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奇之祸业已平息,六界似又恢复那一派安宁。润玉不曾与旭凤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而旭凤更不会主动与他对质。两人各自维持着现状,似乎时间久了,便都能自欺欺人地以为二人之间兄友弟恭方是真相。
润玉多番查探父神与荼姚当年情形,均无功而返,就连簌离也知之不详。他甚至亲自去往蛇山一探,却只见茅庐一棚久无人居住。万不得已之下,润玉决意询问太微。
“那日封印穷奇时遭人横加阻挠,此人使出灭灵箭,不知父帝对那灭灵箭的来历知晓多少?“
太微对于灭灵箭现世显然颇为惊讶:“那灭灵一族于四千四百年前的那一场神魔之战中全族尽灭,那一战,你大伯廉晁重伤失踪,天界以为他已亡故,于是我领兵接任为他雪恨,诛戮了灭灵族。”
关于此事,多方均有记载,润玉比对过各种记录,太微所言当是不虚。
“那父帝与荼姚之间,究竟又是如何一回事?”
太微一愣,显然未料到他会问起这段过往,惊讶于他的气势,却也难得坦言:“从前我的确做出对不起荼姚之事,她瞒着我生下旭凤,却在四千年前特地知会我,令我去往蛇山将旭凤带回,自此她便不知所踪。我曾着人多方寻找,都不见她的踪迹,想是一心避我,渐渐也就不再深究。”
“父神究竟是如何对她不起?”
“这……”太微面现难色,当年那些过错,便是在润玉面前亦难启齿。
当年荼姚与廉晁两情相悦,廉晁亡于阵前消息传来,荼姚自是悲痛欲绝。太微念及兄长与荼姚旧情前往探看,却是难改风流秉性,值着荼姚悲痛之际乘虚而入,两人就此有了肌肤之亲。但那时他早已迎娶簌离,润玉也已出生。荼姚性情刚硬,不肯屈居人下,太微却也不肯因她无故休妻,大大得罪簌离身后水族。纠缠之际,廉晁竟重返天界,原来他竟未阵亡。然而眼见荼姚琵琶别抱,还是与自己的亲弟弟夹缠不清,廉晁自此含恨而去不知所踪。荼姚因此更加记恨太微,怨他毁了她与廉晁一段姻缘却将她始乱终弃,更恨他诱惑自己无辜献身,本以为情爱和权力至少还能保住一样,却也未能如愿。这一段往事就连簌离也不知晓,她是在太微带回旭凤时方知他与人另有私情,甚至有了子嗣。但太微只道旭凤不过他游历四方时,不慎与鸟族之人产生的一段露水情缘,火凤之身虽是罕见,但龙血龙脉也属寻常,簌离便不知旭凤生母究竟何许人。
太微虽然语焉不详,但润玉四下拼凑,倒也大致理出了脉络。当年天界以为廉晁阵亡,有多方记载可查,而数月之后他平安返回,也是众所周知一桩大事。但廉晁为何突然心灰意冷销声匿迹离开天界,便就众说纷纭。当时他于凌霄殿上向先天帝直言归隐,并不像是被谁逼迫。而关于荼姚与廉晁的恋情,润玉幼时便自丹朱处听过许多版本,虽然每个版本的结局不尽相同,他二人无疑是有一段旧情。既然太微直言对荼姚不起,算及旭凤的年纪,荼姚恰是在众人以为廉晁亡故时有孕。而这男女之间的事,既是太微对她不起,便也可想而知是何等样事。
自太微处辞出,润玉对当年这一桩公案也有了头绪,但当下最要紧的依然还是寻找荼姚,化解她心中怨气。魇兽的梦珠中,旭凤劝荼姚不要与固城王勾结,既然奇鸢行踪不定,那从固城王处着手,或能有些线索。
但润玉还未及筹划如何与那固城王约谈,便被另一桩事拖住了手脚——锦觅年纪已满,即将晋封上神。她的修为已有根基,晋封上神本是顺理成章,却偏偏那缘机仙子又是一番天道地道的大道理,最终一句话,锦觅必须下凡历劫一趟,方能封上神之位。
本来这下凡历劫也是例行公事,水神与花神均无二话,可锦觅却不情愿。她整日耽于玩乐,不愿受这历劫之苦,可任凭她如何央求父母,水神与花神也不理会她的任性。没奈何下,锦觅便来求润玉为他说话,润玉自不允她偷懒。锦觅脑筋一转,竟改换论调变为央求润玉与他一同下凡,并且越过润玉,直接去求了太微与簌离。簌离虽对花神颇有微词,却因膝下无女,对锦觅格外偏爱,太微自然更无二话,两人满口答允下来,就此将润玉推了出去。
润玉因荼姚之事未了,无意下凡,只怕自己离开这些时候会生出变故。旭凤那边虽不知他了解到何种程度,但润玉既然对他起疑,自然是不放心独留他在天界。心酸之余,旭凤便主动向天帝提出一同历劫。
“孩儿修为也还尚浅,此番既然锦觅与兄长都要下凡,倒不如一同去那凡间游历一番,既能长些见识,也能替兄长分忧。”
于是最终,便从这锦觅一人历劫变为三人同行,竟不似是去往历劫,倒像是结伴同游,润玉不禁啼笑皆非。
“锦觅孩子气,你竟也同他一起孩子气?”
