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三儿,你换身衣裳,咱们这就出门了!”
因早上白怜生说了想吃正阳楼的羊肉,许弋良便提前打电话去订了位子,这趟回家是专程来接俞月三的。
“去哪儿啊!”
“去吃馆子啊,早上不是都说好了吗?去给怜生接风?”
许弋良一边将白怜生送他的大衣取出来穿着,一边催促着俞月三换衣裳,“晚上外面凉,你可得穿厚一点儿。”
“?G!”俞月三嘴里答应着,回去自己房间翻着衣箱却犯起愁来。这衣箱还是许弋良派人去戏园里帮他取回来的,又破又旧的一个木箱子,看起来比他年纪还长。里面都是些日常穿的陈年旧衣服和几只唱戏簪的绢花,虽然还没有破到打补丁,但这洗的发白的颜色和这粗糙的质地,无一不透着穷酸贫苦气。
俞月三唯一体面的长衫就穿在身上,箱子里却再也翻不见第二件应景儿的衣服了。许先生叫他穿件暖和的衣裳,他若是穿了夹衣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岂不是打许先生的脸面。
俞月三把箱子里一件棉袄拿了出来换在身上,这件衣裳是他往日过年穿的,颜色素净,棉花也新鲜,穿着是一点儿也冻不着的。俞月三站在穿衣镜前,这衣裳原本难得穿一回,应该高兴才是,可他想起来白怜生送许先生的那件时髦的呢子大衣,不自觉的眼睛就湿润了。自己身上这件滑稽的棉袄,就像房间角落里放的那口衣箱一样,跟这里富贵堂皇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月三儿?换好了没?怎么这么久?”许弋良一推门进来,便看到俞月三怔怔地站在镜子前,身上穿着一件旧式的棉袄,两手紧紧攥着衣服角儿,眼睛里懵懂一片,心里便了然了七八分。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这棉袄看着有些大,不怎么合身了?”许弋良打量着镜子笑道。
俞月三低着头看着脚尖道,“我还是不去了吧……”
“都怪我想的不周全,你初来乍到的,肯定还有很多东西没带齐,改明儿我再叫人去戏班帮你取一趟。”
俞月三抬头看了镜子里的许弋良一眼,他哪里还有什么东西没带齐呢。先别说他全身的家当都在这一口破箱子里了,就算有些什么,也早就被班主盘剥干净了 ,哪里还能剩给他。可他心里感念许弋良的体贴和不说破,便也不愿意开口再拂了他的好意。
许弋良回屋让梅姨翻出来几件他旧日上学穿的衣裳来,是一身呢短褂和灰色长袍,那会他的身形比现在更单薄些,俞月三穿着便不会十分肥大,只是略长了些。梅姨拿绳子量了他的尺寸,用剪子针线略改了改,便合身了许多。
许弋良上下打量了一下俞月三笑道,“看着不像唱戏的,倒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许弋良也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有些不忍释手地摩挲着衣裳下摆上细滑的料子,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样好材质的衣裳,好像比杨贵妃的女蟒霞帔还要富丽万分。
二人穿戴完毕,便上隔壁院子去请白怜生,谁知管家却说白老板下午便出门逛去了,兴许直接就去馆子了。那二人便不多言,坐了许弋良的福特汽车,便往前门去了。
正阳楼是一家专做烤肉的羊肉馆子,一入了冬,吃羊肉的食客便纷纷往正阳楼涌来,若不提早订位,准得等不少时候。
正阳楼的院子里露天摆着几张大方桌,桌上架着松枝烤羊,食客们围坐一周边烤边聊,大快朵颐。
俞月三并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只觉得这些衣着体面的老爷们,还有几位卷发碧眼的洋人,幕天席地地坐在这里炙肉吃,跟小时候在乡下见得那些农夫们倒没什么两样。
二人进门的时候,便有店伙计招呼往厅内雅座去了。大堂里也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兴许是什么余兴节目,柜台里面几位师傅在众目睽睽之下切着羊肉。只见一阵眼花缭乱,刀片纷飞,切进盘里的羊肉大小一致,薄厚均匀,倒有不少食客看的津津有味的。
还没进到雅座,白怜生便远远地看见了许弋良,刚想站起身给他招手,待看到他身后跟随的人,便挑了挑眉,又坐了回去。
许弋良领着白怜生进了雅间,便也不多客气,随意捡了位子便坐下了。伙计刚上了茶,烤到喷香流油的羊腿便被端上了桌来,伙计用火柴点着了烤盘内的松枝,便向许弋良问道,
“老爷还要点些酒吗?”
白怜生笑了一声,“就他一杯倒的酒量,还上什么酒啊?”
许弋良转过头向俞月三问道,“你要喝吗?不然上些甜酒,不上头的?”
白怜生嗤笑一声,“我看他也不像会喝酒的,你非要哄他喝酒,莫不是还有什么旁的企图?”
