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风雨交加,雷霆万钧。
一月之中,民间有十五月亮十六圆的说法,日子临近了中旬,按说今夜的月亮也该渐显圆满,却让一场风雨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伴随着能瞬间照亮人间的强烈白光,与之相配的又是“轰隆隆”的一声巨雷,犹如天崩地裂那般,顿时响彻大地,惊起了万物。
流光被这一声响雷惊醒,意识朦胧间,皱着眉头伸手推开压在身上的衾被,从偌大的床榻上坐起身来透透气。其实早在昨日,柔树就抱着新被子进来说要给她换掉过冬的那一床厚被子。
因众人都怕之后还会倒春寒,等到突然冷起来再忙手忙脚地来准备就容易受凉感冒了,所以旧被子也还没被撤走,就叠好堆在了床的里内一侧。今晚盖的就是那张薄被,在她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汗,醒来双手掌心都是湿津津的,伸出被外还能看到冒着热气。
刚醒来时昏头昏脑的,脑袋里还是混沌一片,刚刚做了什么梦,梦见了什么人,又是什么事,流光已然全部不记得了,就连做过一个如此漫长的梦,也忘记了,只觉中途醒来,内心满当,且不胜烦躁。
除却还在婴孩时,世人怕不是只有在难得的熟睡之时,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清醒时的万般蹉跎皆于此刻忘却得一干二净,得到的是头脑清明时从未有过的安宁。
什么都不必牵挂忧心,什么都不用算计与谋划,现实中内心深处祈求的一切,在梦境里都是好好的,不必挂心,要做的也只需随着梦境飘飘荡荡,四方任凭游走。
可是在这一觉黄粱醒来,一睁眼却要面对接踵而来的那一桩又一件,就更显得苦恼不堪,一个人有如困兽一般,被这人世间的道道枷锁团团困住,嚎叫,挣扎,脱身不得法,最终只得抛掉天性呆坐在牢笼中,整日做着为了生存的种种,终于在夜深人静无事可做时能有机会痴痴望着牢笼顶,想着若是有了自由,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人嘛,活着,总要付出点代价,若期间还想再得到点什么,就更要舍弃一些原先珍视的了。
她举着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向窗子的方向——没有光透进来,天还没亮。
窗边一双烛台早早就熄灭了,在雨夜里,周遭还有微弱的光线,却惨淡。
窗台下空置的高花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瓶插好的花,在那块留了一个轮廓明显的黑影,而瓶中插着时下的鲜花,修长优美的花枝向四方招展着,看着好似镜台前妆成的女子瘦削的背影,即便还未完全清醒,也觉得煞是好看。流光见到它,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
而在她平日里常坐的桌案前,摊开了的书页上压了一朵新鲜采摘的粉杜鹃,正静静躺在密密麻麻的楷书墨字上,那杜鹃还是半开的骨朵,重重娇嫩的花瓣几近透明。
颜色浅淡的物件,哪怕是在周围不大光亮时也很容易被人看到。
意识开始回笼,流光逐渐能想出点什么,心中也涌起一丝丝暖融,让粘着汗渐渐冷下来的身体重又变得温暖,充满四肢百骸的暖和,是绝对区别于被褥的烘热。
这时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人端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这个熟悉且多日不见的身影印证了正如她所想。
见她已经醒了,进来的人显然有些意外,可能面部表情也愣了一下,随后直起微躬的背。
卧房里内空间泛着幽暗的微光,这一点小灯出现后四周好像更暗了,仿佛所有的光明都集聚在了那灯一处。
“你醒了?”他一愣后回身将进来时的门掩上。
