,里面还有碧绿的小葱,蓬松软糯,只看了一眼就口舌生津。
“娘,咱们吃鸡蛋呀?”
“嗯,我跟吴婆婆买了几个鸡蛋,过几天咱们自己养两只鸡,下了蛋也不卖,都给你吃。小月,你不要觉得咱们离开兰家庄,就没有家了,其实在外面咱们的日子可以过的更好。”
在兰家庄的时候,家里一共三间卧房,兰月的爷爷奶奶一间,太爷爷和二叔一间,她和娘住着一间。二叔要成亲了,不能和太爷爷住在一起了,奶奶就让兰月母女俩搬到阴暗潮湿的南房里去住。芸娘不乐意,南房不仅低矮,还见不着太阳,她不能让小小年纪的女儿得了风湿病。
于是,奶奶以分家为由把她们娘俩赶出了家门。芸娘成亲之后一直帮婆婆采桑养蚕,兰月爹走街串巷地卖货,这些年少说也挣下十几两银子了。不然,家里怎能添置了三亩地呢。可是奶奶说了,兰月不是男娃,不能分到家里的地,除非她爹兰山峰回来。
芸娘心里明白,婆婆这是认定大儿子回不来了,打算把家产全都留给小儿子。可是,她却始终坚信丈夫一定会回来的,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一定会!
所以,她现在不跟婆婆哭闹争抢,争也没有用,白白的生气窝火,倒不如索性分家离开兰家庄,靠自己的一双手养大女儿。虽然婆婆只给了一吊钱,不过没关系,自己有手艺,能挣。她心思坚定,可兰月终究是一个没有离开过家的小女娃,离开村口的时候,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
到了苏城之后,兰月一直紧张的绷着小脸儿,抱着硕大的包袱紧跟着娘亲的脚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住了下来。
此刻,兰月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失魂落魄,到河边洗了脸进来,用淡盐水漱了口,乖乖地坐在桌边吃饭。
芸娘已经盛好了一小碟煎鸡蛋,一小碟咸菜,还有两碗粥,两个高粱饼子。“家里的调料还没买齐,今天我再去置办一些东西,以后咱们吃的会更好,快吃吧。”
兰月瞧着金黄的鸡蛋不敢下筷子,只挑起带着葱花的一小块儿放进嘴里,真香啊!芸娘拿起一个高粱饼子从中间掰成两个薄片,把煎鸡蛋裹在里面交给兰月:“吃吧,不就一个鸡蛋么,咱们吃得起。”
兰月双手捧着高粱饼子,既欣喜又酸涩,娘亲嘴上说着吃得起,可是她一口都不吃,全给自己裹在了饼子里。
芸娘拿起另一个饼子,咬了一大口,夹起几根咸菜放进嘴里,吃的很香。兰月却吃不下去,把手里长条形的高粱饼子掰成两截,递过去一半给母亲:“娘,我不饿,吃不了这么多,你吃一半吧。”
芸娘淡淡地扫了一眼半截饼子,轻声说道:“你要是真想孝敬娘,就乖乖地把它吃完。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跟你同岁的孩子都比你长得高,娘看着你这个头儿着急。你好好的长起来,到学堂学好书画,以后当了画师挣钱多了,就给娘多买点好吃的。娘最爱吃城西郝家铺的酸角糕,以后你有钱了,每天给娘买一斤,酸掉了牙我也乐意。”
兰月认真的点了点头,记住了郝家铺的酸角糕。
吃过早饭,芸娘让兰月乖乖待在家里,自己要出门买东西。刚走出门口,就见吴婆婆领着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正是兰月的二叔兰山宝。“芸娘,你兄弟找你。”
芸娘冷冷地瞧了一眼小叔子:“我没这么金贵的兄弟。”
兰山宝尴尬的笑笑:“大嫂,是我对不住你。大哥不在家,我应当好好照顾你和小月。可是……没有房子住,付妮不肯嫁过来。娘也是没法子,才分家的。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我今日进城卖粮食,特意给你送来半袋米,东西不多,是我这做兄弟的一点心意。”
芸娘冷哼一声:“不必了,少这半袋米,我们娘儿俩也饿不死,你还是拿回去娶媳妇用吧。”
兰山宝说不过大嫂,放下米就走,芸娘不要,喊他回来。吴婆婆听明白了,就拉住芸娘:“你个傻孩子,干嘛不要啊,你婆婆心狠,把你们孤儿寡母赶出来,也没给你多少家当。小叔子送半袋米来,不要白不要,你怎么这么傻。”
芸娘脸色有些发白:“吴婆婆,您不知道,我男人在家的时候,没少给家里挣钱。前几年,小叔子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还不都是靠我男人挣钱养家。现在婆婆把我们赶出来了,我不要他们救济,也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瞧瞧。”
“好,你有骨气,是个好样的。不过,也别犯傻,快把米搬进去,你男人既为家里挣钱了,这米你就吃的着。”
吴家婆婆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大吴氏就是娄慕台的母亲,可惜年纪轻轻就没了。次女小吴氏在何记绣坊当绣娘,有个两岁的儿子是吴婆婆帮忙照看。她看芸娘母子俩可怜,一年的租金就只要了一百二十文,每个月才十文钱,连一斤猪肉都买不了。
中午,芸娘回来的时候,懂事的兰月已经热好了粥和高粱饼子,只是没敢拿刀切咸菜疙瘩。“娘,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呀!”
