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杂货铺

    
    周六晚八点，双城大酒店门口。
    晨海市唯一的一线消费水平酒店大门装饰得华丽而不庸俗，旁的不说，光是那二十四小时无休的星空立体投影便让人如同身临其境，每一颗星球皆能放大查看实体模型，既土豪又不失品味。
    这种投影技术去年才由星航集团完善并正式推上市场，普适版最低价都要十万星币。双城门口这台投影机至少也是高配版，起步就要五十万，加上每播放一小时就要更换一根两万块的定制电板，四舍五入相当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烧钱给人看。
    程初方以前看到双城大门便心尖儿颤的毛病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了，程初方这种土鳖眼里只看得到钱，但土豪们看的是品味和格调。这玩意儿循环一天也就人家一顿饭钱，没什么稀罕的。
    站在投影中间，程初方不大习惯地整整衣襟，兴致勃勃地查看身边的星球模型，对衣着华贵的土豪们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没有为这次聚会花钱另购新衣，穿的还是某购物网站的折扣爆款——牛仔裤、条纹衬衫搭一条轻薄飘逸的白色纱衣。
    如果是在大排档，程初方的打扮可以说毫无问题，可放在双城门口问题就大了。这里进出的人都是各界名流，穿的要么是定制套装，要么是商务套装，像她衣着这么随便的还是头一个。
    别说那些过来吃饭住店的大佬，就连门口的服务员都在暗搓搓向她行注目礼，猜测着她到底是白龙鱼服，还是走错了地儿。
    其实都不是，她只是没衣服穿了。
    这两天经常下雨，程初方的衣服湿的湿潮的潮，只有这件被塞在行李箱里逃过一劫。
    成为随缘杂货铺老板之后，她的心态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她有点小自卑，来这种地方估计会拼着吃一年土也要将自己拾掇出上等人假象，可现在不会了。
    看过浩瀚的世界，程初方对细枝末节就不是那么在乎了。
    “方方——”
    程初方点开第十一颗星球模型时，洛苇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转头看去，就见数年未见的班长领着十几个人走进星空投影，班长右手边站着的则是注定要成为今夜聚会主角的梁悠白。
    梁悠白依然是那副素雅清丽的模样，青衫黑发，端庄大方。
    他对谁都笑，笑得浅淡亲切，仿佛吹过桃林的春风，温暖每一个人。然而当他猝不及防与程初方四目相对时，笑容却更淡了，说不出的疏离和冷漠若隐若现地释放出来，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鲜明的距离。
    程初方对此早有预料，虽有黯然，却只是像惊鸿过水般浅浅的掠过心底，涟漪消退后便是平静。
    “班长。”在梁悠白之前收回目光，程初方迎到盛装打扮的众人前面，伸手跟洛苇对了下掌。
    “方方，你就穿成这样啊？”搂住她肩膀，洛苇低头打量她，嘴角一抽。
    “对啊，你是没衣服穿了吗？”身后有个跟梁悠白挨得很近的娇小少年也皱着鼻子道。
    洛苇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好意，少年这么问就全然是嫌弃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在着装上下了大功夫，全身上下连衣服带配饰，怎么也有五千星币了，在别人看来自然有资格奚落程初方。
    程初方偏头看他，不自觉带出初入杂货铺大门时惊鸿一瞥的女子身影的气质，清而不冷，仿佛一眼望尽世间，却分明什么都未在她眸底留下痕迹。
    少年下意识噤声，梁悠白的瞳孔也不由得缩了缩。
    程初方的改变洛苇感受得最为清楚。自己的手臂明明搂着她的肩膀，在她看向少年的瞬间却仿佛抱了一团雾气似的虚无空落，就好像……那一刻她们已经不在一个世界。
    另外几个准备接话茬的人见状，不约而同闭紧了嘴巴。
    那个眼神莫名的让她们怵得慌。
    “呃……我们先进去吧，进去再说。”洛苇干笑两声，搂着不再说话的程初方往里走，剩下的人连忙跟上。
    气氛一度凝滞，直到进了包间才回暖。
    梁悠白的女朋友没有参加聚餐，倒是让众人不那么拘束，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边等服务员上菜，边谈论自己的近况。
    她们多为毕业生，初入职场，能攀比的只有所在的企业、职位。程初方游离于她们之外，除了有意无意被问到时回了一句“星航集团编外人员”，其余时间都在沉默。
    她的本意是不想多事，外加懒得说话，却没想到营造出了一种“无敌是多么寂寞”的气场，叫人越发的不敢接近，说话也刻意避开了她。