望着已有数日不曾踏入璇玑宫的人,润玉却张口便是斥责。他这些日忙于追寻荼姚下落,夜间布星,白日又浸于省经阁内,竟已有许久不曾见到旭凤。
明日便是下凡之期,旭凤好容易寻到他的空闲,却不妨被他劈头一顿责骂,心中明明知道他为何生气,却又要假做不知,旭凤不由苦笑。
“兄长为何不愿与锦觅一同下凡历劫?兄长与锦觅素来情投意合,一同历劫岂非更能增进感情?”
润玉一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竟似早已忘了自己与锦觅的婚约。
末了他转身拂袖道:“这是两件事。”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件事。爱一个人,便会事事以他为先,眼中心底都只有他一颦一笑、一行一止,他一个转身、一个回眸都令我魂牵梦萦,他每一句话、每个喘息都让我——”
“旭凤!”
润玉厉声打断他,握着衣袖的手亦紧紧攥起。旭凤日日于他耳边说这些甜言蜜语,情真意切得几乎令人信以为真,可这背后到底还是欺骗隐瞒和算计筹谋,莫非他前世真的白活了一回,上万年的修行竟还会为此所迷惑?
“——我近来实在太放纵你了。”
望着润玉脸上一片冰霜之色,旭凤心中一冷,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
“兄长……可是厌弃我了?”
润玉一怔,又不自觉地抿着嘴唇,迟迟不作回答。
五百年前,他为旭凤涅??护法,不料丹炉忽然炸裂,他遭涅??之火重伤,奄奄一息,幸得父帝觉察得早,将二人救回。此时想来,那丹炉炸裂不为无因。或许真如娘亲所言,是谁有意为之。但那时他固然不知,睁开眼来见到旭凤匐在身前喜极而泣,他的第一个念头则是幸好旭凤无事。懵懂之间,那到底算是何种情意似乎并不重要。后来旭凤郑重赠他寰谛凤翎,他虽不知其意,心中却也着实欢喜。倘若前世的记忆没有复苏,或许会就此越陷越深,及至不可自拔,生出兄弟□□的丑闻来。但那记忆偏偏此时苏醒,令他警醒过来二人间的情愫早已逾距,更令他在断崖前止住脚步,百遍地告诫自己不可对旭凤生出杂念——今生今世为还债而来,岂可再造欲孽?可他越是退却,旭凤却越是步步紧逼。他竭力把这一世的旭凤与前世的旭凤连在一起,方能遏住心中痴想,却在这时知晓旭凤身后竟是荼姚一手操控。且不论旭凤对他的情意是真是假,若要理清那些旧怨,他与旭凤之间是断不能再继续泥足深陷了。
“旭凤。”
听润玉柔下语气,旭凤忽然生出一丝惧意来。倘或润玉将心中怒火尽数向他发泄出来,那竟是他对自己还有情可恋,可他偏偏如此镇定,镇定得令人越发心慌意乱。
润玉举手取下头上发簪,长发如瀑垂泻,流洒腰间。他本就如琼瑶美玉,夜华之下愈显高洁,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生出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来。
旭凤心中愈冷,竟想就此逃开了去,或者令那时间停下,便不必听他说出那断情绝爱的话来。但双脚却像生了根,迟迟未能移步——从他知道自己心中所爱的那一刻起,便只会向着润玉的方向而去,再无法远离。
润玉摊开手,那发簪化回寰谛凤翎的原形,于他手中熠熠生辉,几乎灼痛旭凤的眼。
“这寰谛凤翎极为珍贵,往日我不知其重,误收下来,恐是令你会错了意。今后涅??有燎原君追随左右,已不必我再为你护法,这凤翎,今日便当归还于你了。”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旭凤心想。凭什么你说退就要当作无事发生一般,撇得清清楚楚?可问过我的意见?
他依旧笑着,却不知自己此时的神情比哭还难看。
“既然送予兄长,便是兄长的东西了,你要如何处置都与我无关,若是不想要,那就弃了吧。”
“旭凤——天人一世太过长久,眨眼间沧海桑田,谁又能算得准一生有多少劫难,历多少苦悲。或许你此时心意不假,却也未必日后便再不会另有所爱。不要将自己困于一隅,给自己一条后路,也给别人留些余地。”
“我不要后路,也不想留什么余地。我只知道,此生所爱唯有兄长,兄长可以不爱我,却不能命我去爱别人。”
“旭凤——”
“我今日来不是与你说这些的。”旭凤若无其事地打断对方,亦将手掌摊开摆在润玉面前,掌中却是那串润玉素日不离身的鲛珠,“那日与穷奇对阵,兄长的鲛珠散了,我在洞穴周遭捡了许久,也不知捡齐了没,兄长数一数吧。”
说罢,他将珠串放在润玉手中,转身而去。
那蓝莹莹的鲛珠隐约泛着微紫的光,润玉凝视许久,忽然握紧了手,任那凤翎刺破掌心。经鲜血浸染的鲛珠越发映出紫意来,润玉凄凉一笑:旭凤啊旭凤,纵然为自己造那南柯一梦,又是何必?梦终究是会醒的。
次日,三人于那轮回盘前各怀心事。旭凤盯着润玉手上那串鲛珠看了许久,终于满足地一笑,解下束发的一根红绳暗暗系在腕上。
待三人坠入尘世,丹朱正要为润玉与锦觅牵那红线,却发觉那润玉手上赫然已有一根红线,不由大惊失色。再细看时,那红线另一头拴着的不是旭凤却又是谁?狐狸仙左思右想,亦记不得自己何时给过旭凤一根红线,毕竟他日日于天界四处发派,如何记得仔细?不管了!定是旭凤这娃娃偷了自己的红线,绝对不是他给旭凤让他栓住润玉的。待他们历劫归来,天帝天后或是那水神花神若要算账,决计不可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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