兰月惊喜地迎了上去,接过娘手上的菜和肉。芸娘把其他调料和用品一一放好,喜滋滋地择菜:“小月呀,娘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果然被何记绣坊相中了。每个月三百文的工钱,扣掉十文房租,咱们还剩不少钱呢。明天就送你去学堂,我已经买好了送夫子的束?。咱们苏城富商多,他们的孩子念书都出手阔绰,夫子也就不计较每个孩子礼品是否贵重了,咱们先少给些,以后有钱了再多给。”
兰月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菜,今天吃了满满的一碗肉菜,胃口特别满足,可是心情却有些忐忑,不知道学堂里的小伙伴们怎么样,会不会欺负人?
带着这个疑问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早地就醒了。娘亲帮她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是小书童们常梳的发式。刚吃完饭,娄慕台就过来了,带着他们母女去三元学堂。
一边走,娄慕台一边给她们介绍:“三元学堂里一共有两位夫子,年纪大的是孟夫子,他就住在学堂里。还有一位年轻的岑夫子,他不住学堂,有自己的家。他想先立业后成家,所以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成亲。学堂里一共有三个班,我在甲班,这是念完了四书五经,准备考秀才的人才上的班。兰月这个年纪刚刚开蒙,应该上丙班,过上三四年上乙班。孟夫子教丙班,今天兰月要拜他。”
兰月拧着丁香眉,仰头问道:“孟夫子年纪大了,是不是特别严厉呀?”
娄慕台一笑,垂下头用温柔的眸光看向兰月:“不是的,孟夫子特别喜欢孩子,脾气也好,有时候会被调皮的孩子气的吹胡子瞪眼,不过他很快就会忘记,接着笑呵呵的讲课。”
很快,兰月就见到了温和的孟夫子。芸娘送了一袋米,六尺布,陪着笑脸说了一堆好话,就等夫子答复了。
孟夫子的确好说话,捻着胡子点了点头:“既然是慕台带来的,肯定差不了,你就留下吧,一会儿跟着我去丙班。”
芸娘满足的笑了起来,这夫子的确不是唯利是图的人,不嫌弃自己给的束?少。当即千恩万谢,嘱咐兰月认真念书,好好听话,就赶去绣庄了。
兰月背着盛有笔墨纸砚的青布包,乖乖站在门口等着,见夫子背着手出了门,朝着一间屋子走去,猜想着那就是自己要去的丙班了,于是赶忙跟上。
屋子里的小男娃们正打闹成一片,毛笔宣纸满屋子乱飞,在夫子和兰月进门的那一刻,大家突然安静下来。
兰月暗暗佩服夫子的震慑力,其实她不知道,十几个小男娃都注视着她,默默地在心里想:这个新来的怎么如此好看,跟个小姑娘似的。
屋子里安静下来,夫子背着手咳了一声,孩子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收拾书案旁边的纸笔,而是齐刷刷地瞧着兰月,等着夫子介绍。
“这是新来的学子,叫兰月,七岁了,你坐在……”孟夫子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书案,只有最后一排有一张空桌,可是兰月这小身板儿,要是坐在最后就完全被前面的学生挡住了。“你们谁愿意坐到最后一排去,给兰月一个靠前的书案。”
孙滂正在揉被边巍打疼的脑袋,一听这话,赶忙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我去。”
他早就想去最后排那张空着的书案了,躲开霸道的边巍。可是,小霸王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前席,孙滂一直没敢换座位。此刻,来了一个新同窗,长得白白净净的,个子又小,一看就特别好欺负,估计边巍对自己也有点欺负腻了,这回应该放行了吧?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瞧了一眼边巍的脸色。那家伙并没看向自己,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兰月看。得咧,看来是终于盼来受气的接班人了,赶紧溜之大吉吧。
孙滂抱着自己的笔墨纸砚去了最后一排,兰月十分有礼貌地朝着他鞠了一躬:“谢谢小哥哥。”
不仅人长得俊,说话的声音也这么软软糯糯的,听到耳朵里觉得特别舒服。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便是哄堂大笑,嘴快的秦立嚷道:“你以为他是为你好呀,其实他是……”
话没说完,边巍拿起桌上的毛笔扔在了秦立的桌子上,吓得他马上噤了声。
孟夫子并不清楚孩子们的小心思,指着空出来的边巍前席,对兰月温和说道:“兰月,你就坐到那边去吧。”
“是,夫子。”兰月乖乖地应了,轻轻走到书案边,缓缓坐下,从自己的青布包里掏出笔墨纸砚,整齐地摆放在书案上。
周边的小男娃们全都在偷笑,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新同窗,还不得被边巍欺负死?大家捡起地上凌乱的笔和纸,开始上课。
孟夫子掀开自己那本破旧的《千字文》,沉声说道:“今天,咱们接着学《千字文》,先把前些天学的内容背一遍吧,从开头来,天地玄黄,开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小男娃们一个个坐直来身子,摇头晃脑的背起书来。十几个孩子,有不学的,也有好学的,大家一起背书,浑水摸鱼的人掺合在里边,倒也看不出来。
兰月端正地坐着,手上没有书,只能用耳朵听,可是她根本就听不懂,觉得这些太难了,简直像天书一般,愁的她皱起了好看的丁香眉。
孟夫子满意地点点头:“今日,咱们接着学下边的内容。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始制文字的意思是苍颉创制了文字,最早的时候是没有文字的,后来有一个叫仓颉的人,特别聪明,创造出咱们现在写的字,这个写字呀,很重要。将来考状元也要看字好不好看的,所以,你们每天都别忘了练字呀。”
这一下,兰月听懂了,有一个叫仓颉的人创造了文字。原来,念书也不是特别难呀,看来自己还是能坚持下去的。
有了那么一点点信心,兰月笑了。她本就长得美,笑起来特别好看。边巍正歪在自己的书案上,心里默念着:“不听不听,和尚念经。”忽然,他看到了兰月笑起来的侧脸,映着金色的朝阳,美的如梦如幻。
边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兰月,心里滋生了一个自认为特别正义的想法。这个小男娃太娇美了,跟个小姑娘似的,不行,不能让他这么发展下去,趁着年岁还不大,得给他练练胆子,让他变得粗犷一些,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可以开始拯救兰月的行动了,就默默等着夫子下课。半个时辰后,孟夫子讲的口干舌燥,终于宣布下课,走回后宅喝水歇息去了。
边巍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到兰月身边,热情地问道:“你要去茅厕尿尿吗?走,我带你去。”
兰月确实想去茅厕瞧瞧,如果是独立的几个小间带门栓的就好了,如果不是,她就只能回家去出恭了。因为不了解情况,今天早晨兰月就没敢喝水。好在学堂里的课只有一上午,下午在家自己背书习字,渴一个上午也能熬过去。
不过,她不能跟着边巍一起去,就摆摆手:“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
边巍看她白净的小脸儿有点发红,就纳闷地问道:“你怎么脸红了?”
