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杂货铺

    
    跨入小院，第五曼胸口的长剑碎裂，颈上伤痕愈合，恢复成生前的面貌和状态。
    但她对此毫不惊奇，或者说，毫不在意。因为她的心已经被恨意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情绪了。
    程初方坐回矮几后，第五曼则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仪态优雅端方，可见家教良好。
    两人有片刻的相顾无言。
    程初方手边没有白玉杯，没有银河水，自然无法再学那道模糊身影的动作。于是她退而求其次，挺直腰背，双手交握搭在摊开的契约书上，尽量摆开从容不迫的架势，和第五曼相对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关于随缘杂货铺，她觉得自己还没这位顾客了解得多。
    好在第五曼足够知情识趣，并未让满头雾水的新晋店主为难，整理好语言后，便将自己的经历和来意娓娓道来。
    第五曼，十六岁，星河大陆古武世家嫡女。
    关于自己，她只有这么一句短短的介绍，剩下的全部是最近一年中她自身字字染血的惨痛经历。
    第五曼出生于一个辉煌的古武世家，上有疼爱自己的双亲，下有将自己视如珍宝的长兄。仪表堂堂，天赋异禀，可谓集万千光彩于一身，放眼整片大陆，没有任何同龄人能够与她比肩。
    她是灿烂的星辰，是高远的风，是完美的化身。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会登临绝巅，会成为古武领域的皇者。亲人对她寄予厚望，朋友崇拜喜爱她，她的世界里都是光明，没有一点黑暗。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楚溱。
    第五家和楚家两家交好数百年，第五曼与楚溱从小一起长大，早早便定下婚约，只待二人成年后即可成亲。二人皆是天才，又家世相当，他们的结合一直被认为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第五曼也以为自己会和楚溱永远在一起。
    她甚至设想好了日后的一切。
    她会给楚溱最盛大的婚礼，最幸福的生活，还有最崇高的荣光。只要楚溱想要，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她也会想办法摘下送给他。
    第五曼武道天赋极高，年纪轻轻便自创了三招剑法，其中一招名为红梅飘雪，正是为了让生于南方的楚溱一睹红梅凌霜的美景所创。
    不知有多少人感动于她的痴情，只恨自己不是楚溱，而她则以为楚溱也爱她。
    奈何每个故事都有一个“但是”。
    楚溱待第五曼从来如长姐，敬重有余，喜爱不足，从知道情爱之事起便犹豫着何时向第五曼提出解除婚约。他的犹豫是因为不忍，不忍破坏两家关系，不忍第五曼难过，可这份不忍敌不过少年的情窦初开。
    在一个飘雪的夜晚，楚溱遇到了第五家新收的家仆顾杨，两人一见钟情，瞒着第五曼，瞒着所有人，迅速陷入了爱河。
    为了顾杨，楚溱在英雄大会上提出解除婚约，让第五家和第五曼颜面扫地。
    为了顾杨，楚溱偷盗两家绝学，一再利用第五曼对他的爱，逼迫她传授顾杨武功。
    为了顾杨，他害第五曼被顾家仇敌一剑穿心，命丧家门前……
    最可笑的是，第五曼的长兄也爱上了顾杨，在她遭遇追杀时多次以家族名义出手相护，以至于将第五家上下五百口人拖入地狱。
    在第五曼死的那天，第五家惨遭灭门。
    “我自认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尤其是楚溱。他要退婚，我允了。他求我传顾杨武功，我传了。他要我救顾杨，我也救了。我的死，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情至激烈处，第五曼反而冷静得骇人，只有眼中的火焰诉说着她无法熄灭的怨恨，“我真正恨的，是我长兄。到底是怎样疯狂的爱，让他为保顾杨害我第五家满门诛绝？那也是他的家，是养育他的地方！”
    说到此处，第五曼目眦欲裂，眼角几欲淌下血来：“父母惨死，亲朋尽丧，他午夜梦回难道不会被噩梦惊醒吗？他的良心难道不会受到谴责吗？这样可怕的过错是一句无心之失能够掩盖的吗？”
    “我真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哪怕他曾是疼我爱我的长兄！”
    第五曼捏紧的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桌面，那剧烈震动使程初方的手都微微发麻，同时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悲哀和绝望。