见俞月三不住摇头,许弋良摆摆手让伙计退了出去笑道,“你说的这什么话,我倒罢了,天生没这个福气。月三儿倒是该尝尝,这样好的羊肉不就些酒岂不暴殄天物。”
俞月三便在一旁说道,“倒也不是不愿喝,往日每次喝了酒,身上便起疹子,一开始以为是着了风,后来才知道是酒的缘故,就不敢再喝了。”
许弋良听毕点点头,便给那二人递了筷子,自己身先士卒拿了刀子去切那羊肉,分到那二人的盘里,自己方夹了几片自在吃了起来。
俞月三正吃得满口流油,心满意足之际,一抬头便看到白怜生坐在那里悠悠喝着普洱茶,盘里的羊肉只吃了三两片,便有些奇道,“白老板,你怎么倒不吃了?”
白怜生将那茶杯放下道,“我就是馋了,三两片足够解了。最近还排了戏,羊肉不敢多吃,吃多了上火。”
许弋良往俞月三盘内又夹了几片羊肉道,“你吃你的,不用管他。他是红角大明星,吃多了身形要走样的。故而宁可饿死也不敢多吃。”
俞月三有些惊异地看着白怜生淡淡的神色,心道这样好的羊肉,他怕是吃下二斤去也解不了馋。竟然有人能忍住不吃。这样香的吃食摆在眼前,需得有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动筷呢?
若是为了戏,便一切都能舍得了。俞月三偷偷用眼打量着白怜生,心下生出几分赞许来。
俞月三夹了一片羊肉蘸了料放在嘴里嚼着,口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心里默默想着,若是现在自己还有戏唱,这样的珍馐放在眼前,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拿着筷子的手呢。
可又一想,在戏班的时候,每日穷的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想的道克制不克制的事来,那才真是痴人说梦,杞人忧天了。
许弋良吃了一些,筷子便也慢了下来,边吃便跟白怜生做些闲聊。白怜生此番去了上海两个月,自然有不少见闻与他分享,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些俞月三听不懂的话,俞月三便也不插话,只埋头苦吃起来。
“弋良,我想买台车开,你说我是买雪佛兰好还是别克好?”
“买车做什么,我的福特你拿去随便开。”
“那我开了你的,你开什么?”
“?悖?曳凑?习嘤植辉叮?锝盘こ稻秃芎茫?苟土渡硖濉!
白怜生摇摇头道,“这马上入冬了,骑脚踏车太冷了,你还是坐你的车吧。”
二人正说着,便听得雅座的门被人敲了敲,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许弋良与白怜生先是愣了一下,之后便纷纷起身,将那人迎了进来。俞月三虽不明所以,但见这情景便也放下筷子,站起身退到一边。
来人穿着一身锦绣长衫,肩膀宽厚,颈背挺拔,天生的一副衣服架子。他头发梳的齐整,眉峰锐利、眼角细长,看起来不过个是个斯文的生意人模样。
白怜生原本吃了几片羊肉,又被这炉子烤了半晌,早就烘的浑身暖热。可那人单薄的眼皮下不经意的目光扫了他两眼,却好像带起了一阵冰寒的凛风,叫他入同身坠冰窟一般。
白怜生对此人再了解不过,此人正是卫军第五混成旅的旅长戚唯明。
凭着白怜生在平津的人气,他平日里是不敢随意在这市井街巷里抛头露面的,难免要引起人群的骚动,订了雅间也不过是防着这个。
可一样能进雅间的人就不是他防的了的,更何况凭着此人高兴,一时寻个由头将这馆子查封了,也不算什么难事。
白怜生暗地里皱了皱眉头,出来吃个馆子都能碰上,哪就有这么巧的事。只怕刚从上海回来,就叫人盯上了。
最近这一年,凡有白怜生的戏,这位军长必前去捧场,他坐在二楼包厢里老神在在的喝茶,手底下那些个兵卫们个个背把枪面无表情地一溜儿站在戏院内,把来听戏的票友们都吓个半死。有那些个看多了传奇戏文的好事之徒,依此敷演出一本当权军长霸占当红名旦的狗血戏码,还含沙射影的化名在花边小报上连载起来,在市井中不断扩散。“白怜教”们对这位军长便没由来的痛恨起来,凡看到他便纷纷撸起袖子要做英雄救美之态。
这军长后来听得戏多了,便与白怜生相熟了许多。他出手阔绰,请吃过几次饭,也邀过两出堂会,对白怜生也是以君子相待,从来就是谈戏而已,并无什么过分之举。后来白怜生将那兵卫的事与他说了,那军长便也从善如流,收起那些布防来,来听戏也不再穿军衣,便如同寻常官僚富贾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欣赏。遇着白怜生唱的十分好的地方,也不出声叫好,只淡淡鼓鼓掌,只是钱撒的更多了。
换做其他人,遇上这样的金主,只怕要谢天谢地,总得使出浑身手段将他收服才是。
只是白怜生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军长总是多了几分敬畏,能不见就不见,总觉得他另有所图,躲还来不及,更没有沾惹勾搭之理。
那军长进了这门,便也只淡淡敬了酒,只道饭钱已帮他们结了,喝完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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