兰月赶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的确有点热,可能是因为想到了一群小男娃尿尿吧。“那个……我,我有点热,我想出去透透气。”
兰月起身飞快地走出门,到庭院中了解一下格局。这是一所三进的宅子,第一进的正房里供着孔子像,没有人住,只是通往第二进的穿堂而已。西厢房就是丙班,东厢房是乙班,南墙跟底下有一个小园子,墙角处是一所简易的茅房,用土坯垒起来的。乙班和丙班的很多学子一起出出入入,看来里面并不是小隔间。
兰月默默叹了口气,脸上涌现几分懊恼,忽然想起今早慕台哥哥带自己见夫子的时候,是在第二进的正房里,西厢里有两间瞧着像茅房。她默默走过穿堂,来到第二进的庭院中,瞧着香樟树下的那两间关着门的小房子,不敢确定自己猜的对不对。
“你是丙班的学子吗?到后院来是找孟夫子的?”一个沉静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正在张望的兰月吓了一跳。
她抬头一瞧,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袍,头戴纶巾的青年男子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瞧他的风度气韵,不像个普通的学子,竟像个夫子似的,难道这就是三元学堂里的另一位夫子?
“兰月,你是来找我的吗?”娄慕台一出门就看到了傻傻站着的兰月,见岑夫子路过问她话,怕兰月不知所措,才开口说话。
拘谨的兰月如蒙大赦,赶忙点点头:“慕台哥哥,今天孟夫子讲《千字文》,可是我没有书,你知道哪里能买到书吗?”
娄慕台走了过来,先对着岑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温声说道:“岑夫子,这是我家邻居兰月,今日刚刚进的丙班。兰月,快向岑夫子行礼。”
“岑夫子好!”兰月乖乖地作了个揖。
岑书沁朗朗双目直直地盯着兰月小脸儿,诧异问道:“你姓兰?苏城里姓这个姓的好像不多啊。”
兰月老实巴交地点点头:“嗯,我家原是兰家庄的,昨日刚刚搬到城里来。”
“你们兰家庄有个货郎……罢了,无事了。”岑书沁摇了摇头,否定了心中的想法。这个孩子虽是和芸娘长得有几分像,也姓兰,可他未必就是芸娘的孩子。就算是,又能如何呢?
岑夫子走了,院子里只剩下兰月和娄慕台,兰月又探头看向了貌似茅房的小屋子,不明白为什么有两个门口。
娄慕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便轻声解释:“你是不是嫌弃前院的茅房太脏啊,那你可以到中院来,这里有两间,北面的一间是夫子们专用的,南面这一间是甲班的学子用,不过甲班只有三个人,不像前院那么挤,你这么干净,和那些混小子不一样,你可以来的。”
兰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下好了,憋不住的时候可以来中院,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呀。“慕台哥哥你真好,那我回去啦!”
兰月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就被娄慕台叫住:“你不是要买《千字文》吗,城南的书肆里有卖的,大约三十文一本。”
“三十文啊,这么贵!”兰月不好意思开口跟娘要钱了,娘今日头一天上工,下个月才有工钱呢。交了束?,买了笔墨纸砚已经花了不少钱,还要花三十文买书,唉!
