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凡间以江水为界,南北对峙。北朝强于兵马,却弱于耕作,南朝物丰地饶,却于那兵事上远逊北朝,是以年年进贡,岁岁称臣。
那南朝皇帝懦弱多情,却不知因何竟生出一个最爱惹是生非的种——熠王旭凤出生的那一日,内廷落满百鸟,犹如仙境,由此那熠王便得了旭凤之名。因这不凡的降生,关于熠王的传言甚嚣尘上,生生把那皇后嫡子逼出赶尽杀绝的心。
皇帝偏是个耳根软的,禁不住枕边风吹上几吹,加之外朝又多是后族亲故,不多久,便将熠王生母打入冷宫,未几竟自缢而亡,熠王从此落下克母的命硬之名。皇帝怕自己也为他所累,便将熠王迁出内廷,美其名曰为他积德纳福,却将他送入道观修行,直至年满二十方才接回宫中。
旭凤回宫的那一日,恰是取士之时。他走在去往面圣的通道上,迎面远远而来一群士子,见他行来,纷纷驻足闪避,退让于道旁。但那千百人中,熠王殿下只瞧见了其中一个——白衣如雪,眉目如画,风姿绰约如遗世的仙子——旭凤却只觉他十分眼熟。
他顿时停下脚步。
“那是谁?”他询问引路的内监。
那内监愣了一愣,竟也会意地答道:“那便是太尉大人的小公子,表字润玉,这京中素来有云——润玉一滴泪,天上一颗星,说的就是这小公子了。”
“这是何解?”旭凤显然对他甚感兴趣。
那内监便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小公子十八岁那年不幸丧母,他一路红着眼眶自东阳门送至钟山,硬是不在人前落泪。下葬之后人群散尽,他却久久不去,直跪了一天一夜,哭得肝肠寸断。竟是次日一早昏厥过去,方才被人抬回。”
“倒是看不出他有这般倔强?”
“说来也是身世可怜,他自幼被嫡母带回太尉府,与生母分离,后来千寻万寻终于寻回生母,偏偏那生母福薄,竟没享上几日天伦之乐,就一命呜呼了。”
“这么说来,我与他倒是同病相怜。”
听熠王殿下这般说,那内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立刻噤口不言。
远远的,二人口中议论的主角似乎觉察到什么,抬头向着旭凤看来。
一时四目相对,天涯咫尺,一眼万年。
次日旭凤特地下帖请那太尉大人的小公子相见,见到润玉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不知公子可想起什么没有?”
润玉凝目望着他,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良久却是摇头。
“恕在下不懂殿下何意。”
旭凤夸张地一声叹息:“十二年前,清心观内,小公子可曾救过一个孩童?”他跷着足,歪着头,支着颐,等待看到对方恍然的模样。
润玉依约有了印象,但那个因为出痘高烧而呓语不断的孩子却无论如何与眼前这位不拘礼法的熠王殿下联系不起。
“殿下如何会落到那步田地?”
“父皇将我丢在那道观里自生自灭,再加上有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不就只能是那般模样?那时若非小公子心善,请来大夫为我医治,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这救命之恩昊天罔极,不知小公子预备让我如何报恩呢?”熠王殿下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竟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润玉笑了一笑:“于殿下虽是救命之恩,于我却不过举手之劳。这世间的事本就如此不平,殿下又何必挂怀?”
“可我是个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性子,小公子若不明言,又让我心里如何不挂怀?”
这句话略显轻薄,可那旭凤说得真挚非常,倒令润玉不便发火,于是激道:“若然如此,不知熠王殿下可敢应我一诺?”
“有何不敢?”
旭凤说罢,便伸出手来与润玉击掌。
“来日小公子但有吩咐,旭凤万死亦偿所愿!”