    如果无人打扰，程初方乐得清静，安安生生和大家一块儿吃完这顿饭。可偏就有人不甘寂寞，非得给她找点事做。
    那就是梁悠白。
    收到梁悠白“出去说话”的讯息时，程初方懵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向他所在的位置，恰好看见他起身往外走。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程初方还是跟着出去了。
    两人到了观景台上，隔着两米安全距离相对而立。
    梁悠白迎向夜色，似乎不愿意看她，直截了当地问：“初……程初方，你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星航的？”
    他说得又急又快，严肃而又认真，程初方还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咄咄逼人地再问：“你是不是用了什么不正当手段？”
    程初方回过神来后险些气笑了，想也没想地怼道：“那你呢？我听说你女朋友是择木集团的管理者之一，你进入择木集团的手段正当吗？”
    梁悠白猛地回头看她，眼底有火：“你不要胡搅蛮缠！凭你的……”
    “凭我的成绩，有什么资格进入星航？你想说这个是吧？”程初方怒极反笑，笑得十分灿烂，眸光却凛冽如霜，“可是你别忘了，我和你读的是一所大学，即使我成绩比你差，也不代表我没有往上走的台阶。”
    梁悠白微愕，程初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道：“你是觉得每一个工作单位比你好的人都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得来的职位吗？梁悠白，你的想法和那些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扭曲别人的家伙一样可笑。”
    说完，她背过身去往回走，任由夜风吹凉她怒意上涌的心。
    梁悠白怔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神情茫然且可怜。
    这时，他耳朵里的微型通讯器震了震，清澈的女声流入他耳中：“悠白，目标已出现在酒店门口，务必找机会试探一下！”
    梁悠白身体一颤，有些慌乱地按住通讯器：“我知道了。”
    那边迟疑两秒：“你怎么了？”
    “……没事，先做任务吧。”
    ……
    走向包间的途中，程初方心头的火熄灭得差不多了，残留下来的灰烬里满是失望。
    她对梁悠白彻彻底底失望了。
    暗恋不成，当朋友也不可以吗？非得这般撕破脸皮，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程初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对自己有如此大的偏见。不过，她现在也不想知道了，就让这段缘分随风而去吧。
    怒气冲冲的脚步变得和缓，程初方眼底的光由烫转凉，碎冰一般浮在瞳孔上方，看谁都是冰凉冰凉的，以至于擦肩的人总会下意识避免与她对视。
    沿着原路走回包间，程初方正想进去，门却一下子被人拉开，十几号人急匆匆从里面涌了出来，差点把她撞倒。
    洛苇顺手扶住她，然后把她往外拽，一边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头，一边还不忘跟她解释：“快快快！有个大人物来了！特厉害的大人物！咱赶紧过去沾沾仙气！”
    程初方傻眼了，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她的步伐：“双城里的大人物还少吗？这是谁来了让你们激动成这样？”
    在门口奚落过她的少年撇嘴，又想开嘲讽，一见说话的人是她又把嘲讽的话吞了，老老实实回答道：“是云天岐，凤鸣岐山那个歧，‘云上花’的创始人！”
    程初方：“……”
    少年看她脸色猛地变了，以为她吓到了，不知哪儿来的优越感让他得意地说：“‘云上花’可是联盟十大核心集团之首，其创始人被誉为大宇宙时代最传奇的商人，因为他只用二十年，就走到了别人两百年都走不到的高度！二十年啊！照咱们现在人均三百的年龄来算，二十年只是一段中学教育的时间啊！”
    程初方：“……”
    少年继续说：“‘云上花’有超过五十项研发技术位居联盟第一，其中一半是创始人的功劳！正是因为有‘云上花’，我们现在的生活才会这么便捷！除此以外，云天岐先生还被联盟盟主接见过两次，他是唯一被盟主接见过的男子，是我们所有男人的偶像！”
    程初方：“……”
    没理会喋喋不休的少年，程初方跟着一脸兴奋的洛苇来到酒店门口，发现这里的投影已经关闭，并被自降身价的土豪们占据了大半空间。