娄慕台从她纠结的小脸上看出了她的为难,就说道:“我以前用过的《千字文》还在家里,有点旧,不过也能用,你要是不嫌弃,就拿来用吧。”
兰月黯淡的大眼睛里绽放出晶亮的光彩,欢喜笑道:“真的么?太好了,谢谢慕台哥哥。”
娄慕台淡然地摇摇头:“不谢,你回去上课吧,放学以后等着我,我带你回家。”
“嗯!”兰月用力点了点头,高高兴兴地转身回到前院,进了自己的学舍。
边巍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案旁,刚刚自己的第一个计划失败了,兰月竟不肯跟他一起去茅房。茅房没有房顶,旁边有一棵高高的槐树,树上长了很多又大又胖的毛毛虫。他原是想等兰月尿尿的时候,就跑过去踹树,让毛毛虫落下来,落在她头上、脖子上都行,当然最好是落在尿尿的地方,肯定吓她一大跳,说不定就要尿湿了她的鞋。
想想那画面就觉得特别好笑,可惜没能实现。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想好了第二个法子,并且做好了铺垫,就等着兰月回来了。
兰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准备上课。忽然,她发现桌子上的宣纸在动。这怎么可能呢?她转头瞧了瞧旁边的窗子,虽然窗户是打开的,可是并没有风啊。
兰月很是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她好奇的掀开宣纸,却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在她要把宣纸放回去的时候,感觉到手指上面痒痒的。兰月把手腕一转,突然发现一只硕大的毛毛虫正在自己手上蠕动。
“啊……”吓得她惊叫一声,手上的几张宣纸全都散落在地。
旁边的几个小男娃哈哈大笑,边巍却没有笑,探头过来问兰月:“怎么了?”
兰月自小在乡下长大,并不是没见过毛毛虫的千金大小姐,只不过她没想到一条如此硕大的肉虫子,会忽然出现在自己手上。而且这种毛毛虫是黑色的,又胖又丑,满身的白毛刺得皮肤痒痒的。
用力一甩,兰月把毛毛虫甩在了地上,惊魂未定的瞪着那条努力蠕动的虫子。
“嘿!我当什么呢,不就一条毛毛虫吗?咱们靠窗的座位,时常会有毛毛虫爬进来的。你瞧瞧我这一条,是不是比你那个还大。”边巍举着一条更大的肉虫子,忽的一下凑到兰月眼前。
兰月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尖儿被那长长的白色绒毛刺的痒痒的。“阿嚏!”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把身子朝着墙边靠,躲开了边巍的手。
“兰月,咱们都是男子汉,不能怕虫子呀。你看我就敢拿,来,你也来拿一下。”边巍不依不饶的举着虫子追向她的脸,兰月高声尖叫起来,推拒着他的手臂:“你走开,快走开啊!”
边巍看她吓得脸色苍白,手脚都不好使了,觉得特别好玩。果然,自己是对的,这个小男娃太胆小了,将来怎么娶妻生子啊?就得好好帮帮他,把他练成个胆子大的。
边巍干了坏事,还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并没打算收手,只想变本加厉的往前凑。
“咳!”一声熟悉的咳嗽传了过来,是孟夫子进门了,边巍只得悻悻的收回手,歪着身子垂头坐在书案前。
兰月庆幸夫子来的正是时候,自己总算得救了。这才拍拍平坦的胸口,弯下腰去捡那几张掉落的宣纸。
被她甩到地上的那只毛毛虫,一直在往后面爬。兰月趁捡纸的空当,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见虫子爬到了孙滂脚边,被他捡了起来,轻松的扔到窗外。
这一堂课主要是复习上一堂学过的内容,孟夫子讲课比较随性,想到什么就讲什么,话题扯的比较远。讲着讲着《千字文》,又扯到了《三字经》上。只是,其他同窗去年就已经学完《三字经》了,能听明白夫子说的话,可兰月并没学过《三字经》,就听得云里雾里了。
一上午只有两堂课,每堂课大约半个时辰,加上中间休息的两刻钟,每天上午的课从辰时之前开始,到午时就结束了。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兰月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如蒙大赦。
“哦,放学咯,回家吃饭喽!”
“快走啊,走啊。”
“我娘说今天中午炖肘子,吃完饭我要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小男娃们欢快的往外跑,等在门外的小厮们一拥而上,护送着自家小少爷回去。
边巍有两个跟班,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瘦长,很是伶俐,爬树掏鸟窝什么的都不在话下。那种蠢笨的小厮,边巍可瞧不上。
为了以后能放心大胆的欺负兰月,他灵机一动,像瞧瞧兰月的小厮是什么样的,好不好对付。可是,他左等右等都不见兰月出来,肚子却已经饿扁了。
“小爷饿了,走不动了,你们搭个软轿抬着我。”边巍一声令下,两个小厮赶忙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搭了一台人力轿,让边巍坐在他们的手上,抬着小少爷往回走。
走了一段路之后,边巍不死心的回头一望,果然看到了兰月的身影。不过她身旁跟着的并不是什么小厮,而是甲班的娄慕台,那个被称作神童的学子。
“哼!什么神童,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呢,有什么了不起的。”边巍不服气的嘟囔了一句,两个小厮赶忙随声附和。
“就是就是,咱们家少爷才厉害呢,将来肯定是了不起的大将军。老太爷都说了,您这书不用读得那么刻苦,识几个字能写奏折就行了,将来跟着二爷去边关,很快就会得到提拔的。”小厮们早就摸透了小主人的心思,自然知道该如何哄他高兴。
边巍回想了一下兰月的衣裳和布包,心里就明白了。看来他们家是白丁,养不起小厮的。他和娄慕台一样,只能靠发奋苦读,将来挣个功名,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样的话,边巍反而有点懊恼了。其实他不希望兰月家里太穷,这让自己“锻炼”他就跟欺负人似的。他希望兰月家像孙滂家一样,是苏城的大富商,大家地位差不多,只是一起玩耍罢了,即便有点儿欺负人,也不那么明显。
兰月跟娄慕台并肩走着回家,望一眼前方骑坐在两个小厮手上的边巍,兰月又想起了今天的毛毛虫,下意识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兰月,是不是刚进学堂,觉得夫子讲的太难,听不懂啊?”娄慕台轻声问道。
“是啊,今天夫子提到了《三字经》,别的同窗去年都学过了,他们能听懂,可是我就听不懂了。而且这《千字文》并不是从开头讲的,别人已经学了一大段儿了,我是从中间学的,听得我头好晕啊!”兰月在班里众位同窗面前不想露怯,不想被人笑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娄慕台面前,他就能够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哥哥太亲切了吧,兰月觉得他不会笑话自己。
娄慕台浅浅一笑:“别怕,学堂里只有每天上午上课,下午都是自己在家里背书练字的,我可以帮你把以前学过的东西补上。”
兰月抬头望向娄慕台,连迈步往前走都忘记了,满脸惊喜,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笑成了一双弯月亮:“太好了,慕台哥哥,你真是个好人。我能认识你,真是前三辈子积了德呀。”
娄慕台笑着抬手摸摸她的头,让她接着往前走:“那是一个成语,叫三生有幸。不过,你不用这么感激我,我帮你温书,其实自己也是在复习。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兰月那一双弯弯若月的眼睛里,羡慕的几乎要跳出璀璨的星星来:“慕台哥哥,你好有学问哦,我要学多少年才能像你这样呢?”
