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大是百年名校,校区内建筑恢弘气派,也是北京城的一个旅游景点。
谭兮记得上次来B大,她才刚考完小升初。那个夏天,爸爸妈妈带她来到B大,威仪庄严的图书馆还有著名的百年讲堂和未名湖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临别前,爸爸给她和妈妈在门口拍了一张合影,可惜回到欣县家中才发现,胶卷曝光,洗出来的照片只有一片模糊的白。为此她还生爸爸的气,怨爸爸没保护好胶卷,那时妈妈哄着她说:等兮兮考上B大,爸爸妈妈再陪你重拍一张。
六年而已,其实距离那时,就只隔了六年而已。世事变化如此无常,旧地重游,物是人非,谭兮回想爸爸妈妈的音容笑貌,恍若隔世。
原本暑期带孩子来B大参观的游人就多,再加上B大体育馆中即将举行国球——乒乓球——奥运会总决赛,此刻B大大门口两侧,游客排了两个长队,为加强校园安保,B大四大四小八个门分别有执勤人员站岗查证。所谓“两证两票”,即身份证、学生证、赛事门票、观光门票,这四样至少要有一样才能入内。
下午六点,陆臻已经在行人入口等了一刻钟,他收到谭兮说自己快到了的短信后,便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不久,他发现谭兮正站在不远处盯着仿古的石刻校门出神,一副黯然神往的样子。
“你来啦。”陆臻跑过去。
“我迟到了,”谭兮有点落寞,跟陆臻排进队伍里,说,“你等很久了吧。”
“我也才到。”陆臻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谭兮,说,“先喝一口,等会儿收水,入馆后才能再领。你看这队,且排着呢。”
“我上次来这儿还是六年前。”谭兮慢慢挪着脚步说。
“六年前?初一暑假?”
“不是。小学毕业那年,我没念高三。”
“难怪你是九零后,原来是因为提前高考。为什么不念完高三,说不定能考上B大或者Q大?”
“因为没人照顾我了。”谭兮神色如常,就好像只要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别人就不知道她的悲伤,“我得尽快念完大学,尽快毕业。”
陆臻有些心疼这个自欺欺人的姑娘。“我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没空管我,从有记忆起就是外公外婆一直带我。直到初三那年,外公因为心脏病过世,外婆身体大不如前,爸妈这才搬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去年年初外婆过世,她在殡仪馆,蒙着白布,那么瘦那么小,跟印象里抱着我去买擦炮时的样子完全不同。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工作人员把遗体搞错了,我跑过去掀开白布,看到她表情很安详,就跟平时睡着了一样,只是这次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陆臻说到此处,稍稍停顿,后面成了自嘲,“那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哭,生理反应特强烈,怕被人看见就躲出去在路上边跑边哭,都没完成遗体告别。我记着电影里那些女演员的眼泪都一串一串的掉下来,为什么我跑了很远才感觉到眼泪?真是奇怪!”
谭兮想象他在大马路上一边奔跑一边干嚎的样子,不觉笑出了声。
“开心啦?”陆臻低头看着她,十分宠溺,“你要是心里难过,别一个人撑着。说出来,就会好的。”
他的目光,坦荡又真诚。谭兮很想像他一样,大大方方地把所有的难过和委屈都说出来,可是她不能,因为她经历的、她在意的,跟他不同。而且她内心深处那些卑微甚至丑陋的想法,真的能说出来吗?他听了,能真的感同身受吗?能完全理解和体谅吗?不见得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对他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快走吧,”谭兮转移话题,“你猜今年王皓能不能拿冠军?”