    这就是云天岐在现今联盟中的影响力。
    程初方表情复杂，她的心情比表情更加复杂。
    道理她都懂，云天岐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所以……契约书你能别升温了吗？她手要被烫熟了！
    被洛苇拽着从土豪大队里杀出一条血路，勉强挤到人群最前方，程初方故作不经意地拂过起码有五十度的契约书纹路，只有她能看到的契约书虚影跳了出来，一阵急促地翻页后，停在了“附件”尾页。
    几行资料跃入她眼中。
    顾客姓名：云天岐
    所属时空：主时空
    交易之物：一座金山（面积约250平方）
    交易状态：物品已给出，酬劳未付
    所取（应取）之物：翩跹结
    注：预支期限已至，店主与该顾客直线距离三十米，请现任店主在十分钟内向该顾客提出取回应有酬劳，否则扣一百万星币！
    程初方一个趔趄，差点给跪了。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随缘杂货铺曾经给一部分顾客预支过所需之物，其中一个就是云天岐。但她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快就跟云天岐相遇，根本一点准备也没有！
    还有，扣一百万星币是几个意思啊？明明是上任店主留下的烂摊子，凭啥算在她头上啊？
    程初方心里默默泪流。
    十分钟倒计时已经开始，虚空中鲜红的数字每跳一下程初方的心就跟着抖一下，张望着云天岐的车急得抓耳挠腮。
    大哥，你倒是快出来啊！
    程初方这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冲到车前把人拽出来。
    云天岐那边则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焦急，硬生生磨蹭了六七分钟，才慢吞吞地打开车门，走下来一群……保镖。
    “……”
    程初方咬牙，决定八分钟之前云天岐若是不出来，她就借助契约书的力量瞬移过去把人拖进随缘杂货铺。反正杂货铺的时间是静止的，不会有人发现他失踪过。
    这么想着，程初方一抬头，便看到一位男子被保镖簇拥着走下车来。
    那男子长得很高，四肢像那些舞蹈艺术家一般修长柔软，行走时姿态优雅，透着一股难言的贵气。
    他的长发松松扎在脑后，发带系成个浅蓝色极为复杂的结，发尾则小尾巴似的微微甩动。
    眉眼被刘海遮掩着，看不真切，却给人一种一定很漂亮的感觉。事实上的确很漂亮，当他的刘海被夜风扬起，长长的睫毛掀开，众人都不禁沉迷于他那双比星空更深邃璀璨的黑眸之中。
    略显吵闹的门口霎时变得寂静，针落可闻。
    联盟没有人不知道云天岐的大名，也都看过他的照片、采访。可看到他真人的时候，众人还是被迷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在大家迷恋地望着云天岐，舍不得发出一点可能会惊扰到他的声音时，有人突然扬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请等一下——”
    程初方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无数谴责她大煞风景的视线银针一样铺天盖地刺了过来，即使目光无形，也扎得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寸肌肤不疼。
    不过，她可是花了宝贵的一分钟回忆并模仿脑海中那道模糊却深刻的身影的气质，任外界风吹雨打，她自淡泊从容，不见一点慌张。
    哪怕迎上了云天岐好奇的目光，有幸望入他美丽的眼眸，程初方亦是岿然不动。
    感谢那道疑似是自己前辈的身影！
    众目睽睽之下，程初方走向云天岐，止步于他的保镖即将伸手阻拦的地方，伸出手，说了一句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云先生，欠我的东西，该还了。”
    此言一出，周围尽是哗然之声，云天岐也皱起眉头。
    见他似乎不解，程初方微微一笑，说了句更加没头没脑的话：“我是店主。”
    云天岐神情终于变了，怔怔盯着她，好像震惊得说不出话。
    “云先生，你知道拖欠我的债务的下场。”程初方掐着倒计时最后八秒说道，内心泪流满面，表面还得装社会人，“你不会想亲自尝试的。”
    程初方知道，明天的新闻头条将被自己这句话承包。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云天岐抿起嘴角。
    不管他之前有没有赖账的想法，听到这句话时，他脑海中出现了很多让他不敢赖账的画面。
    恰如程初方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