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润玉回到府中,却见素来早出晚归的父亲竟在等着与他相谈。
随仆从来到书房,只见太尉大人一身便装,难得闲适地亲自烹茶。见到润玉,他点头示意令他坐下,面色温和,却令润玉心中愈加惴惴不安。
“回来了?”太尉随口问了一句,以示关怀。
润玉于是恭谨地道:“拜见父亲。”
“昨晚宿在熠王府?”
略一迟疑,润玉如实回答:“是。”以太尉的耳目,这些事如何瞒得过他。
果然太尉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叹道:“你母亲常说,‘儿大不由娘’,‘儿孙自有儿孙福’,要我少约束些,所以对你这一向行径,我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还年轻,难免做下糊涂事来。只是,生在这钟鸣鼎食之家,便需处处警醒自己,慎言慎行方不失为人臣子之道,你可明白?”
润玉深知父亲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番话已然是责备了,只能顺着他的意思道:“父亲说的是,孩儿记下了。”
“你一向乖觉,本是为父最放心的孩子,如今却与那熠王纠缠不清,且不说旁人如何看你,如何看我太尉府,便是现下,陛下有意将公主许配于你,也要担心那些闲言碎语,这就失了分寸了。”
果然是与公主有关,好在润玉早有准备,倒不如何慌乱:“孩儿与熠王过从甚密,如今声誉有损,只怕配不上公主千金之体。”
“我虽也如此向陛下解释,但你昨日于宫中却甚得公主欢喜。公主非你不嫁,陛下自然不忍拂逆,所以预备下月择日赐婚,后半年里若是算得吉时,便就完婚。时间颇为紧急,所以我提前与你招呼,你也可早些准备起来。公主下嫁虽有内廷筹备一切,但我们也不可怠慢。”
如此不容置疑,向来是太尉一贯作风。
润玉心知今日必要与父亲争一番结果,否则再无回寰的余地,于是长身跪下,深深叩首道:“孩儿不会娶公主,既不愿,亦不能。孩儿心中所系唯有熠王殿下,性命相托,生死相随。父亲若怒孩儿不争,便是将我逐出门庭,润玉亦无怨言,但若要令我与公主婚配,则是万万不能!”
他一番疾言厉色,太尉却依然不急不恼,只是淡淡地道:“能与不能,你都得娶她,这便是你生在这太尉府的命数。公主不计较你庶出的身份,更不计较你与熠王的不伦传言,已然是莫大宽厚,你不要不知廉耻,辜负此恩。什么性命相托、生死相随,无非是头脑冲动一时妄言,如今血气方刚自然是将这情爱看的重些,但人生于世,绝不能只耽于这些小情小爱而忘了纲常。时日久了,你自会忘记如今这一番荒唐不经,更会不齿这不成熟的举止。为父也是为你好,自己细细思量才是。你不必急于回答我,在这书房想上一想,明日再回复我不迟。”
润玉惊讶地望向太尉:“父亲莫非要将我囚禁于此?”
“谈不上囚禁,那熠王如今自身难保,我只是怕你以身犯险。”太尉说罢,迈出书房,却令左右将润玉牢牢钳制,“不得我的命令,不许放公子出书房一步——他若是迈出左脚,我便砍断你们左脚,他若是迈出右脚,我便砍断你们右脚,听清楚了?”
太尉大人一向令行禁止,左右侍从从不敢怠慢半分,此言一出,再无人敢令向润玉卖一丝人情,立刻锁紧房门,于他的呼喊充耳不闻。
此时,那天上的月老望着自己手中一剪两半的红线,正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却又被人当头一下敲击——
“你给我说清楚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忽然断了红线,可断都断了竟然还留着余情未了?这到底是谁干的蠢事!”
话音落下,缘机便要举手再打,丹朱慌忙抱头求饶。
“这次可真和我没关系!”说着,他高举手中红线,凑到缘机眼前,“你看,你看,这红线断得如此参差不齐,这哪里是我的手法?我可是才被你扔下界去收拾那烂摊子回来!只是我这前脚刚出那姻缘府的大门,后脚天帝就背着我派人偷偷把线剪了!偏生他们手脚不利落,也不懂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这线是断了,情可没断,不但没断,反而还越扯越深了!我觉得,会有一场大麻烦啊……”
“不用你觉得,我那天机□□这会儿转得地动山摇,寻常仙人下凡历劫,哪有这般大的阵仗?那夜神大殿身上必定大有玄机,此番怕要大改命数咯!”