“等你到了乙班,就会学到《论语》了。”
二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的就进了家门。进门之后,二人一个往南走,一个往北走,娄慕台去正房吃午饭,兰月回到自家的小房子里。
芸娘也刚刚从何记绣纺回来,正忙做饭。午饭很简单,蒸野菜团子。芸娘已经包好了团子,正在大铁锅里一一摆放,见兰月进门,就疾声吩咐:“快帮我添点柴火,要旺起来,团子才好吃。”
“哎!”兰月把自己的青布书包放下,跑过去添柴。
芸娘摆好了团子,盖上锅盖,这才把兰月推到一旁,自己坐在灶堂门口的小板凳上烧火,笑吟吟的抬头看向女儿:“第一天去念书怎么样啊?”
兰月腼腆的笑笑:“还好吧,夫子讲的《千字文》,新课我能听懂,不过我的同窗去年就学过《三字经》了,我却不会。但是刚刚回来的路上,慕台哥哥已经答应教我《三字经》了。娘,您租这房子真是租对了,房东人真好!”
芸娘一看女儿顺顺当当地放了学,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就放下心来,满意地笑了:“你就放心吧,娘看人的眼光可准了。那个小神童绝对是个君子,你就放心的跟着他学吧。”
很快,锅沿儿冒出的热气里就有了菜团子的香味,那是野菜的清香,混合着荞麦面的香气。以前在兰家庄的时候,兰月也经常吃菜团子,却觉得没有现在这个香。就好奇地问娘亲:“娘,这个菜团子是不是和咱们在奶奶家吃的不一样啊?好香啊!”
芸娘看锅里的团子差不多熟了,就把剩下的一点儿柴火都填了进去,堵住灶膛口,拉着兰月到浣沙河边洗手:“一样不一样,一会儿你尝尝就知道啦。”
兰月满怀期待的等着菜团子上桌,沉重的木锅盖掀开,一大团热气从里面蒸腾出来。刚出锅的团子又热又软,芸娘怕烫着兰月,就抓起一个给她放在了粗瓷大碗里,让她用筷子夹着吃。
兰月趴在碗边使劲儿地吹了吹,就试探着咬下一小口,果然味道不一样,好香啊!
以前在奶奶家吃的菜团子里面只是野菜,连一滴油都找不到,而现在娘做的菜团子,显然是放了大油的。而且不光是熬出来的猪油味道,她还吃到了一粒小小的油渣,很劲道,特别香。
“好吃不?”芸娘也拿了一个,和女儿一起坐在桌边吃。
兰月占着嘴,只拼命点头,吃完了一个菜团子之后,才后知后觉的问道:“娘啊,咱们这两天吃的有肉又有鸡蛋,菜团子里也放了油渣,这么吃下去,是不是过几天咱们就没钱花了?”
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富人家七岁的小少爷只想着吃喝玩乐、欺负人,哪能想到家里的日子是否过得下去呢?芸娘既为女儿的懂事感到高兴,又不希望她想那么多,活的那么辛苦。
“这两日咱们刚搬到城里,先吃几顿好的。等过几天日子过熟了,咱们就不能天天这么吃了。不过你放心,为了让你长身体,咱们也不会吃太差的,肯定比奶奶家的饭好吃。”芸娘信誓旦旦的保证。
兰月也豪气地拍着胸脯说道:“娘,您也放心吧,我肯定会好好念书,尽快成为一个画师。咱们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了。”
吃过午饭,芸娘又去绣坊上工了。兰月抱着自己的青布书包,到了中院娄慕台的两间屋子里。
这两间屋子,里间是卧房,外间是书房,此刻娄慕台正坐在书案前抄书练字。见兰月来了,就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千字文》交给兰月。
“咱们今日先学《千字文》吧,把你前面落下的内容补上,后面的课程学起来才更容易些。补完《千字文》之后,再学《三字经》也不迟。”娄慕台思路清晰。
兰月对娄慕台完全信任,神童小哥哥说的话肯定是对的,就乖乖的翻开书本,听他讲课。
可是一打开书,她就发现了不同之处。今天在学堂里,她看见了其他同窗桌子上摆的书,书上是用大字抄写的《千字文》,内容四字一列,四列一页。
可娄慕台的《千字文》不一样,他的书左面一页是两列大字,右面一页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兰月纳闷的问道:“慕台哥哥,为什么你的书和别人的不一样呢?”
