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兮推开院门,迎面跟突然冒出来的贺玄撞了个踉跄。
贺玄抱紧了团子迅速站稳脚跟,身后秋雨绵密正有变大的趋势,长风灌入街道,呼啦啦钻入他的乌色衣袖。鬼王是不惧冷的,但贺玄脸色却比平日还要苍白几分。他眉心紧蹙,嘴唇微抿了抿又平直成一条线。唯有那双眼睛,真挚了透,刮出一层又一层镌刻褶皱的水漪。
“贺公子?”
“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原以为只是普通的低烧,可郎中说他根本没什么--你能帮我看看他么?”贺玄垂目看着孩童,展兮走上前,掌心触在青玄滚热的额头上,道:“不是发烧,大概是什么副作用。”
“副作用?”
“都怪程雨那该死的小白痴。”展兮低低骂了句,返身跨进庭院,冲正在无聊逗兔子玩儿的展言道:“你先替我去先生那儿应付会儿,我现在有点事要处理……展言你听到没?!”
“听到啦听到啦!我又不是耳聋!”展言用同样大的声音回道,丢了胡萝卜,拿着伞翻身跳下二楼,不料这一跳,竟直接踩进了夕颜两日前刚弄好的菜地,泥土混着雨水黏到他裤脚上,看起来糟糕透顶。他嫌恶地‘嘶’了一声,快步迈出菜地,“我换身衣服再去!”
展兮回头道:“贺公子,你怕是要把幺儿放在我这儿几日了。”
贺玄脸上一下子跃起些许色彩,打亮了原本显尽冷郁的眉目,他心中疑惑,随展兮步入落着雨丝的庭院,视线扫过方才被踩得耷拉了脑袋的苗儿,往前走了几步又嗅到股淡淡的酒香,他道:“青玄?”
贺玄想,神仙的年纪都好几百了,青玄怎么才是个幺儿?
展兮道:“才一岁嘛,看起来好小一只。”
语气理所当然,仿佛从不知道师青玄是个神仙。
抵达三楼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展兮抱过师青玄。
那颗软软白白的小团子从贺玄的臂弯滚进了另一个臂弯,如同口渴之人从凉快的水里被人硬扯上岸,头顶打下大面积烈阳,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只想要快快回到大冰山的怀抱。
于是--
师青玄下意识伸手扯住了贺玄的袖角,眉心一点朱砂边上扩出几圈褶皱。他努力睁开眼睛,嘴里咿咿呀呀说着道不清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贺玄,像在苦兮兮地请求他不要走掉。
展兮心道:“果真是热昏头了。”
未经科研院二次检验的科技魔法只能算个半成品,其副作用寻常人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幸好师青玄有仙人之躯皈依,暂无大碍。展兮把小青玄抱进房间合上门,垂下眼帘便对上他一双盛满水光的大眼睛,她点了点他的脸蛋,哄道:“幺儿乖,等你好了再回家。”
师青玄扁着嘴,握住她的食指放到嘴边,一口咬了下去,婴儿般吮吸了一下,就挪开手指,动声欲泣。
展兮心想这幺儿的泪腺真是发达眼泪真是神极,一哭,就好像全世界都欺负了他一样。她将孩童平放在床上,退后两步,脚底旋即遁起一圈法阵。这法阵随展兮体内的纳米粒子运行而不停转动,整个房间在时深时浅的光晕中静默数秒,案台上被压着的纸页翻起一角,直至光晕散去才落下。
青玄脸上的红晕很快褪去,回归健康的白皙肤色。展兮的神情只稍微松了松,转瞬又是乌云密布阴雨连绵,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必须得逮住那个搞事的小白痴。
推开门,长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怀里揣着只同样白白软软的团子。门外的二人原本大概是在说话,展兮只听到‘什么时候还钱’六个字,花城便住了嘴,转过头来看她--满脸都写着高[bu]兴[shuang]。
展兮嘴角抽搐道:“怎么又多了个--”不对应该说我为啥总在大白天撞鬼?