缘机觉得自己此言大有见地,可那狐狸仙却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于是愤然又在他脑门上一下敲击。
已然入夜,冷意湿寒,月明乌啼,只啼得润玉心中焦躁全不觉那寒气入骨。他被囚在书房中辗转难眠,而父亲最后那一句“熠王自身难保”更令他十分在意,只是仅凭这一句话到底难以揣测是何用意。思来想去,终究放心不下,提笔匆匆修书一封,于房中假意□□,引来侍从入内,值着人多眼杂之际,托请人将信送予熠王。他一心提醒旭凤小心在意,却未想到,自己方才是旭凤身上最大的弱点,致命的要害。
夜半三更,润玉有孕之身抵不住身上倦乏,支在案上昏昏欲睡,忽听房外几下轻响,紧接着有人推开房门,向他走来。
润玉惺忪睁眼,便见到旭凤偌大一个活人立在他面前,正冲他做出鬼脸。
“如何,还是要本王前来英雄救美吧?”说罢,旭凤不由分说将人抱起,转身便走——
却才发觉,已然走不得了。
门外,太尉大人亲自率领一众仆从,火光点点只将这太尉府映得通明如昼。
“熠王殿下夜闯我太尉府,不知所为何来?”
旭凤狞笑一声,心道:这太尉大人既然与润玉撕破脸面,自也不必与他讲什么情面。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我自然是为令公子而来。”
“明人不说暗话,究竟是为了犬子,还是为了这江左布防图,熠王殿下只怕心中有数。”
旭凤方才一怔,便见太尉身后幽幽踱出一人来,竟是太子!
“我昨日得到线报说,北朝派遣奸细与我朝要人勾结,意欲获取江左布放局势,今日与太尉大人一番商议,不愿打草惊蛇,遂于这府中暗布兵马,只待瓮中捉鳖,孰料,等来的竟是四弟,委实令人惊讶啊!”
太子一番装模作样,却是说与这阖府上下之人听的证词。
润玉自旭凤怀中挣脱,心念如电,忽然明白自己于那无知无觉间竟已成父亲手中一枚诱饵,将旭凤直直钓入钩上。
他怔怔望向旭凤,目光却愈渐晦暗:“信……”他写给旭凤的亲笔,他必是随身带着。可叹他以为自己不过是提醒旭凤小心谨慎,那些仆从为他递送此书信也是举手之劳,却不料就连这也是父亲暗中操纵。
旭凤拿出怀中书信,经体温熨热,那信上果然有一副图像若隐若现——旭凤自是一眼认出,那正是太尉所说的江左布防图。
“那是我——”润玉待要解释,却是话刚出口,便被身后一记手刀斩在颈上,登时昏厥——那动手之人,竟是旭凤。
此前润玉甩开旭凤衣袖,走向太子,心中已有计较。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旭凤,太尉纵然如何不念父子之情,却不会愿意因他的缘故牵累家族,只要他将事情尽数揽下,便还有回旋之地。然则他却又忘记了,唯有他是旭凤的命门,更唯有他是旭凤不愿伤到分毫之人。
十二万分温柔地将人抱起,便似在忏悔方才迫不得已将他打晕,旭凤自知此去怕是再无相见之日,竟不顾在场上下那数百双目光,便于润玉唇上深深印下一吻,入骨入髓,刻心刻命。
末了,他抱起润玉走到太尉面前。
“太尉大人果然好心机,好城府,就连亲生骨肉都能玩弄于鼓掌,旭凤甘拜下风。”
太尉面不改色地道:“全赖殿下对犬子一番赤诚,否则这窃图之人,怕是就要变成犬子了,届时就连在下也不免无辜受累。适才这一记手刀既快且准,难得殿下须臾间便将一切利害理得清楚,该说佩服的人反是在下。”
“为了太尉府的利益,大人或许还需用他与公主联姻,既然如此,我想大人该当会好好待他——否则,我便是化身厉鬼,也绝不放过!”
“殿下放心,虎毒尚不食子,在下并没有那般丧心病狂。”
将润玉交还府中仆役,旭凤把那书信收起放入怀中,冷然望向太子:“走吧,我这就随二哥到父皇面前领罪便是,二哥如此有备而来,此番若还不能将我置之死地,只怕要夜不安寝了。”
太子被他看得莫名一阵心虚,但旋即发下号令,数十羽衣卫将旭凤擒于驾前——果然是如旭凤所言,如此有备而来,是必要将他置之死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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