    心爱之人背叛，长兄害得全家满门尽灭，这种被吐槽过无数遍的虐文桥段真真切切作为现实在程初方面前展开时，她却完全没了吐槽的心情。
    第五曼的诉说，每个字都浸着毒滴着血。
    那是人间惨剧。
    程初方的心房被第五曼的情绪感染得隐隐作痛，痛斥某两人的话语也险些脱口而出。
    紧要关头，是掌下的契约书亮了一下，让她记起自己此刻的身份，才勉强绷住伪装，没有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趁第五曼忙着平复心绪，无暇顾及自己时，程初方闭了闭眼，将翻腾的怒意和感同身受的悲伤压制在心底，淡淡地道：“随缘杂货铺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顾客的愿望，您想好交易的内容了吗？”
    第五曼变回面无表情，眼含仇恨火焰的模样，点头道：“想好了。我要力量，我要可以让我亲手复仇的力量！”
    力量？
    程初方嘴里暗暗发苦，她可不知道怎么给予顾客力量，契约书里没写啊。
    内心慌得一批，但程初方表面依旧稳如老狗，又问：“那你要拿什么来换？本店只收顾客认为的最珍贵之物。”
    第五曼茫然地瞪大眼，继而苦涩一笑：“最珍贵……最珍贵之物，应该是我的灵魂吧。如今我孑然一身，唯一称得上宝贵的，便是这几两灵魂了，你们收吗？”
    契约书一亮，忽然弹开程初方的手自动翻到空白的一页，微弱金光溢出，蝇头小字快速填满了原先空白的纸张。
    程初方看了第五曼一眼，见她并未发觉契约书异样，猜想这种变化应该只有店主看得到，便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边看书上的内容边说：“灵魂……我们自然是收的，不过……”
    “不过什么？”第五曼问。
    “不过……”一目十行地扫完内容，程初方若有所思，“第五小姐真的不再想一想吗？你真的觉得你的灵魂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吗？”
    第五曼眉目低敛，除了眸底的火，身上其他地方皆如灰烬，“店主还看中什么，拿去便是，我只要力量。”
    “力量……”越看契约书，程初方的心情越是复杂，“冒昧地问一句，第五小姐可知道灭你满门的人是什么背景？”
    低垂的睫毛一颤，第五曼神色微凛：“我……我只知是顾杨的仇人，并不知其确切身份。”
    也来不及去查。
    此前，第五曼的理智被仇恨蒙蔽，无心思索仇敌的身份来历，只想着杀了她们，以血还血。此时经程初方一问，她才恍然惊觉，第五家毕竟是古武世家，放眼整片大陆也是有头有脸的存在，而自己虽年岁尚小，但武功不弱，怎会如此轻易就落败被杀，满门诛绝？
    程初方接着问：“第五小姐死后，第五家才惨遭灭门，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第五曼神色恍惚，魂体险些散开，喃喃道：“我死之后，因执念太过化为游魂，流连于家门前。见家宅变作残垣断壁，过往之人谈论起第五家遭灭门之事，便……”
    “所以，第五小姐并未亲眼目睹家难，断壁中也不见尸首？”程初方反问。
    “……是。不过我想，尸首应该是被官府之人带走了，破败的宅邸间也四处皆有血迹，传言应当不假。”有了困惑，第五曼的语气不免带上几分犹疑，想来注意到了当中的疑点，“店主是否知道什么？”
    迎上第五曼期待的目光，程初方心里苦笑，想着她自己都是云里雾里，哪里知道内情。
    当然，这种想法她肯定不能表露在外，还得装出“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就是不说”的高深模样。
    拿捏着高人姿态，程初方意味深长地道：“本店有规矩，不与意愿模糊之人做交易。第五小姐还是先解去心中疑虑，弄清楚自己所需何物，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再谈交易之事吧。”
    第五曼瞳仁黯淡，像一块砚台碎块沉沉地落在清澈的水底：“我何尝不想弄清来龙去脉，可我已经成了一缕游魂，如何行查探之举？”
    “本店宗旨为‘顾客至上’，第五小姐既有交易之心，便是小店顾客，指引顾客找到所需之物是小店本分。”程初方合上契约书，微笑着向第五曼点头道：“第五小姐，愿意回星河大陆一趟，查清你的疑惑吗？”
    第五曼眼睛一亮：“求之不得！”
    程初方暗暗松了口气，高人风范不减：“那便走吧。”
    说着，她抬手拂过契约书封皮鎏金的侧面，一阵清风忽的穿庭而过，厅内珠帘随之摇曳，互相之间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宛若一曲乐章。
    微风乍起，珠帘交击，一切都显得恬静闲雅。
    然而从这优美的景致中转回再看，矮几两侧的程初方和第五曼已然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