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火云如烧,京城里各府邸沉李浮瓜,冰饮摇扇纳凉,熬过三伏暑气熏蒸,时刚入秋,气温骤降,朔风凛冽,街上穿单衣的人们换上夹袍,乍冷乍寒,今年气候异于往年。
京城西街丞相府
东院正房西次间,靠北墙安放着一张花梨木架子床,床牙雕螭龙夔凤图案,床柱上悬着一个镂空银香球,一室暖香。
幔帐低垂,宰相夫人朱氏初醒,睡眼惺忪,夫君蔺文安四更天上早朝去了,没惊动她,屋里烧了地笼,朱氏出了一身香汗,把身上盖着的杏子红薄绫被往下撤了撤,汗慢慢散了。
成亲十年,朱氏方怀头胎,腹中胎儿已三个月,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上方的承尘一角,昨晚夫君蔺文安从在背后搂抱自己,一夜不曾放手。
夫君蔺文安年纪轻轻便出将入相,为当今天子所倚重,除了刚成亲的最初两年,夫妻相得,琴瑟和谐,至今日如胶似漆。
新婚头两年,蔺文安待她极为冷漠,婆母小姑态度冷淡,婆母出身名门,自是不会为难刻薄她,给她立规矩,例行给婆母请安时,三言两语,便打发她回房,小姑蔺桂枝不加掩饰对嫂子的讨厌,她曾一度失眠。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以前的事了,她不是个别扭的人,早已不纠结了,人活着总是要朝前看。
可不知为何,这几日心下不安,细思蔺文安有些反常,翻了个身,换了个侧卧的姿势,近半个月蔺文安早出晚归,她自孕后嗜睡,她睡了他回房,她还没醒,他又走了。
昨晚蔺文安回来已是夜半,她迷迷糊糊地知道,蔺文安在背后搂着她,双臂箍得死紧,想起男性僵硬的身体,热铁一样的物事,不觉面颊发烫。
自有身孕后,夫妻依旧同床共枕,蔺文安是男人,生理反应也正常,前几日给婆母请安时,婆母念她怀胎十月,恐苦了儿子,把屋里的一个二等丫鬟指给丈夫,放在房里,她不方便时好侍候蔺文安。
年轻夫妻,正是情热之时,一想到夫君宿在别的女人房中,她便不能忍受。
刚成亲时,一年里两人偶尔有三两次到一处,也是公爹逼迫他,每次同房他都敷衍草草了事,她当时以为这一生就这样过了,没想到还能等到他,回忆陈年旧事,朱璃心里酸酸涩涩。
纱帐孔透进来光线灰暗转为明亮,自小姑被夫家休回娘家,婆母心情差,朱璃怀孕后,婆母免了她晨昏定省,算算有三五日没去给婆母请安,朱璃起身,撩开纱幔,喊丫鬟进来服侍。
早已等在堂屋的贴身大丫鬟梧桐和秋雨,带着小丫鬟们提着铜壶,盥洗用具鱼贯而入。
梧桐服侍夫人挽袖,秋雨端着青盐水,夫人漱口后,小丫鬟搬过矮凳,铜盆放在上面,另有小丫鬟立在一旁手里拿着手巾、香胰。
一双柔荑伸进水盆里,梧桐笑说;“相爷走时,一再嘱咐不叫夫人早起,天道冷了,叫夫人不用过老夫人跟前请安,老夫人屋里早膳时辰推迟了。”
朱璃望着地上的炭火盆出神,铜罩下的银丝炭燃烧发出咝咝的声音,耳边厢听梧桐又道:“相爷怕屋里冷,叫奴婢们在夫人未起身时升上火盆,相爷还说早起天阴,嘱咐夫人别出门,看淋了雨。”
朱璃的目光透过雕花窗朝外看,东边天际稀薄的云层,半遮住太阳,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太过小心了,刚怀孕这般邪乎,以后月份大了,岂不是卧床不能下地了。”
看见院子里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正跟蔺文安的奶娘周嬷嬷说话,眼睛不时朝上房看,这个小丫鬟是小姑蔺桂枝房中做粗使。
这个奶娘每每说起哥儿小时候,都是蔺文安六岁之前的事,有一次这奶娘说蔺文安五岁时走路绊倒了,头磕在椅子角,额头落下疤痕,朱璃觉得奇怪,蔺文安额头没有疤,闲话时跟婆母谈起此事,婆母当时脸都白了,说奶娘疯疯癫癫,老糊涂了,当即命以后这奶娘不让上来侍候,好生养着。
朱璃疑惑,这奶娘说哥儿小时候的事,记忆犹新,言语清晰,不像糊涂,且这奶娘平素行为举止正常。
这件事过去,朱璃没跟丈夫提,无关紧要。
许是怀孕太敏感,朱璃觉得这个小丫鬟怪怪的,便联想到这奶娘对蔺文安恭敬有余,亲热不足,不像别家的奶娘,从小奶大的哥儿,像自家孩子一样。
奶娘对朱璃素来不亲近,朱璃本想叫奶嬷嬷问几句话,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朱璃坐在绣墩上,梧桐为夫人挽髻,梧桐每日给夫人梳头,对夫人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爱不释手,道;“夫人的发质好,省了头油。”
