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心记

5.第五章 朋友间的时差

    
    回到办公室,大老远就看见梅总坐在向工的座位上奋笔疾书画草图,嘴里还好为人师地讲解着:“风车型的平面就很好嘛!我在深圳就见到很多。通风好,每个屋子都能看到绿地景观,好卖的很!”
    若问建筑师最怕的甲方排行榜,爱画图的甲方肯定能排进前三名。想当年,学生们建筑系毕业以后,设计能力强的,往往都会第一时间被各大设计院和设计公司抢去,培养做未来的主创设计师。设计能力一般,但热爱做设计的,至少也会去个普通的设计公司好好锤炼一番。实在是设计上没兴趣不想画图的,很多人就进入地产公司,做了甲方。
    但建筑学是个很会洗脑的专业,五年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设计做下来,看见平面就要画几笔的毛病已经深入骨髓。建筑设计说到底也是一种创作活动,做得再差的人,对自己的设计都有点敝帚自珍之感。不过,越是水平低的人,越是无法客观评价自己。所以很多甲方本来是不想画图才进的地产公司,可当了甲方之后,有了指摘方案的权力,渐渐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设计能力已然爆表,再努努力可以当上大师了。这时候他们对建筑设计的热爱之炙热,就仿佛人到中年找回了初恋。
    梅总正是这么一位老房子着火型的甲方。曹工深知范晴心高气傲,加上梅总的项目也没什么潜力,是一个两栋塔楼的返迁房小区,做不出花来。所以名义上说是范晴的项目,实际上每次都让向工去接待。向工是山西人,脾气如同他的口音一样绵软,甲方说什么就是什么。自从进了建筑系,他的外号就是相公。向工和范晴是同一届毕业的,但他一贯得过且过,不那么上进,设计上就只是过得去而已。这样的建筑师虽然不能挑大梁,但放在团队里也是个中坚力量。再说向工还是个单身男性,没有家累,加班出差都比较方便。
    面对梅总屎一样的草图,向工做惊喜状,谀词如潮:“真的!这个平面好!您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是梅总您见多识广……”
    梅总龙颜大悦,运笔如飞,埋头做起方案来。画得正起劲,手机响了,秘书提醒他下午三点开会。梅总恋恋不舍地放下草图纸和墨线笔,对向工说:“就照这个思路做!”
    梅总走了,有同事开玩笑说:“向工,你这个项目倒是好做,甲方替你画图。”
    向工发起了牢骚:“这梅总不知道又从哪个杂志上看见了什么新户型。可是深圳和北京日照、抗震、采暖都不是一回事,能直接照搬吗?”
    向工的牢骚可不是随便发的。别看向工性子绵软,要涨工资的时候可不手软。他一叫苦,下一步就是嚷嚷加薪。
    范晴只得走过来,和向工商量了一会儿,把梅总的草图里勉强挖掘出了一点合理的部分,改到了新方案上。
    随即曹工又叫范晴去商量一个新的邀标要不要做。一般来说,曹工不拒绝邀标,毕竟这是甲方的面子,轻易不能驳。何况这个项目不错,好几家不错的设计院都去参加了。虽说中标人很可能已经早就内定了,毕竟这是个熟悉甲方,锤炼队伍的好机会。
    曹工犹豫的地方在于这个标虽然有保底费,但是低了点,只有五万块,还要做全套效果图和动画。惯用的效果图公司,一个角度就要两千五,整套下来要将近两万。而且合作久了,他们对老客户也有些懈怠。因此曹工有点拿不定主意。
    就这么忙碌了一天,直到晚上快八点才下班,这还是手头没有新项目的状况。范晴不喜欢一个人在外面吃饭,就在便利店买了份关东煮,热乎乎地抱着回家吃。到了家里,换上宽松的睡衣,捧着关东煮,打开电脑,打算一边吃,一边看建筑资讯。
    抱着关东煮,看着电脑舒舒服服地吃着,钱大卫的信息发了过来:我刚刚下班,一天都没顾得上和你联络。明天中午可否一起吃个简单的工作午餐?
    范晴这才把钱大卫想起来,连忙答应了。本来范晴中午最不耐烦花时间吃工作餐,但有了以前那次被人“横刀夺爱”的惨痛教训,这次她可不会轻易再把钱大卫给晾凉了。虽然不知道钱大卫到底是什么想法,他这个人真是有点怪怪的,要是赵馨宁在,她准知道……
    说起来,范晴和赵馨宁好久没见面了。范晴毕业工作的那年,赵馨宁就怀孕了。之后她们俩一个天天加班,一个天天带孩子,忙得没空见面。范晴开玩笑说,她们之间有了时差——偶尔发几条信息问候,不是范晴在加班开会,就是赵馨宁在忙孩子的事。从赵馨宁那里,范晴才第一次知道一个孩子能创造出那么多麻烦——
    “小晴啊,今天不行。今天我要带珊珊去打疫苗。”
    “今天不行,今天珊珊有点发烧。”
    “别提了,珊珊今天在幼儿园受了委屈,闹情绪呢,我走不开。”
    “幼儿园体检出珊珊有蛀牙,我得带她补牙。”
    现在春节过完了,也不知道赵馨宁那说难听话的天才婆婆走了没有。真想不到,老郝这么个老实人,背后站着个戏这么足的老妈。范晴记得多年前她对于赵馨宁最后选了老郝就不理解。那时范晴还不到二十岁,看老郝这种其貌不扬、呆头呆脑的码农如同看机器人。赵馨宁的追求者里,老郝除了高考成绩可能是最高的,其余的毫无优势。但是赵馨宁看上的,是老郝的真诚,老实,职业潜力,以及——
    “高智商是可以遗传的!现代女性,结婚的本质是什么?是给我的孩子找爹!”
