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沈澈不得圣心, 在宫中过久了透明人的生活,和旺儿、老嬷嬷可谓是相依为命,顾柔嘉虽然敬着老嬷嬷,却不知此人来历。现下听了沈澈声音里又惊又喜,大抵也多了几分揣测, 试探着问:“老嬷嬷往日是伺候母妃的, 是不是?”
“算不上伺候。”沈澈摇头,只给顾柔嘉解释, “当年父皇赐死了泰半知情之人,母妃的贴身女官、内侍也无一幸免。老嬷嬷彼时是母妃宫中的四等宫女, 因并不近身伺候, 这才保住性命。然而母妃被赐死之后, 凡是在她身边的人无一不被人避如蛇蝎,也包括我在内, 是老嬷嬷自请到我身边伺候, 父皇也没有说什么。”
他轻描淡写的就说完了那段被人漠视的日子, 但是其中的艰辛又怎是言语能表述清楚的?想到初遇之时他那单薄的衣衫,顾柔嘉心酸非常, 握紧了他的手。一见她皱着小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澈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把玩着她的小手,低沉的嗓音如酒一般让人心醉:“都过去了, 我现在有你, 有宝宝, 咱们一家子在一起,就是有什么,也都能熬过去的。”
顾柔嘉抿出一个乖顺的笑容来,牵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他的手那样凉,好像能透过衣衫传过来,冷得肌肤起栗,但顾柔嘉心中暖流纵横,好似吃了一碗滚滚的姜汤,暖得心眼里都洋溢着欢喜来:“我和宝宝总是会在你身边,不管再难,咱们一家子在一起就好。”
不多时旺儿就将老嬷嬷领了来,自沈澈封王建府,老嬷嬷和旺儿也都到了九王府中。往日艰难,她可谓是半伺候半抚养,陪着沈澈长大,因而很有体面,一身罗绮,虽说比在宫中时长了些年岁,但竟显得年轻了不少。
双方见了礼,老嬷嬷就要坐在那矮金裹脚杌子上,明月笑着端了紫檀木交椅来:“嬷嬷膝上不好,还是坐这个,免得屈膝腿疼,一会子殿下和王妃定要骂我们不知伺候。”
老嬷嬷再三推辞,到底拗不过,也就坐了。沈澈索性单刀直入,问道:“当年母妃的事,我年岁还小,确实记不大清楚了,但嬷嬷那时还在母妃宫中,可知道一些内情?”
他声音轻轻的,好像怕惊吓到了老嬷嬷,但后者登时瞪大了双眼,身子竟如筛糠一般抖落起来,脸上也渐渐褪去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好似随时都要厥过去。念及老嬷嬷时而迷怔,顾柔嘉有些丧气,还是问了一句:“嬷嬷?”
“有鬼,有鬼啊。”因为惊恐,老嬷嬷的瞳孔都在颤动,足以见得她的后怕,“殿下,娘娘给人陷害,死不瞑目,化成厉鬼了。”
因重生之故,顾柔嘉对于鬼神之说何等笃信,加之有孕在身,更是愈发小心谨慎,现下一听“厉鬼”二字,下意识护住小腹。沈澈紧紧蹙眉,声音中满是不容回绝:“鬼是什么样的?嬷嬷见过母妃的鬼魂?”
老嬷嬷身子抖得更是厉害了:“是先帝陛下下旨封宫那日,我们都见到了,烧尽的炭盆里有娘娘的眼珠子,血淋淋的。娘娘死不瞑目,泣血成珠。”
只听得心跳咚咚如同擂鼓,顾柔嘉看着老嬷嬷,不知她说的是确有其事还是又一次迷怔起来。沈澈曾说过,宸妃的尸体是被偷偷送出宫,安葬在小山谷中,那这眼珠子又是什么东西?
脑中千回百转,顾柔嘉顿时浮出一个怕人的念头来,却也不敢当着老嬷嬷说出来,沈澈亦是蹙眉,只亲自端了热茶来安抚老嬷嬷情绪。老嬷嬷吃了茶,脸色渐渐红润,沈澈才问道:“我还记得,母妃有孕之时极为得宠,父皇赐了不少物件给她安胎,只是我年岁小,有些记不真切了,嬷嬷彼时在母妃宫中,可曾有所耳闻?”