秋雨嘴快,“那是夫人头发底子好,前几年夫人身体弱,头发都分岔了,这几年调理身体好了,头发又跟未出阁时一样了。”
朱璃自小锦衣玉食,出娘胎极少闹毛病,嫁入蔺府后,许是那几年不遂心,年纪轻轻,身子骨羸弱,汤药调理了几年,方才恢复如初。
当年大魏朝廷恩科,蔺文安金榜题名高中新科状元,青年才俊,名动京城,适逢朱璃乘坐凉轿出门,正巧蔺文安夸官三日,乘坐状元的大轿经过,少女情窦初开,心生爱慕。
朱璃的父亲时任兵部尚书,出身名门世家,品貌俱佳,京城里素有才女之名,上门提亲的不少,奉父母之命嫁给蔺文安,自是欢喜。
既已成为夫妻,又是她自己心仪之人,过门后,蔺文安冷落,朱璃没灰心,上孝公婆,敬爱夫君,照顾小姑,多年付出,委曲求全,终苦尽甘来,等到蔺易安的回眸,夫妻关系得以改善,想起这些年不是没有委屈。
朱璃坐在饭桌前,梧桐把一碗燕窝粥放在她面前,“相爷吩咐厨房每日给夫人炖燕窝,用的是上等的血燕。”
朱璃从恍惚中回神,今天怎么老想起以前的事。
吃了一碗燕窝粥,一个葱油花卷,清水净手,接过秋雨递过来的手巾擦手。
珠帘一挑,婆母房中的大丫鬟手里捧着一件狐狸皮大氅走了进来,蹲身,“老夫人命奴婢把这件大毛衣裳给夫人。”
朱璃起身接了,“老夫人自己留着穿,我不缺什么。”
大丫鬟笑说;“老夫人昨收拾箱笼,找出来,说天冷了,催着奴婢送过来。”
“一会我自去老夫人跟前谢赏。”
朱璃命秋雨好生收起来。
待大丫鬟一走,梧桐小声道;“这回不想出门,也要出门了。”
婆母素日不苟言笑,她有身孕后,婆母似乎没特别高兴,蔺文安对母亲颇为敬重,母子俩客客气气,倒是公爹更看重儿子,儿子有出息,蔺家光耀门庭。
突然体贴入微,朱璃心底的不安加剧。
梧桐看天凉,取来一件大红羽纱斗篷给夫人披上。
朱璃带着梧桐和秋雨去蔺老夫人住的懿恩院。
一出门,空气寒凉,朱璃顿了下脚步,“这才九月,院子里的花草都打蔫了。”
“可不是,今年邪性,天格外冷。”梧桐道。
夏秋两重天,朱璃加快脚步。
盏茶功夫,主仆三人看见懿恩的红墙碧瓦,一进院子,听见正房里传出说笑声,自小姑蔺桂枝被休回娘家,懿恩堂气氛沉闷,今日不知是何高兴事。
小丫鬟站在门里,透过石青缎撒花门帘看见夫人穿过院子,上了台阶,朝里回禀,揭起门帘。
朱璃跨过门槛,堂屋里说笑声戛然而止,一屋子人不约而同朝她看过来,朱璃不知是否错觉,众人目光跟平常不大一样。
朱璃给婆母请安,“谢婆母赏。”
蔺老夫人瘦削的脸庞,四十几岁的年纪,保养得当,眼角已经出现细碎的皱纹,语气难得宽和,“我老了,放着可惜了,白糟蹋东西,你们年轻人穿才好看。”
一旁站着的小姑蔺桂枝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瞥了瞥,虚福了福,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嫂子。”
脸上有几分得意。
丫鬟搬了一把椅子,梧桐扶她坐下。
婆母的脸上破例有了一丝笑模样,“你有身子,不用过来请安,这阵子胃口可好?”
朱璃欠身,“回母亲话,胃口很好,吃什么都香。”
“你想吃什么告诉厨房做。”
蔺老夫人面色少有的和悦。
一问一答间,朱璃不动声色地屋里各人的表情落入眼底,众人表情各异,其中不乏同情。
蔺老夫人又问了几句,都是衣食住行面子情,又说;“这几日没看见文安,忙什么呢?”
朱璃替丈夫分解衙门事多。
蔺桂枝站在蔺老夫人身旁,笑着说;“母亲,大哥年轻有为,正是仕途精进,报效朝廷,岂能不忙。”
提到兄长,蔺桂枝一副小女儿娇羞,不像已嫁过人双十的妇人。
小姑子说话时,太阳破云而出,堂屋里瞬间光线明亮许多,朱璃清楚地看见,小姑子眼睛里的光亮,似那情窦初开少女。
这样的神情,不像妹妹对亲哥哥,朱璃确定不是错觉,她知道不该怀疑兄妹之间的感情,可她是已婚妇人,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当年蔺桂枝出嫁没有一点预兆,蔺家急急地打发了,一年不到,夫妻反目,拿到休书,澜桂枝不作不闹,拿回一半嫁妆坦然地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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