    现在可好,高智商的爹是有了,爹后面还跟着可怕的爷爷奶奶。话又说回来,老郝这家族智商确实不错,老太太那几句话说的,简直有慈禧太后的风范。
    范晴给赵馨宁发了信息:最近怎么样?
    赵馨宁没有回复。
    范晴一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她想,估计是哄珊珊睡觉呢。范晴听赵馨宁说过,哄孩子睡觉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先是洗澡,刷牙,换睡衣。然后还要讲睡前故事。讲完故事,孩子不一定就睡了,很可能还要有抚摸,拍拍,亲亲等一系列亲子活动。据赵馨宁说,经常是孩子没睡,她倒先睡着了,然后被孩子喊起来,继续哄孩子睡。
    这一哄不知要哄到几时,想必赵馨宁完事了自然会回复自己。
    手机又响了,是来自摄影小哥的短信。原来他效率非常高,已经把选出来的样片发给她了。其中有几张,照得实在是好,像电影剧照般有质感,将范晴的职业范儿拍得十分到位。摄影小哥还附上了自己工作室的链接:程小乐三维影像工作室。打开一看,网站居然做得有模有样,还是中英文双语。范晴不禁有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北京真的是永远不缺人才。随便一个摄影小哥都身怀绝技,有自己的公司。
    历来女孩子见了自己被拍得美美的照片,没有不心花怒放的。范晴心情大好,马上就想给程小乐一个活儿回报一下。正好今天曹工为投标的事情犹豫,程小乐不是也做效果图嘛,不妨问问他的报价。
    跟程小乐一联络,果然报价比现在的效果图公司低了很多,也能提供正式□□。
    忙完了这一切已经十点多了,赵馨宁仍然没有回复。范晴心里暗笑,猜她准是又哄孩子把自己哄睡了。这个赵馨宁,自从有了孩子,美院校花那股风流劲儿都没了,满心思都扑在孩子身上。自己形单影只,连个男朋友也没有,钱大卫的心思只好靠自己琢磨了……想到这里,范晴又暗自笑了:范晴啊范晴,你这想的是什么悖论啊?有男朋友更不会琢磨钱大卫的心思了。
    其实赵馨宁没有睡。老郝也没有睡。夫妻两人正在卧室里压低了声音吵架。
    事情的起因是赵馨宁带着姗姗上完课外班,回到家正看见老郝送两个安装工人出门。她就问老郝:“家里什么东西坏了?”
    老郝支支吾吾:“没有……”
    面对赵馨宁质疑的眼神,老郝心想反正也隐瞒不住,就实话实说了:“爸妈嫌沙发床睡着不舒服,我给他们买了张新床。”
    老两口现在暂居的客房本是赵馨宁的书房,面积不大,只摆了一个沙发和一个书桌。这沙发打开是个小号双人床,客人来的时候可以睡一下。
    赵馨宁进了书房一看,一张丑怪无比的硕大红木床占据了整间屋子,不但沙发床不见了,原本摆在窗下的书桌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同样难看的红木床头柜。
    赵馨宁立刻问:“原来的家具呢?我的书桌呢?挪到哪儿去了?”
    老郝支支吾吾地说:“爸妈给处理了……其实餐桌挺大的,不吃饭的时候也是空着,我们可以在那里学习嘛。这样爸妈以后睡得也舒服些。”
    赵馨宁气得头发昏,冲老郝发火:“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声呢?”
    老郝支支吾吾地说:“就一件家具嘛。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床以后也是爸妈睡,所以他们看上的,我就买了。没有问你的意思。”
    赵馨宁听到“以后”两个字,突然意识到,看来公公婆婆此行竟然不是春节暂住,而是要长期驻扎了。她把老郝拉到卧室里,小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爸妈是打算住下不走了吗?”
    老郝期期艾艾地说:“也没说不走。就是老家太冷,容他们在这里过了冬再说。”
    赵馨宁问:“再说?是过了冬再说住到夏天,过了夏再说继续过冬吗?”
    老郝陪着小心,说:“这不是冬天太难熬吗。你别急,你不愿意他们住在这里,开了春我就跟他们商量,让他们回去。”
    赵馨宁听他此时仍然还在说“商量”,气得手都发颤了,说:“好,我走,我走行了吧。”站起来就要收拾东西。
    偏在这时候,珊珊推门进来,问:“妈妈,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呀?”
    看到父母脸色不对,珊珊有点害怕:“你们怎么了?”
    老郝马上慈祥地说:“没怎么,我们商量给珊珊吃什么呢。咱们出去吃披萨,好不好呀?”
    “太好啦!”珊珊欢呼雀跃。
    珊珊念叨好久要吃披萨了,因为爷爷奶奶一不爱出去吃,二不肯吃西餐,所以老郝都迁就父母,一直没带珊珊去。赵馨宁对比颇为不满,老郝此时说吃披萨,也算是求和。
    赵馨宁刚刚说完狠话要离家出走,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此刻春节刚过,北京的冬夜寒冷的很。出去租旅馆吗?一天都要好多钱。赵馨宁决定先忍下这口气,慢慢再想办法。虽然她心中总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无法压制。她依稀觉得,老郝这一次是蓄谋已久。想送二老回去,怕是千难万难了。
    这一晚上,赵馨宁都心乱如麻,根本想不起来看手机。范晴不知道好友此刻正遭遇着公婆入侵小家庭的险境,还以为她只是正经历着为人母那寻常的,甜蜜而劳累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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