老嬷嬷年岁大了,精神本就不济,加之方才惊恐,现下更是显而易见的疲倦。细细的想了一阵子,才摇头:“当年老奴不过是四等洒扫宫女,寻常时候连殿也进不得,只是听交好的小宫女说娘娘有一只嵌鸽血红虾须镯,从不离身的。”
沈澈蹙眉颔首:“不错,我也隐隐记得,母妃有一个镯子,她很是喜欢。”哪怕年岁小,沈澈也记得,昔年宸妃的确最为喜欢一个红艳艳的宝石手镯。那时母妃抱着他,笑着说:“母妃不是喜欢这个镯子,是喜欢父皇的心意。”
那时母妃好美,若非尽得一个男人的全部宠爱和敬重,是不会有那样的幸福神态的。若非她真的喜欢这个亦夫亦父的男人,也不会在白绫绞上脖子的时候,还笑着对自己摇头,让自己不要恨父皇。
屋中一时静默不语,明月与旺儿送了老嬷嬷回去,顾柔嘉拉着他的手:“那虾须镯母妃从不离身,若是给人做了手脚,必然侵蚀母妃的身子。”她说到这里,坐到沈澈身边,声音更低,“你说、你说那血淋淋的眼珠子,会不会、会不会是……”
“嘉嘉当真信这世上有鬼?”沈澈问道,他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尽管曾经险些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妖怪,但自从得知那是人为之后,沈澈就愈发的不信这些了,只是转头看向顾柔嘉,见她欲言又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那所谓血淋淋的眼珠,其实是辰砂?”
*
为着沈澈禁足之事,早在京中掀起巨浪来,何况顾柔嘉怀有身孕,顾家二老心疼女儿,早早地就来探望过,一家人几乎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尚且是顾鸿影劝了许久,这才勉强止了眼泪,坐在一起说了好久的话。
顾夫人摇头直叹:“你姐姐陷在了宫里,我本想着九王与你两情相悦,总会好一些。谁想又有贼人这般中伤九王。流言一日不解,你夫妻二人就一日没有好日子,何况你哥哥没什么成算,阿芷的婚事也难免耽搁了。”
为着姻亲二字,顾家也被牵连得厉害,顾鸿影自不必说,温含芷借居在顾家,自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婚事必然也会被影响。
许是看出顾柔嘉心中有愧,温含芷笑着去摸她的肚子:“既是要做娘的人了,就该每日欢欢喜喜的,这样愁眉苦脸,岂不是要孩子与你一起哭丧着脸?”
她笑得和往日一般,温婉而柔弱,只是她似乎瘦了一些,轮廓竟刚毅了不少,眉眼间的怯弱之色也弱了许多,仿佛那个曾经逆来顺受的姑娘从来不曾存在一般。
顾柔嘉忽的笑了,伸手去捏温含芷的小脸:“阿芷如今越发的美了。”
温含芷脸色猛然胀红,啐了她一口,低头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你这破嘴,怎么这样轻浮?”
偏巧顾鸿影正好进来,见温含芷粉面含春,喉中一紧,笑着说:“可不是呢,阿芷是越来越漂亮了。”
温含芷脸上要烧起来,眼波盈盈的剜了他一眼,声音脆脆的:“你们兄妹就会欺负我。”
今年的雪下得很早,才九月中旬,就洋洋洒洒的撒下一场雪来,天地间莹白的一片素色,颇有几分穆色。马车晃悠悠的碾过青石街道,那薄薄的一层雪珠在车轮下发出喑哑的声音,听来让人生出恍惚感,如置身空旷的寺庙之中,只余空灵。
自有孕以来,她胃口很好,小脸都圆了几分。因皇后虎视眈眈,沈澈将她吃食用度看得极紧,所有都必须过自己的眼,否则绝不让顾柔嘉近身,以免让皇后有机可乘。她今日吃了两碗鸡丝肉粥,又吃了半个糖馒头,这才喜滋滋的上了马车,抱着手炉缩在沈澈怀里安眠。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宫门,皇宫的金顶朱墙蒙上了一层白雪,更显庄严肃穆。御林军在宫门前值守,见马车过来,已有人迎上来查看。旺儿只是笑了笑:“九王殿下和王妃娘娘进宫去向贵妃问安。”
那迎上来的御林军“嗯”了一声,哪怕对沈澈避之不及,但齐修远勒令过不可将慢待沈澈夫妻二人,例行公事查了腰牌,这才要放人进去。还未进去,就听门中有人声过来。循声看去。只见许多人簇拥着一辆装饰极为华贵的马车过来,上面以赤金装饰飞凤图案,车门前一左一右坠着两个小巧玲珑的香囊,随着马车晃动,荡出馥郁的香气来。
旺儿只示意马车先行等候,对面飞凤车中传来稳重而温和的声音:“是谁在门前等候?”