还一撞就是两只。
你俩提前约好的么?我真是见了鬼了。
“如何?”
“无碍了。”展兮把团子还给贺玄,面向有钱的小吃城城主,道:“太子殿下什么情况?”
“这同样是我想知道的。”花城道,眼角微弯眸中含笑--笑是冷笑,直叫人心悸。缩成一颗白团的小谢怜侧了侧身子,朝展兮伸出手,花城面不改色地将手臂往前挪了挪,展兮会意,顺着这慷慨的动作抱过了小谢怜。
“姐姐。”奶声奶气,听得花城很是羡慕嫉妒恨。
他喊谢怜作哥哥,最宝贝的哥哥此时却喊着人家作姐姐?
花城笑容愈发灿烂,冷得盖过极地冰雪,旁侧贺玄贴着春暖花开背景图与师青玄逗乐,两方之间的鲜明对比让展兮颇为恶寒。还是那句话,真是见了鬼了,活久见活久见。
小谢怜抱着展兮的脖子一口亲上她脸颊,啵得一声。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硬是扛下了花城主的魔鬼凝视,道:“别急别急,只要找到施法者就有法子,那小白痴……别、别亲了……好了好了随便你亲,别掉眼泪了。”
花城:“……”
*
展言干杵在一群三大姑八大婆中显得异常格格不入,满脸堆笑地应付完大婶们‘年方几何’之类的问题,他闪进学堂拎起薛洋的后领,摇头道:“我姐的二号宝贝弟弟,咱回家了。”
薛洋抬起小脸看着展言,后者看到小家伙脸上的两块青色,当即变了脸色,道:“你是不是在学校跟人家打架了?我的天到底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对这么好的皮肤下手!太暴殄天物了!你们老师在哪儿,我得去跟他理论理论!”
跟放连环珠似的噼里啪啦狂轰滥炸,薛洋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从展言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男音:“原来那小乞丐是被你们家捡了去。”
尾音附一句--呵。苛刻至极,高高在上。
展言特不爽。
“嘿我去,你个小白脸大白天的睁眼怎么净说瞎话呢?”
展言瞪向说话的那人,脑子里扎堆且快喷涌而出的…话在瞧见那人面容时猛地拐了个弯直球打回太阳系,沉默了一下,展言扬起下巴,傲慢道:“别以为是跟葱就能乱讲话,我家宝贝弟弟哪轮得到你来搬口弄舌。”
那人仍是单字:“哼。”
展言正要发作,薛洋却扯住他的袖角,道:“是我打的。”
展言回头:“?”
薛洋抬着脸,目光清明通透,重复道:“白麟是我打的。”
“白麟是什么东西。”展言脱口而出,并未觉察到此言不谨,他转而道:“算了不管了,先回家上药贴几个创可贴,不然咱俩都得被我姐骂死。”
“慢着。”白清尘道,“打了人,道完歉再走。”
“道歉?你不也乘了口舌之快?”展言翻个白眼,心里嘀咕道:“古人就是麻烦。”
修罗场正在发酵,这时夫子一脚插了进来,捣了双方气场。经由白胡夫子说明,展言决定坐下来和白家大少爷和和气气地喝杯茶,再好好计较一番。只是两方都冷着脸,最后展言烦得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总而言之,你的白痴弟弟侮辱了我家宝贝弟弟,阿洋反手打回去--扯平,你还在这儿瞎废话什么劲?要道歉…有本事就去找我姐!”看她不一刀子劈了你喂DOG?
展言一挥袖子拎走了薛洋,甩下一个不负责任的背影。撑伞挡雨,被夹在腋下的团子抬起乌黑的脑袋,道:“姐姐会生气么?”