“你说下一届奥运会,王皓还会参加吗?下次不会又是银牌吧?”这是比赛后,谭兮还在为王皓可惜。谁知一语成谶,那时的她哪里能够预料,四年后王皓不但再次参加奥运会,而且第三次获得银牌。
B大到中关村电子城,不到一千米,两人一边走一边预测本届奥运会中国究竟能得多少块金牌,能不能排第一。
陆臻对电子产品十分了解,帮谭兮砍价尽心尽力。谭兮下定决心淘汰掉自己的黑白屏手机,花费小两千给自己换个时下最流行的诺基亚6300,又给表弟买了最新款的PSP游戏机,又挑了个进口助听器打算送给外公。不花钱则以,一花就是几千块。谭兮是一边花一边心痛,一边心痛一边体会小小的满足感。而当陆臻得知她通过自己打工已经把毕业前所需的食宿学杂费用全赚够时,简直不能更崇拜她,仰慕之情溢于言表。谭兮很开心,虽然她知道以陆臻的家世是完全没必要因为这样一点小钱而羡慕她的,可她还是在他真诚的夸赞中找到了一点点成就感。想起一年前独自踏上火车来到这座陌生城市时的慌乱和不安,打工怎么了?被同学瞧不起又怎么了?至少她现在不用担心辍学和饿死。而且能赚钱就是本事,还是活命的大本事,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挺有天赋的。
轰轰烈烈的奥运会绝尘而去,谭兮在一片还来不及散场的喧嚣中离开了北京。
小姨夫开车载着表弟王勉到滨市飞机场接她,王勉等不及,在车上就把psp的盒子拆得七零八落。
外公的听力更差了,谭兮跟他通电话的时候就发现了,所以才买个相对高档的助听器给他用。
礼物发完,小姨一脸不爽地从厨房出来,嘴里小声地念叨说她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家里数自己最辛苦,却连个礼物都没有。
谭兮没说什么,赶紧去厨房洗碗。后面她好像听见外公在发脾气,可等她从厨房出来,小姨一家三口已经离开。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谭兮刚做好早饭,小姨便带着王勉来了。洗碗时,小姨跟她在厨房谈了很久。
小姨说你外公身体越来越差了,已经没办法一个人照顾家里,所以这半年一直是请了保姆的。
谭兮没吭声。
小姨又说暑期我和你姨夫都放假,可以来帮忙,你外公心疼每个月发给保姆那三千多块钱,就给保姆放假了。
谭兮说“嗯”。
小姨继续说,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我跟你姨夫两个要少赚多少补课费?欣县这地方,教师工资还没有保姆高,不趁着寒暑假多补课怎么行,我们一家也要生活的。你是念大学了,可你表弟才初二。
谭兮下巴抵到胸口上,闷声说了句“对不起”。
小姨挺起胸来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想听你这句“对不起”,小姨是想告诉你,家里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小姨相信你对家里是有考量的。这次换了新手机,给勉勉买了游戏机,那助听器也是进口货吧,这都不是便宜的东西……所以兮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谭兮赶紧说没有,是自己打工赚的钱,不过外公不让她打工,千万别告诉他。
小姨在一顿唉声叹气后说,你外公疼你,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外公不在了你们怎么办,指望我吗?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谭兮打开门,看见外公在晨曦中,坐在床边大声地读着报纸;王勉抱着PSP不撒手,看见她出来就对她开心地笑,还是小时候那副缺心眼儿的模样。
谭兮看着墙上那两幅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人也在对她笑,安静又慈祥。可那笑容让她害怕,她害怕外公终有一日也会变成照片,只会看着她笑,看着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拼命地活着,却还活不好。
离家那天,谭兮原本打算等出了门到外公看不到的地方,就把她赚钱的事情跟小姨坦白的,还可以把钱转给小姨留给家里面用。可门里外公叮嘱小姨给她打学杂费,出了门小姨就说家里情况不好,让她自己想办法办助学贷款,说钱她先收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谭兮什么都没说。
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儿,这钱得攥在自己手里。
再开学,已不再是新人。
朱琦嚷嚷着岁月催人老,她都长皱纹了,然后赶紧从化妆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开始在眼睛周围打圈圈。
方华和袁蔓两个都去做迎新志愿者了,正在校门口迎接学弟学妹呢。
大华也就算了,谭兮好奇袁蔓怎么会主动去做迎新,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呀。
朱琦告诉她,蔓蔓的发小考来A大了,在九系。她这是专程去迎她发小的,狗屁的志愿者,一点儿服务大众的意识都没有。
谭兮点头称是,说二师兄不愧是做过奥运志愿者的人,这觉悟,这境界,常人难以企及。
要不是手里的小瓶子太贵,朱琦肯定会定点投射脱手而出。
袁蔓这位小朋友啊,现在是宿舍的吉祥物加宠物。她在大一学年的总成绩排名中位列全系第一,除专业实验课外,其他各理论课成绩几乎满分,被辅导员老师在班会上夸了又夸。真是宿舍之光,班级之光,A大本届少年班之光!虽然A大本届少年班就只有她一位学生吧。
A大按例在迎新结束后由各学院组织新老生学习经验交流大会,选派大二年级优秀学生代表给新生传授学习经验。据说系领导钦定了袁蔓第一个发言,此外每个班级需推举一至两名学生代表发言。辅导员老师提名成绩排名年级第三的林棠、年级第四的陆臻以及年级第九的谭兮,让同学们投票,最终大家推选了班长林棠作为发言代表。
林棠的室友黄清是个典型的“偏科王”,所有上机考试全部满分,而笔试成绩就都在及格线上空飘忽不定。这时他在后排小声嘟哝道:“咱们一理工科专业,应该给学弟学妹们传授编程思想的嘛,哎!误人子弟!”
“怎么?你这个实验课第一、算法达人,想要去学妹面前露露脸?你替我发言吧,刚好我不想准备发言稿。”林棠小声说。
谭兮宿舍四个人就坐在林棠他们宿舍前一排,黄清的声音不大,但她们都听得到。袁蔓有种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觉,因为她的实验课成绩并不好,能排第一,全靠她那过目不忘的本事,背题又快又准。
“我才不想露脸!”黄清愤愤不平道,“我是觉得咱们院风气有问题,好好的计算机科学,不推崇ACM、不培养GCJ,就知道考试至上,可是考第一又能咋样?还不是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废物!”
方华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林棠怼他:“不想发言就闭嘴吧!”
黄清这个二愣子,挠着头表示莫名其妙。
谭兮在桌子下面握了握袁蔓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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