娄慕台温柔浅笑:“他们的书都是书肆里卖的成品书,而我的是自己亲手抄写的。我每一页只抄两句,右面与之对应的空页上,我记上了夫子的讲义,这样温习的时候就比较方便了。”
“哇!”兰月钦佩的盯着书页,赞叹道:“难怪你是神童呀,学习的方式都跟别人不一样,你这法子真好,可惜我不认识字,要是我认识了,即便不听夫子讲课,也能把书学会了。”兰月越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守着这么一个神童小哥哥,怎么可能学的不好呢?
只可惜自己是个女娃,要不然真要好好努力去考个秀才了。
这两日天气晴暖,娄慕台就打开了窗子,暖暖的春风拂过桌面,吹动了兰月手上的书页,她用两只白嫩嫩的小手按住书的两端,在娄慕台的教授下,认认真真地学了起来。
一口气学了八句,娄慕台觉得不能再学了,贪多嚼不烂。就让兰月反复地读,背下之后就照着书本临摹,在宣纸上练习写这些字。
兰月并没拿过毛笔,他们全家都没有一个会写字的,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握笔。
娄慕台教完了兰月就安静的抄书练字,兰月朗朗的读书声似乎并不能打扰到他。到了该写字的时候,兰月拿起毛笔模仿着神童哥哥的样子,蘸饱了墨,就僵直地抓着笔停在宣纸上方,想看他如何下笔。
正在此时,一粒豆大的墨点落在了宣纸上,好好的一张纸废掉了。兰月着急的伸手想要去擦,又怕弄脏了衣裳,她想把笔放回去,却又不知该放在哪里合适。手忙脚乱之间,手腕一扬,笔尖朝上了。她以为这样墨点儿就不会再掉下来,却没想到手腕一动的时候,甩出去了一粒墨点,刚好落在娄慕台的唇角左下方。
兰月又惊又怕,不知道神童哥哥会不会因为此事而生气,他长着一张那么好看的脸,却凭空多了这样一个大黑痣,简直太难看了。
娄慕台也感觉到了唇角一凉,他不急不躁的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狼毫笔搁在了砚台上,才抬眸看向兰月:“怎么了?”
兰月举着毛笔,皱巴着小脸儿艰难开口:“对不起,慕台哥哥,我不小心把墨汁甩在你脸上了。你……你也甩我一个吧。”
娄慕台这才明白,刚才脸上一凉,是因为甩过来了一个墨点儿。他接过兰月高举的毛笔,却没有甩她,而是帮她在砚台边沿儿抹了两下,抹掉上面多余的墨汁,才轻轻搁在上面。然后,在一张写废的宣纸上撕下一个角,在脸上擦了擦。
他并不能清楚的掌握那个墨点的位置,兰月作为“罪魁祸首”赶忙掏出自己的小手帕,颠儿颠儿地跑过去,亲手帮他擦干净脸上的墨汁。
她的小手暖暖的,若有似无的蹭在娄慕台脸上,竟让他不知不觉的有些脸红。自他懂事以来,并没有与人如此亲近过,虽然这只是一个年幼的“小弟弟”,可他还是觉得有点儿别扭。
兰月帮他擦净了脸,战战兢兢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垂着头说道:“慕台哥哥,你罚我吧,我把脸豁出去了,让你随意画行不行?”
娄慕台哑然失笑:“你又不是故意的,我罚你做什么呢?兰月,你是第一次握笔吗?”
“是。”兰月赶忙点头。
“第一次握笔都是这样的,我第一天学写字的时候,也把爹爹的衣袖弄花了……”
最近几年,在家人面前他再也不肯提“爹爹”这两个字。今日忽然想起了陈年往事,还在一个并不熟悉的小伙伴面前说了出来,娄慕台说了一半,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兰月此刻满心纠结着自己学写字的事情,并没想到别人的爹爹如何如何,只紧紧盯着那个毛笔默默上愁。
娄慕台看懂了她的心思,从书案的另一端转过来,拿起兰月的手腕,教她握住毛笔。告诉她蘸满墨汁后,要在砚台边抹上一两下,把多余的墨汁抹掉,才方便写字。
兰月柔若无骨的小手,被邻家哥哥握在温暖的掌心,按照他的讲授,拇指怎样用,食指怎样用,又顺着他的力道在宣纸上写下一笔又一笔。
娄慕台并不知道她是一个小姑娘,只把她当成一个年幼的小弟弟来教导。可兰月自己心里明白呀,被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哥哥握住手,一笔一画地在这里写着字,即便兰月年纪小,可小心肝儿还是忍不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一张小脸儿,也被午后的暖风熏的绯红一片。
写好了两个字之后,娄慕台放开了手:“这两个字就是你的名字,兰月,你自己练练吧。”
兰月惊喜的瞧着宣纸上那两个漂亮的文字,翘起了嘴角:“这就是我的名字呀,天呐,我很快就可以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上面这个字是兰,下面的字是月,对吗?”
娄慕台点点头:“对,你很聪明的兰月,只是还需要勤加练习。”
此刻娄慕台的心情也很复杂,刚刚握着兰月的手在那里写字,让他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父亲宽厚的大掌握住小手写字的情形。可惜时隔多年,父亲的容貌在他脑海中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负心的男人。若不是他在母亲病重时狠心离去,娘亲又怎么会英年早逝。
那样负心薄幸的男人,不想也罢。
“兰月,你爹为什么离开你们母子俩呢?你恨他吗?”