车旁女官笑道:“是九王府的旺公公,想是九王妃进宫探望贵妃呢。”又轻手轻脚的推开车门,皇后一袭盛装坐在其中,发中一副累丝金凤,衬得气度高贵,只是盛装之下,也掩盖不住她的老态和憔悴。沈奕接连几月昏迷不醒,时有病重,让她这做娘的感同身受,身子也因此而败了下来。
将顾柔嘉放在小榻上,沈澈推开车门,向皇后行了一礼,疏离而冷淡:“皇嫂。”
“本宫好久不见九弟了,九弟清减了些。”皇后微笑着,将沈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面带关切之意,如疼爱弱弟的长嫂,“流言无忌,九弟要多多保养才是,弟妹初初有孕,难免多思,九弟可要好生陪她,来日生个大胖小子,也是很好的。”
若不知她底细,谁又知道她是如此阴险的人,桩桩件件,皆是要人性命。前些日子皇帝要赐顾柔嘉红花落胎,若说不是皇后的手笔,沈澈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苍白的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沈澈瞥了皇后一眼,冷冷道:“不劳皇嫂费心,太子重病,皇嫂爱子心切,免不得多费些心思。只愿太子能够痊愈,一恤皇嫂慈母之心。”
听他提到沈奕,皇后目光陡然深沉起来,依旧笑得极为温婉,温言道:“你侄儿知道你的心意,定然也很欢喜的。”沈澈颔首,正要进马车,身后忽然传来皇后略有些阴沉的嗓音:“九弟和弟妹感情这样好,可当真让人羡慕,如今姑祖母、寿王叔公叔婆,还有齐家为了九弟斡旋了不少。只是这流言若是迟迟不解……弟妹腹中的孩子,哪怕生出来了,妖孽也是活不长久的。”她说得轻柔,沈澈转头,迎上皇后的笑容,“本宫听说,妖孽是会吸食母体精力的,九弟可要好生看顾弟妹。”
“本王说了,不劳皇后挂心。”沈澈笑了笑,头也不回的进了马车,“还请皇后听清楚了,本王的王妃若有半点不妥,太子只怕也好不了,皇后母仪天下,也该体谅娘家的难处。”
他只进了马车,皇后笑得如同戴上了面具,飞凤车的门缓缓合上。从缝隙中透进几分光辉来,皇后的脸在晦明变化中看来那样的阴鸷,只问身边的女官道:“都料理好了么?”
“回娘娘的话,婢子问过知情人了,说是没有用尽的朱砂早在封宫那日就扔在炭盆中,和灰烬一起装走了。”因掌事女官重伤,皇后身边换了一个年轻的女官,她看来极为伶俐,眼角眉梢都透着精明,“至于旁的东西,未免打草惊蛇,都原封不动放在宸妃宫中,如今时间那样长,想来已经消失殆尽了。”
皇后“嗯”了一声,笑容高深莫测:“本宫如今也就仰仗你了。”
年轻女官轻快的应了一声,笑盈盈的,带着狡黠。
那头沈澈才进了马车,将顾柔嘉重新抱在怀里,他动作很轻,唯恐惊醒她。他视若瑰宝的女孩儿,让她如此担惊受怕已然让沈澈愧疚于心,若是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沈澈岂能原谅自己?
只是才将她抱在怀里,顾柔嘉就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的问道:“方才在与谁说话?”
“没有谁,不过是齐将军关照过的兵士罢了。”轻轻的吻了吻她的小脸,沈澈将她抱在怀里,又让人在手炉里添了炭火,“再睡一会子可好?”
顾柔嘉笑着去搂沈澈的脖子:“不睡了,一会子在姐姐那里睡。”她说着,将小脸埋在沈澈颈窝,还有些惺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澈手臂一僵,复轻轻的叹:“我怎会有什么瞒着你?”他说到这里,目光深沉,“嘉嘉,答应我,不拘什么事,你都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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