“嗯。”流光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加之久不开口,声音也变得粗重。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劲装,尽管布料显得粗糙,但是衣裳剪裁还算合身,他生得高大,四肢修长,不多也不少的肌肉让他身材匀称,什么衣裳上身都是极容易合衬的。走来时,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脚步却放得很轻,几乎是微不可闻。
虽然还没等到天光,但是此刻也清醒了大半,一旦睡意过去了,就不再觉得困了。
待人渐渐走近,流光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衣服上那些皱巴巴的褶皱,应是穿上许久也不曾换下才留下的痕迹。流光突然替他感到一阵心酸,人在江湖中漂泊,哪能再如同在家中一般,事事都能如心所愿,逼不得已要接受一些以前接受不了的事。
阿左看出来她难以掩藏的情绪,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打雷了,就过来看看。”阿左为自己深夜而来及时作出解释,心知有多少撒谎的成分,所以举止投足之间难免都有些生硬。
不知为何流光却没看出来,反而笑话他道:“我又不是怕雷的。”
流光也是刚坐起来,阿左进来时,她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整理,除了褶皱还有一丝凌乱,最明显的是白色寝衣袖子下面露出来一截手臂。
阿左走过来就侧身坐在了床边踏床的一个边角上,而她的绣鞋正放在踏床中央。这样坐着,坐在这里,阿左倒是觉得挺好的,四周黑漆漆一时找不来一张合适的凳子,这些天接连地在外不拘小节惯了,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
他将屋内唯一亮着的油灯放在了床头,突然而至的光晕映在拔步床上刻着的形态各异的小狮子和雕刻细致的绣球上,更显得它们活灵活现,有了真实的情感那般活泼可爱。
流光时常会羡慕画中的人像,或站或卧,一个姿势就是永远,面上笑着就不会再有悲伤,体态年轻就永不必体会到衰老的无奈,无病无痛,无灾无难,纵年月似溪水奔流不息,也能宁静安稳,不为外物左右。即便是书里的人物,要撑起整个故事,他的悲欢离合也都是既定。
转头看向附身木头上的小狮子,它们能够时时因戏耍着而欢乐,人却不能同一而论。
小窗外,树上的一片叶静静飘落,回旋着身姿,落在外面的窗台,像只墨绿色的蝴蝶翩翩飞落向一片绽放的花丛,亲吻着窗台。
那明明是片初春的新叶,却不知为何缘故,匆匆地结束了它在树上的宿命,远离它的一众兄弟姐妹,提早地落叶归根。今晚的夜色,掩盖了它不被人在意,其实悲伤的一生。
稍稍静默无言了小一片刻,随后,阿左毫无征兆地一把捉住流光的左手,随后撩起了她的袖子。
动作突然,但还算轻缓。
“阿右写给我的书信我都有收,但是却不能给即时你们回信,回来亲自跟你说。”
阿左向她解释道。而然之后的事,他不愿再讲,流光也没有问下去。
月余之前割下的伤口已经见好。
当时因为放不出足量的血,她在第一刀的位置上又加划了一刀,所以留下的创口既长又深,淌出来鲜血掺着所上的药粉,凝结成的血痂颜色怪异,现在到了脱痂的时候,血痂就蜷缩着,松松垮垮地粘在新长出来的皮肤上。
阿左为了将它看得清楚些,将油灯移到了自己身旁,索性就放在了床上,昏暗但柔和的光将他们笼在一个圈里,一时间让人觉得画面很是和谐美好。
“什么时候回来的?”流光被他抓住了一只手,盯得浑身不自在,决计说点什么打破这种诡异的氛围。
“回来有一会儿了,放下些东西就过来了,不想等到天亮。我今天就在城中,一办完事情,师伯便允了我先行离开。”
踏床低矮,阿左屈身坐在上面自然比坐在床榻上的流光要低上一个头不止。如此一来,阿左抬起头看着她就露出了一线下眼白,火光沉沉,那双多年熟悉的眼睛,突然让这张脸带着几分难言的可怖。
不过,那种让她感觉到怪异的感觉一转而逝。
“你是说,师伯现如今逗留新安?”听到阿左偶然说到的话,流光激动得下意识的就要抽回手。
但是阿左并没有就此轻易地松开手,他依旧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牢牢拉着她的手腕上方:“不止新安城,如今的师伯不再像从前那样只甘心偏安一隅,这段日子他都亲自带人往来于大良帝都以及其周边各座主要城池之间。这次应该是有大买卖上门了。”
“那师父的事……师伯他又是怎么说?”