神童哥哥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兰月诧异的抬起头来看向他,如实答道:“我爹一直想成为一个大富商,却找不到什么好机会,后来一个邻县的商帮路过这里,其中一人是他儿时的伙伴,他就跟着那个商帮去西北跑生意了。他是为了挣钱,让我们一家过上好日子,才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两年了都没有回来,我一直盼着爹爹早点回来呢,怎么会恨他呢?”
兰月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有此疑问。爹爹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冒着很大的危险,不辞辛苦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挣钱,为什么要恨他?
娄慕台点点头:“是我冒昧了,你的父亲是一个好父亲。将来等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好父亲。兰月,你也是一样,商人重利轻别离,可是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种别离是何其痛苦。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别像那些同窗一样,学会几个字就跑去做生意了。只有做了官,才能让家人过上安稳的生活。”
兰月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果自己是个小男娃,她也愿意好好念书,考秀才,考举人,让娘亲成为官宦人家的老太君。可自己只是个小女娃呀,根本就当不了官,能做个画师就得念阿弥陀佛了。
“慕台哥哥,我没你那么聪明,考不了秀才。我娘说,让我学好书画,将来做个画师,能养家糊口就行了。”
人各有志,娄慕台也不打算强求。这个“小男娃”的确太娇弱了些,没必要非得要求他像自己一样头悬梁锥刺股,活得轻松一些,也挺好的。
练了半个时辰,兰月的手臂酸了,娄慕台让她起来甩甩胳膊,溜达溜达。他也起身去后院,提来了一壶茶:“来,喝一杯吧,虽不是什么好茶,却是可以提神清脑的。”
“好啊,谢谢哥哥!”兰月小心翼翼地把细瓷茶杯捧到嘴边,浅酌了一小口。初尝,有一点点苦涩,可咽下以后,却又觉得唇齿留香,有点酸酸的味道,但是很好喝。“这是什么茶呀?真好喝。”
“就是咱们这里常见的春茶加了一点陈皮而已,你若爱喝就多喝点吧。”娄慕台端着一个小茶碗走到窗前,望着河边的垂柳轻啜一口香茗。
兰月捧着茶杯,呆呆地瞧着他,只觉得他连喝茶的动作都是那么优雅,美的像一幅画。“慕台哥哥,如果不去学堂,每天都跟着你学念书就好了。”
娄慕台转回身来,把茶杯轻轻放到书案上,浅浅一笑:“去学堂有学堂的乐趣,你今日第一天上课,自然有诸多不适应之处。而且你性情柔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娄慕台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学堂里那些调皮捣乱的小男娃们的把戏,已经猜到兰月可能会被人欺负。
兰月想了想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天真的摇了摇头:“欺负倒是没有,不过我的座位是靠窗的,爬进来了一只毛毛虫,把我吓了一跳。”
娄慕台好笑的看向她:“你说从窗口爬进来一只毛毛虫,是你看着那只毛毛虫爬进来的吗?”
“不是,我从你那回去以后,发现桌上的宣纸在动,拿起来一瞧,就有一只毛毛虫爬到了我手上,边巍说那是从窗口爬进来的,他那儿也有一只,还拿给我看了呢。”
娄慕台忍俊不禁:“我以前坐的也是靠窗的位置,却从没见毛毛虫爬进来。那是调皮鬼们惯用的伎俩,其实是有人捉来放在你桌子上的。你若被吓得尖叫,他们就会在一旁哈哈大笑,你回想一下是不是?”
兰月认真的想了想当时的情形,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他们也太坏了,我还以为真的是从窗口爬进来的呢。这会是谁干的呢?难道是边巍,当时他手里还有一条。”
娄慕台诧异问道:“你的坐席靠近边巍?”
“嗯,我是他前席。原本他前面有一个胖胖的小哥哥,我听他们叫他孙胖。夫子看我个子小,就问他们谁愿意把座位让给我,他就主动到最后一排去了。”
这一下娄慕台就明白了:“边巍是出了名的小霸王,他家是苏城最大的大地主,据说有七百多亩地,号称边七百。你的座位挨着他,肯定要吃些苦头的,那孙胖估计就是为了躲他,才主动去后面的。”
兰月忽然想起秦立说过的那句话:你以为他真的为了你好呀,他是因为……
当时秦立只说了一半儿,就没有说下去,兰月也没有多想,此刻忽然明白了,把小姑娘气得狠狠一跺脚:“他们怎么都这么坏!”
娄慕台云淡风轻的一笑:“兰月,你不用这么生气。有几个调皮的同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只要记住一点,如果他们故意拿什么东西吓唬你,你千万不要表现出害怕的模样,你越是害怕,他们越觉得好玩,以后就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你。所以,即便你心里害怕,也要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最好能反击回去,这样的话,下次他们就不会再欺负你了。”
兰月认真的想了想神童哥哥的话,觉得他说的特别有道理,就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下次一定不能那么慌乱了,要让边巍知道自己是个胆子大的孩子。
第二日去学堂的时候,兰月特意留神自己的书桌周围,查看有什么异样。突然发现桌腿上绑着一根细麻绳,跟桌子腿儿的颜色差不多,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她扭头看了一眼四周,发现邻座的几个学子都在装模作样的看书,谁也不出声。可刚刚她进门的时候,明明还很热闹的,好像边巍跟他们说了什么,问他们记住没,他们都说记住了。现在却如此安静,可见他们心里一定有鬼。
兰月假装整理书包,趁着往外掏笔墨纸砚的时候,悄悄的用脚去拨那根麻绳。一只灰色的小老鼠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那绳子的另一端正捆在老鼠身上。
哼!这回都用绳子拴上了,难道还说是从窗口爬进来的?
