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退兵的一个月后,旭凤与润玉一同回到都城。皇帝亲自郊迎,战车列阵,威慑四方。旭凤执意令润玉与他同车而返,享这无上尊荣,大有一番携手共看河山的气势。
这一月来二人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因那天高皇帝远全不顾礼法,可此时回到都城,却是霎时间有了羁绊与束缚。润玉位为太常寺少卿,最该守礼守节,明知此举不妥,仍不忍拂了旭凤的意,终是与他一同面圣。却是果然不出所料,皇帝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大好看。只是毕竟大喜之日,倒也不曾发作,依旧大肆褒奖了旭凤,除了各等珍宝,更是赐下堪比太子的仪仗卤簿。
举朝上下皆以为以旭凤的张扬,他必是来者不拒,孰料那旭凤此次竟一反常态,不但请皇帝收回成命,就连那香车美人也一并退还。
润玉于一旁听他侃侃而言,却是紧张地手心满是湿汗。以他对旭凤的了解,他必定又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怎奈这大殿之上,旭凤目不旁视,竟不看他一眼,自然也未留意他频频递去的眼色。
“君有所赐,臣不敢辞,但父皇既然厚爱,儿臣便想恃宠而骄这一次。”
皇帝被他逗得一笑,几十年的父爱被他勾了起来,竟难得宠爱地问他为何这般反常。
“儿臣斗胆请父皇允准一事,父皇若允了,儿臣此生再无所求,唯尽忠尽孝,以身报国!”
“哦?”皇帝不知他想要什么,更是好奇,“什么事能令你这般执着?看你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朕倒似不可不允了。只是,若你要求的是大逆不道之事,又该如何?”
“儿臣此情绝不违背臣子之道!”
“那好,朕就答允你。”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皇帝满心以为自己这一番与旭凤送了偌大人情。
润玉却知道他若再不制止,今日这大殿上怕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微臣不才,斗胆猜一猜殿下的请求?”他急急赶在覆水难收之前插言。
旭凤回首望向他,本是满面春风,然而见到润玉的神色,即刻敛了笑容。他目不转瞬地盯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何不愿,奈何对方却不看他。
只见润玉遥遥向着皇帝一拜,衣袂联翩,宛然若仙。看在眼中,旭凤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又远了。
“殿下可是想为生母讨个封号?”
此言一出,不但旭凤变色,就连皇帝也微微现出不豫来。
“当日夫人缠绵病榻,殿下离宫祈福未能榻前侍疾,及至夫人早逝,无法膝前尽孝,这些年必是心中憾事。此番荣归,自然会念及母亲生养之恩,为此欲报答亲恩,自然是理所应当了。”
待润玉娓娓道完,皇帝的神色渐又缓和下来。
旭凤生母当年的亡故,实在有皇帝默许的原因在内,是以十数年来从不欲听人提及。今日润玉为了阻止旭凤提出那不经之请,不得已提起,心知是触了皇帝逆鳞,只是众目睽睽下他不便发作罢了。这番话几次提起亲恩,便是为了提醒皇帝,旭凤毕竟是他亲子,虽不受宠,但立此赫赫战功,该有的名分不可或缺,否则不是寒了旭凤的心,怕是要寒了众将士的心。
皇帝自知待旭凤有亏,今日一时兴起允下他一事,本有些后悔,又听润玉提起他的生母,心中更是不悦。但仔细想来,借此事将他生母之事就此揭过,倒也不失永绝后患的办法,当即诏准润玉的提议。
如此一来,皇帝了一桩心事,润玉松一口气,满朝文武也交口称赞这父慈子孝好不和谐,却唯有旭凤一人,谢罢圣恩,便即匆匆告退,竟不见半分喜色。
润玉追至宫门前,便只见到那人绝尘而去的身影,空余暮霭沉沉,日远天长,就连影子也渐渐得不再看到。
自知惹恼了旭凤,次日一早润玉便登门赔罪。却不料竟吃了闭门羹,那亲卫言道,熠王殿下出城狩猎去了,这一去怕是几日方回。
知他有意回避自己,润玉心中慨叹,但这一去数月,任上杂事堆积如山,无暇分身,便也不能追去寻他。却不知旭凤就此越发嫉恨上他,直至半个月后方才回城。
听闻他回来,润玉下值后立刻登门拜访,却又被晾在那门房许久不得入内。亲卫告诉他说:“殿下吩咐,若大人前来,请略等他一等,他少时就回。”可他坐至天色昏沉依旧不见人回。
润玉不愿与他置气,错过和解的时机,拖着疲倦的身体枯坐等待,未几竟支撑不住,伏案睡去。
他醒来时,便听耳边有人怒斥门前亲卫:“谁让他在这儿等的!”
亲卫委屈地回道:“不是殿下要大人等的吗?”