她试探着询问,希望知道师伯的态度,希望他能够念及与师父昔日的同门师兄弟情谊,出手拉他们一把,同时又担心听到对师父不利的消息。
“他什么也没说。”阿左面无表情地回答她。
果然,如她先前所设想。可是既然话出了口,她仍旧不甘心就此放过这条纤细脆弱稻草。
“不必亲自去了。”
阿左不忍心,但还是打断她尚未说出口话语,继续说道:“但是他让我转告你,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故人们自会有一场会面。”
反复确认她的左手并没有伤到筋骨根本,只是再过数日就能痊愈,留下的疤痕也会随着日子渐久变淡,直到完全消失,若是实在伤得太深,伤痕太明显,久而不散,就再用些淡疤的药膏。
想完这些,阿左才将她的手臂放回到原处,顺便掀起被子的一角仔细地盖好,以免受了风寒折腾人。
“你小时,师伯曾想让你下山,但是你最后留在了山上。”阿左适当地斟酌着开口,好似真的闲聊一般随意。
“这和师父有什么关系?”流光抬起头道,双目之中写尽愕然,不过她也知道现在和阿左说这些并不能解决问题,复又低下头。
“你也知道师伯他心气高。”是气量小,而且还会装腔作势。
等待时机……
等待时机。
也许这件事情过后就是时机,就能会面。
流光想起昨晚外出得到的最新消息,于是回归正题,马上告诉他十五那日的尉府家宴,尉铮会回来,有口讯传来,说务必要在明日有所行动。
“十五那日一定能见到他。”流光笃定地对他说。
“今日,最迟在午后我们就动手。”
房间里陷入一种突然的沉默,阿左看向她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尉铮在前一日已经启程回返,十四一早他就回来了。”
“原来这样。”流光垂下眼细细打算着,“既然你有收到阿右的书信,肯定也知道你去了多久,我们两人在尉府里就像局外人一样赋闲多久。”
“那边一向行事谨小慎微,这次大有破釜沉舟之势,可能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又或者他们是在等着什么,而现在到了。”
“看着吧,这大良,就要在我们眼前变天了。”
她大概地分析着面前的形势,俗话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可能就是其中一个洞穴的挖掘者,话到此处,流光顿了几顿。
“阿左,看来我们要亲自动手了,给这场风雨添声加势,也算不枉我们下山一趟。”
“好。”他言简意赅,阿左向来对她的决定是没有任何异议的。
阿左早就看见她手腕上的新镯子了,虽然屋子里那么黑,但是刚刚借了些光,它就像流动的血液,油灯微薄的光一旦照在上面就如同有了灵性,复活了一般。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也难怪他这么执意要送给她。
临走出房门时,虽然总是觉得不自在,他还是特意回过头对她赞道:
“挺好的。”
在她一直以来的印象里,阿左性格温柔内敛,虽不同于阿右那样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肚子里藏不住事,但此时他口中说的也是心里想说的话,没有任何语言之外的深意。
他的这句话使得流光抬起自己的手,也看着它,却不以为然。
“能有什么用处?”在她眼中这不过跟有绣花的荷包香囊一类的饰物一般,不让自己穿的一身显得太素净了。
原先他们来的时候只计划了短时间的行程,但实际上却在这里待了许久,未来如何,仍然不可知,但是能确定的是,暂时是回不去了。既然顶着县令小姐的名字,怎么也不能丢了官家作派,戴些繁琐的东西才不至于让人怀疑。
况且,她素来不喜欢色彩浓艳的衣裳,戴着它正好配浅淡些的衣物,头上的步摇簪子也因此尽挑着简单的,如此正和她意,一举多得,甚好。
“好看。”
“那就是没有用处了。”
这回,他没有再说话。
“这次到我去了。”阿左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他们即将面临的问题上面。
流光一时反应不过来,遂沉默不语。
说话时,刚刚回来的阿左已经站在了门外,他的一只手虚扶着门框,清冷的夜色让他的半边身子都隐进了黑暗之中,整张脸也因为背光看不真切了。
就这样,黑黑的一个人影立在她的房门前与她对话。
阿左这次与他们分别之后再回来,与以往似是有了什么不同,但是她一时又说不上来,也许只是这段时日来常常会有的错觉。
“为什么?”流光往着他在的方向哑然,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是他确实站在那里仔细认真地留意听着。
“人一多,我们到那时就未必能全身而退了,就这样吧。老大,再睡会儿吧,我也先回去睡了。”
阿左走后,他带过来的那一盏油灯就这样被留在了流光房中。
还和这些年存的习惯一样,即便知道出门之后注定是要风里来雨里去,阿左也从来不打灯笼,不撑伞,嫌它们是累赘,用得累手累脚,做起事来笨手笨脚不得方便。
那一点小灯放置在了插花瓷瓶的旁边,远远的,亮在别处。
阿左来时的路上有它,回去的时候路上就只有一片不甚明亮的天色。
这一个月里的音信全无,虽然事先就知道阿左只身去了师伯那边,但是实际上他都做了些什么,无人得知,又是为了什么不能说,不愿意说,更是不得而知。
在那边都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谜像株长着根根坚硬的刺的仙人掌,在眼前的情况下,心里下意识的第一感觉让她躲开,不敢轻易前去触摸。
那一种的担心,就好像,那株仙人掌的附近若是隐藏着炸药,靠近这一步就会触发一连串的机关,会被炸得面目全非一样。
流光闭目,仰向背后的软绵绵的枕头,一切放后,等到师父的事情解决,既然事关师伯,之后若是得到师父的吩咐,她再去触碰,而现在,她选择放手去信任他。
她变得像只遇到危险了的鸵鸟一样,宁愿把脑袋埋进沙子里,骗人骗己,也不愿意去直面它,去一探究竟,问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水落石出,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明明,她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算不上坚不可摧,但也不柔弱。
至此,她的懦弱,在此时此刻被放到了最大。
------题外话------
明日一战,值得期待
看文愉快~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