像是放凉了的糯米糕的声音入耳,展言默不作声地到小贩那儿买了串糖葫芦,自个儿先咬了颗糖衣山楂,才把剩余的递给薛洋。团子保持着被夹的动作老半天了,神情有些郁闷,接过糖葫芦却难以下口。但见展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便低下头咬了颗糖山楂安静嚼着,不敢再打扰。
“我姐啊--会更气你脸上的伤。‘你没错’,她会这样告诉你。‘事出有因,不过是揍了个没家教的混小子而已’,小时候我姐跟人家打架的时候,我大姐是这么说的。后来我跟人家打架,我姐也是这样安慰我,反正我们家的人都不是很喜欢批评小孩子。”
“别怕,又不会扔了你不管。我姐脾气差,可对小孩儿…还是挺负责任的。”
--尤其是半点儿大的小团子。
--我看她都想直接把江宗主家的阿凌和贺公子家的青玄拐回家自己养了。
展言走进一家医馆,药香充盈在鼻腔,他把薛洋放到椅子上,喊了声大夫,没人应。转身想看看薛洋脸上的伤,这小团子却吃糖葫芦吃得甚欢,仿佛身上的那些痕迹都是假伤。展言心道:“哎完了完了,估计长大后又是个像我姐那样没心没肺的主儿。”
展言遥想过去和未来,不禁给薛洋捏了把冷汗。
展兮是展子妍亲手带大的,虽不是亲姐妹,但比亲姐妹更甚,所以两个人脑构造都差不多。展言只是担心宝贝弟弟会被带成第二个展兮。
嗜酒如命。
武力解决问题。
四处拈花惹草。
……
光是想想就好心塞。
展言拍了拍脸,喊道:“大夫人呢?!还做不做生意了?!”
*
天大白,展兮正坐在院里石凳上等着展言,眉心拧着股怒气。
院门微动,似有银铃之声作响。展兮抄起桌上那本书直直飞过去,嗖地如支箭矢,门推开,那本飞出的书籍竖着身,眼看着马上就要蹿出愈敞愈大的门缝,狠狠敲在对方脑子上--却被一只手稳稳擒住了。
展兮一愣,正想着展言这货是不是背着她偷偷习武了,江澄随即将门推开了。展兮神色微变。那铃声原是江宗主腰间的九瓣莲银铃受风动传来的,此时江澄正垂眼瞅着手里那本不着调的市井之书,忽地朝展兮射去一道视线,凛冽至极。展兮登时有种倒抽口气的感觉。
“那本书不是我买的。”展兮面无表情,满脸正直,浑身散发毫不歪斜的君子之气。
江澄漫不经心地随手往旁侧一丢,黄皮书便稳稳当当磕在了垃圾桶底部。展兮起身喝茶,饮下才发觉隔夜的茶着实冰冷,心里直咒着某个把一堆烂书仍在自己家的程傻子,边道:“江先生有事?”
“没事。”江澄说道,走到盆栽前折了朵多肉植物的花搁手里把玩着。
“嗯?”展兮反应过来,盯着江澄的目光像在看搞笑演员,怔愣片刻,刻意笑道:“总不能大早上的找我喝酒吧?”
“你想喝酒?”江澄瞬间摘了‘我很无聊’的表情,“我正好有个朋友,祖上都是酿酒的,酿出的酒不输姑苏城里的天子笑。他今日大概已经到了皇城,你若是想尝个痛快,我可带你一同去。”
“既是酿酒的师父,我自然是来者不拒。”展兮这‘酒仙’答得爽快,江澄眼角几乎要溢出微微笑意。
哪知,展兮前脚刚迈出去,又快速收了回来,“不行不行,我正在办正事儿。展言那小子不知道把洋洋带到哪儿去了,我得等他们回来。”
江澄又显得很无聊了,坐到石凳上为自己倒了杯茶。展兮还来不及提醒江澄那是冷茶,他已一口饮下,脸色不出所料变得有些难看,他只好放下茶杯,道:“大概是在医馆。”
展兮眉梢微挑,一字一顿道:“医--馆?”
江宗主从展兮手指的泛白程度推测出,展言可能要完。
房中突然炸出小孩儿的哭声。
江澄:“??”
展兮:“……”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