“我没说让他在这儿等!偌大的王府寻不到一处等人的地方?要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那人训斥完属下,径直走到润玉身前,在他额上一搭,旋即皱眉道:“怎么有些发热?你也是的,哪里不好睡,在这四面漏风的地方就睡过去,病了也是活该!”
旭凤面上仍旧没有好脸色,手上却已半扶半抱地把人搀起。
润玉无声一笑,却是甫才立起便头脑一阵昏沉。觉察他的异样,旭凤将人搂紧了些。却不妨他身上熏香扑鼻,浓烈的气味窜入喉,直搅得润玉胃里一阵翻涌。他掩口强自压下,竟是忍得额头沁出细汗来。
旭凤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你哪里不舒服?”
润玉待要出言安慰令他宽怀,胸口那股恶意却更是汹涌,方一开口,便再抑不住烦闷,尽数呕了出来。
旭凤顿时惊得叠声命人去请太医。
那太医不刻便至,却是在润玉腕上仔细斟酌半晌,只道是气血两亏,脾胃失调,服些调理的药剂便好,并无大碍。
眼见着润玉脸色苍白,虚汗连连,偏太医又说无甚大碍,旭凤也只得将信将疑地屏退了人,命去抓药煎制。
润玉抬眼望向忙前忙后的旭凤,浅浅一笑,问道:“殿下可还生我的气么?”
闻言,旭凤顿时立住脚步,哼了一声方道:“你别以为苦肉计便能让本王心软。”说着,他却是将厨下新呈上的青梅茶放在润玉面前,才又自顾自地坐到一旁。
见状,润玉轻声一叹:“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但那日大殿之上,却不是合适的时机向陛下提起。”
“是时机不合适,还是你根本就不愿与我白首与共?”旭凤倏地起身,却又似乎觉得此时也不是向润玉发火的好时机,于是别过脸去望向窗外,抑下蓬勃又起的怒火。
润玉支身坐起,摇曳的烛光映着他如玉面庞,虽然敷上几分暖意,人却竟似更加清冷。
“陛下最爱面子,殿下若是贸然开口请他赐婚你我,此等冒大不韪之事被当众提及,只会令他觉得颜面扫地,进而迁怒于人。殿下是陛下的至亲骨肉,纵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也不至因此断绝父子之情,但……”
润玉一时停了下来。他明知道旭凤那日所求何事,却为一己之私拒绝了他,他自知伤了对方的心,此时便更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来。
然而旭凤却替他继续道。
“但——太尉府上下,却会因此而受累,你是想说这个?”
未开口的话被旭凤冷冷续上,润玉垂下头不再言语。
旭凤不禁冷笑:“原来你所谓的深情不过如此,竟还抵不过区区的身外虚名和荣华富贵?”
润玉一愣,望向对方的目光已是带了怨愤。他明知自己并非贪恋这些身外之物,却故意将他说得如此不堪,虽是气他不过,却也实在将他轻贱了。
“殿下孑然而来、孑然而去,无牵无挂自是再潇洒不过,可润玉家中却是上有耆耄之寿,下有总角之童,百余口身家性命与我干连,又如何能同殿下一般无所顾虑?”
“那你便为了他们而舍弃我?”
“这并非是舍弃殿下!难道没有那世俗的婚约,殿下便无自信与我相守?没有那世俗的认可,殿下便不能与我白首吗?”
润玉罕见地有些失态,他起身走向旭凤,一步一问,话音落下时眼眶又已泛起红晕。腹中隐约腾起一丝坠痛,但此时他却无暇顾及。
光影幽黯之下,愈显人羸弱瘦削。旭凤心中忽而一软,一时语塞。他希望自己与润玉的关系昭著天下,令所有人知晓他们相爱,这不能算错,但润玉的顾虑重重似乎也情有可原。这并非是孰对孰错的问题,而是他们似乎并不能同心。
“罢了,你身上不适,我们且不说这些。”旭凤自觉已是十分妥协退让。
却见润玉惨淡一笑:“我确不该强求殿下顺从于我,推己及人、设身处地,本就不是殿下所长。夜色已深,留在王府多有不便,告辞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那身形依旧雅丽端持,可旭凤却不知因何看出一丝心疼来。他正要去拉扯他的衣袖,便见润玉身形一滞,人即软软地向一旁倒去。
旭凤眼疾手快地揽住他,只见他眉心紧蹙,满目痛楚之色,双臂环在小腹处紧紧压按,瑟瑟发抖。怀中触及的温度竟是一片冰凉。旭凤方要再令人传唤太医,却见屋内一道光闪过,竟蹦出一个人来!
那旭凤殿下还不及大喊“有刺客”,便被来人一道术法定在那里。
“还好还好,老夫紧赶慢赶,终于是赶上了!”
来人赤衣童颜,不是那掌管姻缘的月老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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