说罢,他击完掌的手竟顺势握紧对方,于那润玉掌心落下一吻,惊得那素来云淡风轻的小公子顿时化成一尊石像,不知所措。
自此之后,京中上下再无人不知,熠王殿下好男色,而他追求的对象便是那在京中素有盛名的润玉公子。
不论润玉如何拒绝,那熠王殿下竟似生就一张铜皮铁面,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十二万分的锲而不舍。
比如那润玉好书画,旭凤便为他千金求得稀世珍品;润玉擅弈棋,旭凤便搜罗各等名谱;润玉爱茶道,熠王就为他千里传驿。总之是投其所好,无所不用其极。
起初这些珍品根本进不去太尉府的大门,到得后来,旭凤也学聪明了,竟不说是送给润玉,只说太尉大人国之柱石当得如此大礼。借着各种年节或者太尉及老夫人的寿辰之名,便是金山银山,只要放得下,旭凤怕也能为他搬来。如此一来,润玉竟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自然润玉也不会平白受他的礼,他必定会寻一样等价的珍宝,以父亲的名义送回那熠王府去。只是久而久之,他不过区区庶出的一名士子,如何比得起熠王财大气粗。最终,润玉不得不郑重登门与那熠王商谈。
“在下势单力薄,自然难以与熠王殿下相抗。殿下若执意羞辱于我,润玉虽不才,但为这身后清誉,也不惧以死相抗。”
旭凤方是一愣。便听那润玉又再续道:“而若熠王殿下不虑区区在下的蝼蚁性命,那在下便也有一问想问殿下——诸皇子当是一般无二的封地禄米,为何殿下挥金如土,而其余诸位却大有捉襟见肘之辈?按照殿下这般挥霍,便是在那百越之地的金矿再多出两倍来,怕也不够开采,殿下若是不虑在下性命,本也是位所该当,但若殿下的雄图霸业不慎为此生出变故,却是有些不上算。”
旭凤如此方知,这看似温润无害实则锋芒内敛的润玉并不好惹,从此收起那轻佻之心,以礼相待,将那额外的用心收敛起来,久而久之,倒与润玉成了知交。
一晃数年过去,润玉无论才学与家世尽皆出众,顺理成章位列九卿。旭凤倒也并非一事无成。他于用兵之道颇有天赋,偶然得一机缘率兵抵御了一次北朝南下,将十万兵马拦于江前,顿时于军中威望大盛。但也因此,更加糟了太子忌惮。
又一年,北朝再生南下吞并之意,已然于军中独当一面的旭凤率军相抗。两方于那江口鏖兵数月之久,皆是兵困民疲,于是北朝重又提出和谈。
润玉作为和谈使者出使阵前,却在这时又生变故——那北朝突然变卦,放弃和谈,并于江口突袭。原来他们不知何处得来线报,熠王失踪了。
阵前失将,士气大损,北朝以为此番必能一举拿下江口,却未料到那熠王忽然又横空出现,且不知从何处增调兵员,反将突袭的兵将尽数歼灭。
败北的北朝首领待要拿使者出气,那使者却也不知所踪。循着踪迹追至江边,便见遥遥一叶扁舟之上,那白衣仙人拱手一揖。
“多谢阁下数日来款待周至,然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还请大人留步,有缘再会。”
眼见得已是穷追不及。
那扁舟归至南岸,旭凤正于岸边相候。
见到润玉,他却殊无喜色,竟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若是早令我知晓你要亲自前往,我是断不会答允你这提议的!”
原来这一番波折乃是二人早已议定。北朝自恃兵盛,求和不过喘息之计,不若故意示弱,摆出诚心和谈的姿态来,令他们失去防备,方好请君入瓮。
见旭凤为他的安危焦灼,润玉一笑,破天荒地握住对方双手。
“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殿下若还与我计较,可就是量小非君子了。”
旭凤自然拿他无计可施,但这般历险重逢,却也将往日那藏匿的深情重又勾引出来,当下竟不顾三军皆在,当众拥紧润玉。
润玉初时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旭凤紧箍着臂膀寸步难移。眼前那方于那战场厮杀归来的人,满身污渍一脸血狞,蓬头垢面却也难掩赤诚,润玉心底忽而变得一片柔软。他捧住旭凤脸颊,竟就此毫无顾忌地吻了他。
旭凤显是不曾料到他竟有所回应,讶异地睁大双眼,却自润玉的眉眼中望见一丝赧然,也望见坚定不移的一往情深——原来他从不是一厢情愿。
狂喜之下,旭凤抱起润玉,抛下那些见惯生死浑未觉得有何不妥反倒大笑起哄的兵士,一路走回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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