兰月气呼呼地咬着后槽牙盯着那只老鼠看,竟把小老鼠吓得又钻了回去。
她在兰家庄的时候,自然是见过老鼠的,并不是很害怕,只不过这东西长得丑又脏兮兮的,比较让人讨厌。但是兰月明白,不管心里多讨厌,这回也不能再被它吓得尖叫了。一定要拿出勇气来,给边巍点颜色瞧瞧。
她故意把毛笔拨到了地上,装作弯腰捡毛笔,解开了绑在桌腿上的麻绳,拎起那只老鼠,飞快地朝着边巍扔了过去。
边巍垂头咬着笔杆子,正在等待从兰月那里传过来的惊叫声。刚才他已经跟身边的几个人说好了,只要听到动静,大家就一起拍着桌子大笑。
他刚刚瞧见兰月的毛笔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心里已经偷偷的乐开了花,赶忙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咬着自己的笔杆子在看书,就等着下一刻兰月被那只老鼠吓得哭爹喊娘。
可是就在他纳闷为什么还没有传来声音的时候,眼前忽然飞过来一个黑影。边巍下意识的往后一仰身子,“啊……”,惊叫一声,抬手抓住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四周埋头等着听动静的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声惊叫,立时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哈哈哈……”
“胆小鬼!”
“兰月,你……”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兰月的方向,却见她十分淡定的扭头瞧着边巍。而边巍手里抓着那只差点儿扑进他嘴里的老鼠,龇牙咧嘴的表情,甚是精彩!
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精心安排的小把戏,让自己反而成了被众人笑话的那一个。边巍心里又恼又气,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边巍气呼呼的把老鼠扔到窗外,咬牙切齿的瞪着兰月说道:“行啊,胆儿肥了。”
兰月高扬起得意的小脸儿,重重地“哼”了一声。
孙滂在最后一桌幸灾乐祸的偷笑了很久,没想到这个瘦弱的跟小鸡子似的兰月,竟然替自己报仇血恨了,真是有胆儿不在块头大小啊。
很快,兰月用老鼠扔边巍的事情就传变了乙班和丙班。这个娇弱的新同学,一时之间竟成了学堂里的风云人物,每当大伙瞧着她,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就等着小霸王发威报仇了。
令兰月纳闷儿的是,边巍竟一连消停了数日,再没出什么幺蛾子。看来神童哥哥说对了,对付这种捣蛋鬼就不能手软,一定要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欺负的。
边巍这几日一直沉默,的确是因为被她弄得有点晕。明明是个弱不禁风的,竟然敢抓老鼠,他实在想不通。看来用小动物吓唬她这一招不管用,那就改成别的吧。
这日正在上课,临近晌午,被晴暖的阳光一晒,小家伙们昏昏欲睡。夫子口渴了去后院喝水,屋子里立马乱哄哄了。边巍一抬头,忽然发现兰月后背上有一根头发,又黑又粗,就兴冲冲地捡起来:“哎,你们瞧这是什么,是不是猪鬃啊?”
与他隔席的宋万马上附和:“对呀对呀,这么粗这么黑,不是猪鬃还能是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兰月回头拿起边巍桌子上的书甩向他胳膊:“你才是猪鬃呢。”
“奥奥!”
“好,打呀打呀。”
“边巍你是不是怕啦,打他呀。”
刚刚还沉闷的课堂,此刻就像炸了锅,群情振奋,众人拍着桌子大叫大喊。正在此时,孟夫子沉着脸回来了,厉声喝道:“干什么呢?”
大家没想到夫子这么快就回来了,一个个正襟危坐,谁也不敢说话了。孟夫子不依不饶:“说,刚刚干什么呢?敢做不敢当么?”
兰月回头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边巍,让他明白再有下次就告诉夫子。没想到,边巍直接站了起来:“夫子,是我的错,我说兰月的头发像猪鬃,他们才笑的。”
孟夫子板着脸走到讲案前,拿起桌上的戒尺,沉声道:“过来,打五下手心。”
边巍挺胸抬头地走上前去,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铁戒尺打在手心上,啪啪地,特别响。光是听着声音,兰月就觉得肉疼。
边巍挨完了打,一声不吭地走了回来,并没有垂头丧气,反而是一脸英雄的模样,直视着兰月的眼睛回来的。那倔强的眼神似乎在说:瞧见了吧,老子敢作敢当!
“都有谁笑了,过来领罚。”孟夫子握着铁戒尺,威严地站在讲案前。
调皮的小男娃们纷纷站了起来,陆陆续续地去领罚,竟没有一个弄虚作假的,这一点让兰月对他们刮目相看了。都挨了打,兰月觉得就自己不挨打好像有点不合适,就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夫子,我刚才用书打边巍了,我也该受罚。”
孟夫子瞧瞧瘦弱的兰月,放下铁戒尺,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就不必了,是边巍先欺负你的。孩子们,你们现在打架胡闹,不珍惜同窗之谊。以后你们就知道了,这世上人心险恶,唯有同窗之情是最真挚、最值得怀念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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